“那你要去哪里?”
“我心里也不知道啊。那紫微宗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势力遍布九州四海,门中修士个个修为高深,他们要真的赶尽杀绝,这个道门我恐怕一日也待不下去了。”钟清说着话的时候一双眼望着云玦,暗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云玦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似乎猛地从他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什么。
“你……”云玦说了一个字,他道:“我……”他又没有了声音。
钟清等了会儿,看他这样子,道:“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我可以去天水唐家找唐皎,让他收留我啊。”
云玦原本想说出口的一句话,“你跟我走,我带你走”,活生生地被卡住了,他看着钟清的眼神都下意识地变了。
钟清状似认真地继续给他分析道:“天水唐家的势力我是清楚的,当今天下要是说有谁能和紫微宗抗衡,也就是他们家了。唐皎是我七师弟,这么些年我们俩亲如手足,感情深厚,我去找他,相必他是愿意收留我的,那到时我也不用再怕紫微宗找我麻烦了。而且我早就听闻天水唐家门庭显赫,一直想见识也没有机会,我觉得这是个好去处,你觉得呢?”
云玦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会儿道:“我没什么好觉得的,你自己的事情。”
钟清极轻地抽了下眉头,心想:“这不是吧?这么无情的吗?”他继续道:“我觉得这主意挺好的,我与唐皎多年师兄弟,我觉得他不至于见死不救。就是我要怎么去天水这是个问题,这紫微宗的修士无孔不入,你说我要是去天水的半路上撞见他们了,这可怎么办呢?我现在可是身受重伤啊,手都抬不起来了。”
云玦依旧没说话,他开始擦手上的血迹,一擦就磨开一道痕迹。
钟清嘴上说着“手都抬不起来”,却朝着云玦伸出手去。云玦抬起头看他,他的两只手指忽然捏了一把少年的脸,意外的温温软软,他忽然笑了起来,也不松开。
云玦没反应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钟清道:“我想了下,千里迢迢去找唐皎实在太危险了,一不小心把命给丢了。”
云玦道:“你要我送你去?”
钟清本来正在酝酿情绪想要说些深情的话哄骗老实人,听见这一句,差点没能够笑出声来,这脑回路绝了。他道:“听上去也是个好主意呢。”
云玦望着钟清,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我不会送你去。”
钟清立刻追问道:“为什么?我想听听。”
云玦实话实说:“我怕我没忍住把你们俩给全杀了。”他抬手拂开了钟清再次伸过来的手,“你要是身处险境,赴汤蹈火我一定会去救你,但你要我送你去,我做不到。”
钟清脸上的笑容已经快忍不住了,但表情仍是非常诚恳,问道:“这是为什么?”
云玦道:“我说了唐皎喜欢你,你不相信算了。”
钟清也不同他争辩,这孩子是个一根筋,他直接道:“他是我的师弟,他喜欢我很正常,这和你不送我去天水有什么关系吗?”
云玦望着钟清,终于道:“有。”
“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你。”
钟清在他说完这一句话的瞬间抬手按住他的脖颈,他直接吻了上去,云玦下意识的动作是惊得往后退,却被钟清一把勒着用力给拽了回来,钟清揽住他吻着,熟悉的清冽气息在脑海中炸开,他抬手摸着少年的脸颊和耳后的皮肤。
钟清停下来看着他,轻声笑道:“我也喜欢你,太喜欢了。”
云玦好半天没有别的动作,应该是愣住了,面无表情。
钟清听见少年近在咫尺的心跳声,急促得像是擂鼓一样。
第95章
小溪边。
白歌行走了十里又十里, 实在不行了,他抱着咸菜坛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他撑着腰看着眼前的断崖流水的场景, 从他睁开眼醒过来后, 他的脑海中就充斥着一个个无休无止的困惑,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有人吗?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倒这种血霉?
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叉腰坐了会儿,“看来是今日是天要亡我朝天宗, 我死了以后,这唯一的血脉也断了,朝天宗今日绝矣。”
“对不起,爹,儿子没能完成你的夙愿,儿子真的尽力了, 我真的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八成很快就要去见你了。”白歌行抱着咸菜坛子, 过了会儿,可能恢复了些力气,又觉得自己应该还能再抢救下,他忽然对着咸菜坛子道:“爹,商量下, 那你要是在天有灵, 你就给我指个路好吧。”
白歌行从溪水边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 他翻着石片低声念道:“这面是沿着河往左, 这面是沿着河往右。”
少年正在河边蹲着碎碎念,远处沿河走来四五个人,全都是短襟打扮,脸庞晒得褐黄,明显不是修士,只是普通的百姓,此时他们正在急匆匆地沿着河岸一路寻找着什么。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急道:“怎么办?少了一个人!”
