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清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抬起眼皮看去。
少年捂着自己肋骨处的伤口,似乎很是吃痛,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钟清打量的视线。“你……”
钟清的神色不变,双手慢慢地烤着火,山洞中的火焰发出的光在他的脸上跳动着,看上去莫名有几分狰狞。他看着那少年下意识往后缩了下,心中不自觉地挑了下眉。有点意思。
“这是哪里?”
“山洞里。”
少年一双眼警惕地盯着钟清,钟清这摆明了也不像是个好人的样子,少年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钟清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抬手往那火堆里扔了点荧石,这种石头能燃烧,正好能够烧火取暖。
少年看了眼山洞四壁,又重新看向钟清,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情况并不在他想象过任何场景之内,就在这时,钟清开口了,“年纪轻轻的,怎么想不开寻死啊?”
萤石燃烧时有飞尘溅射开,少年哑然了半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了伤口,他重新蜷了回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少年此时注意到了钟清的打扮,他曾听家里人说过,紫微宗的修士身上必然有象征身份的紫微花纹章,而眼前这个人身上很素净,他道:“你……你不是紫微宗弟子?”
“不是。你找紫微宗弟子?”
“我看你从那里出来?”
钟清又奇怪地看了眼他,道:“从紫微宗出来,也并不一定是紫微宗弟子。”
“那你是其他宗门的?”
钟清听到这一句问话心里还莫名有些怅然,就他干的那事,他恐怕从今往后也没法在道门混下去了,他于是回道:“我不是道门中人。”
少年似乎相当错愕,狗日的搞错了啊,这不是差点杀错人了?
钟清并没有把这行迹明显很可疑的少年放在眼里,他只是顺手了救了人一把,其余的并不太关心。若是平时他或许还有些好奇想要探究些什么,可他如今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这心思。
少年再次问钟清,“你真的不是紫微宗弟子?”
钟清摇了下头。
少年不说话了。
一旁的咸菜坛子倒了下去,圆滚滚的,撞在了墙壁上发出了一声脆响。少年抬起头看去,他忽然回过头对钟清道:“兄台,我看见你从紫微宗出来,那你是不是知道进紫微宗的路?”
“你要去紫微宗?”
少年点了下头。
钟清道:“我帮不了你,你换个人问吧。”
钟清站起了身,大雪封路,站在山洞外远远望去一片皓白。
少年发现钟清要走,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忽然忙捞起了骨灰坛子,跟了上去。
钟清一回头发现这少年跟着他,心道奇了怪了,他停下来问他,“你要做什么?”
少年自我介绍道:“在下白歌行,相逢即是有缘,很高兴认识兄台。”
钟清拧眉望着他半晌,确定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点了下头,然后转身继续往外走。
“哎?!”少年抬腿跟了上去。
钟清怎么也想不到,这古里古怪的少年还真的就跟着自己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
名叫白歌行的少年道:“兄台你能不能送我去紫微宗啊?”他忽然沉声道:“他日在下必将报答。”
钟清发现了一件什么事呢?这个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说话三句不离“在下、兄台”,就光说“兄台”这个词吧,钟清感觉自己在道门已经八百年没听过这个古老到牙酸的词了,一般正常点的人都不会这么说话,他偶尔会说两句“愚兄贤弟”去恶心下叶夔,可这少年却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帮不了你,找其他人去吧。”钟清说完回身往外走,那少年却执意跟了上来,一副不达他的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两人就这么一走一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钟清停下来歇息,那少年于是也停下来歇息。钟清注意到他在处理自己的伤口,多看了一两眼,这少年发现到了他的视线,非常自来熟道:“兄台你叫什么名字啊?”
钟清在这短短的一程路中,就眼见着这个少年自顾自地跟他称兄道弟,最终完全代入了好兄弟这一角色中无法自拔,而期间他甚至没说一句话。
“兄台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兄台你为何从紫微宗出来啊?”
“兄台你能否同我说一下紫微宗是什么样子的啊?哦,我绝没有别的意思,我心中仰慕紫微宗已久,专程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拜会,就是为了一睹天下第一大宗的风采。”
“兄台你为何不说话啊?可千万不必见外啊。”
钟清心里只有一句话,“你是谁家倒霉孩子啊?”
少年还在喋喋不休,雪从空中飘下来,忽然迎着风打了个旋,空气中有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钟清原本坐着闭目养神,忽然他睁开眼朝一个方向看去。那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耳边有空灵悠远的声音响起来,远古的金色巨兽在浅海浮游而过,那声音里仿佛有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风雪卷起来,一大群紫微宗弟子的身影逐渐从其中显现,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紫金道服身负霜雪长剑,是紫微宗弟子李观风。都不用看脸和看纹章,光是那一周身的气势,天下人都能认出来那就是紫微宗弟子,皓月当空,参星拜月。白歌行略愣地看着那一排身影,他是第一次见到道门中人。
来这么快?钟清心头狠狠地跳了下,他起身站了起来。
剑气与灵力几乎已经扑在了脸上,四周的风雪激荡开,钟清能感觉到李观风的眼神已经锁定了自己,双方眼中都有光一闪而过,钟清的袖子无风飘荡起来,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快走!他们这是冲着我来的!你快走!”
钟清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被用力推了一把,他看向身旁的少年,说实在的他没反应过来。那少年一把按住了肋骨上的伤,拦在了他的面前,咬牙切齿地望着眼前的那群紫微宗修士,“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对面一见面就摆出如此阵仗,肯定是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白歌行二话不说朝着还站在原地不动的钟清道,“快走!”
钟清:“……”
白歌行朝着李观风等人喊道:“站住!”
李观风停下了脚步,他望着那忽然冲出来挡在钟清面前的少年,视线似乎有些飘忽不定,终于他开口道:“如今你都要躲在别人身后了?”
白歌行一听就立刻道:“狗日的!我何时躲在谁的身后了?”
李观风道:“你若是束手就擒,看在往日宗门交情上,今日在我手上还能留一具全尸。”
白歌行回头对着钟清道:“快走!他们都是冲我来的。”又对着李观风道:“以为我怕你们吗?一群无耻宵小。”
李观风终于正眼看了眼钟清面前那叫嚷个不停的少年,陌生面孔,他没有在意,长剑铮一声出鞘落在了手中。
钟清见状立刻想要将那不知死活的少年拽到自己身后。可就在这时,那少年却仿佛下定了决心赌一把似的,眼中红光一闪而过。
躲是躲不过了,拼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少年忽然高高地抬起手,掌中积蓄着灵力,头发全都陡然飞了起来,原本清秀的面孔也变得如鬼面一样狰狞。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少年抬手翻掌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剑阵,震出去的余波猛地在整一片海的上空荡开,四海之水壁立冲天,性情温顺的巨鲸忽然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怒吼。少年跃身而起,抓着他的钟清看呆了一瞬,衣摆从他手中脱离而去,少年像是一支离弦之箭,又像是一束白日流星冲天而起,他猛地悬停在了空中,脚下是如海一样汹涌的灵力。
这个世上曾经有这么一群人,历代道门的记载中都有着他们的身影,列出他们的名字,就是写完了半部道史,未曾亲眼得见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成千上万个名字刻在海石上时那震撼人心的辉煌。在五百年前的某一天,一切被一只神秘的手抹得一干二净,那群人消失了,可道门的某些角落里一直都有他们的传说在流传,有人坚信那群人有朝一日必将卷土重来,届时风云将为之变色,天地将为之震颤。风一阵