一个高个子的精瘦男人道:“再找找!他跑不远!”
矮胖男人急得不行,“这可怎么办啊,时辰都快到了,怎么办啊?”
旁边的人忽然骂那个矮胖男人道:“都是你!这会儿你还有脸来哭丧了?不是你能让人给跑了?!到时来领人,就把你填进去!”
高个子男人喝道:“好了,别吵了!找不到大家都得死,谁跑的了?”
在这个世上,普通人的世界与道门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片天地,道门自顾自地在斗争中兴衰轮回,普通人则是随波逐流过自己的日子,仿佛用一面双层镜子将两个世界隔开,看上去毫无关联,实则息息相关,彼此互为倒影。倘若一个世界里的蝴蝶扇了扇翅膀,另一个世界会出现许多只幻影似的蝴蝶,很少有人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那些蝴蝶确实是在悄无声息地飞舞。
这几个男人是附近村庄的猎头,俗称人口贩子,平日里干些倒卖人口的勾当,哄骗年轻人来做活,再将他们卖到其他城镇去当苦力,本质上是将人卖作奴隶。近日来,他们忽然开了财运,也不知道为何,许多地方一下子要招收大量的干苦力活的人,干活的人手不够,于是大大小小的猎头们倾巢而出。
这几个男人便是一群比较低端的猎头,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他们收了个大单子,要卖六十个人去苦铜山,买主来头不小,出的价也是奇高无比。几个男人拿到了定金,立刻活动起来,要知道骗六十个年轻力壮的苦力可不容易,毕竟这个世上傻子没这么多,好不容易一个月过去,算上自愿卖身为奴的三十多个人,好不容易才凑齐了六十个数,眼见着要交货了,结果人给偷偷摸摸跑了一个,把这群人吓得够呛,连忙出来找。
那逃跑的人早就没了踪迹,一群人急得团团转,都这个点了,上哪儿再去找个符合要求的人填进去啊?那买主的脾气可不大好,提前说过出了岔子要拿他们是问,这谁担得起?几个人眼见着时辰越来越近,越发心急如焚,不由得开始争吵推搡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说了一句,“哎,看!那边有个人!”
所有人闻声都看向了远处,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还真的有个少年蹲在河边,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白歌行紧紧地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石片,自言自语道:“这面是往东还是往西来着?”他拾起石片看了眼,“这两面都一样啊?”
狗日的,忘记了做标记了。白歌行放下了手中的石片,看向一旁的咸菜坛子,道:“爹,我们再来一遍好吧,我做个记号。”咸菜坛子自然不会回应他,白歌行自己点了下头,“那就这么说定了。”说着他便跳了起来,将石片的一面在溪边的另一块石头上磨了两道。
远处,几个男人走近了望着专心致志磨石片的白歌行,彼此对视了一眼,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他们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
白歌行磨好了石头,抬头看了眼太阳,“看你的了。”说完他就一抬手,石片高高地飞了起来,往他身后落去,正好准确地砸在了的朝他走过来的男人的头上。
“啊!”
白歌行立刻回头看去,看见了几个正提着石头的几个男人,那一瞬间,毫不夸张,少年的眼中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爹!你显灵了!真的派人来给我指路了!
那几个男人被少年那个狂喜的眼神给震住了,下一刻他们就看见那少年忽然一跳而起老高,被石头砸中的那个矮胖男人还捂着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歌行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那手里抓着块石头的男人看着热切地对他道歉的白歌行,原本暴怒的表情在慢慢地消失,他摇了下头,“没有,没事。”他强扯出一个笑容。
“真是对不住啊,小弟我不是故意的。各位大哥,我想问一下,请问这地界是哪里啊?怎么去离附近最近的镇子啊,我是从桐州那边来的外乡人,在这荒山野岭迷了路,走了好几天出不去了,这总算是见到人了,我太走运了。”白歌行一边说一边热切地看着那几个男人,“还烦请各位大哥给我指个路,我感激不尽。”
“你是外乡人,迷路了?”
“对对。”
矮胖男人看了眼高个子男人,高个子男人忽然道:“我们是这附近的樵夫,正巧也要去这附近的镇子。”
白歌行立刻接上话道:“巧了啊这是!那我正好跟着你们一同走!”
高个子男人显然没想到白歌行这么上道,“好啊。”
白歌行再三道:“真是多谢了!”
“不用,不用,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
白歌行还要道谢,忽然他看见了这几个男人手中提着的石头,道:“哎几位大哥这是做什么啊?”
几个男人顿时面面相觑,那高个子男人道:“啊,这个啊,家里的柴刀钝了,我们哥几个捡几块石头回去做磨刀石。”
“这样啊。”白歌行恍然大悟。
几个男人也立刻点头,高个子男人道:“那我们就走吧,我们正好为你带个路。”
“好。”白歌行跟了上去,一路上还不停地与这几个人聊天,“大哥你们是哪里人啊?这口音我从没听过啊?大哥这附近最近的镇子是叫什么啊?离这里远吗?”
几个人也同他聊着,在白歌行回过头拍身上泥灰的时候,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老天降大运,这是碰到傻子了。
钟清与云玦走出了山谷,来到了附近的镇子。这是个很荒僻的村镇,当地人从没见过修士。经过打听钟清得知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位于古云州,钟清从来没听说这地方,据当地人所说,离这里最近的宗门是太微宗。钟清乍一听见“太微宗”这三个字还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太元宗”的古称。
他对着身旁的云玦解释道:“在许多年前,太元宗一直叫太微宗,和当时的紫微宗并驾齐驱,后来他们宗门内斗,杀得没剩下几个人,东山再起后,他们就换了个名号,改为太元宗。”这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啊,竟然还会有人叫这个古称,让钟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钟清本来还想打听下道门如今的情形,可这地方消息闭塞,百姓们对道门的事情一无所知,钟清没能问出些什么,就先作罢了。
这小镇清清静静,不远处有个渡口,停着三艘旧船。
岸边,白歌行正在与几个男人连连道谢,“大哥你们真是好人啊,这还专程送我上船回家,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他日有机会一定报答!”
“不用不用。”矮胖男人一边敷衍白歌行,眼神投向不远处正在与人讨价还价的高个子男人。
三艘旧船上有六十个人,许多人一直在睡觉,还有十几个人一言不发地挤着坐在船篷里,有几个人抬起眼皮看了眼外头还在滔滔不绝说着话的白歌行,三两个船夫撑着竿站在船头,江上飞鸟一掠而过。
高个子男人的眉头紧锁,事情又出了些变故,原来这中间人忽然坐地起价,要抽走他们这笔生意的五成,这种事情在一般情况下又叫做黑吃黑。事情一下子僵持住了,他对着对方沉声道:“没这种规矩。”
对方当场道:“那我不收了,你们回去吧!”
一旁的另外三个男人早就忍得不耐烦,听见这一句直接卷袖子要冲上去,却被高个子男人伸手拦下。
白歌行发现了高个子那边的动静,问道:“那是怎么了?”
矮胖男人懒得理会白歌行,敷衍地编了个理由道:“船家看我们着急过河,说要我们另外加钱。”
白歌行一听就皱起了眉,“这不是趁火打劫?世上还有这种事?”
这边高个子男人已经松了口,他从兜里掏出钱袋,数了数银块递了过去,对方伸手接过,倒在掌心正数着,就在这时,一块阴影飘到了他的眼前,对方抬头去,白歌行站在了他的眼前。
对方看了看白歌行,低头继续数银块。
白歌行道:“这位兄弟,你这么做事不厚道吧?”
中间人与这群猎头打了不少交道,他自然知道眼前这少年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理会白歌行,对着那高个子男人道:“就这么点?不够。说了这个数的。”他说这话伸出了五个手指,“今天不交完这笔钱,谁也别想过河,你们就看着办!”
那高个子男人猛地抬手拦下了要冲上去的手下,那中间人丝毫不惧,他身后原本坐着的一大群船夫此刻全都站了起来,高个子男人的脸色不大好看,那中间人的表情则变得得意洋洋起来,“怎么着?想动手啊?这条河我待了二十多年,迎来送往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我还真没怕过谁。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这钱少一厘都不行,你们想动手只管朝脸上招呼,我就站这儿了,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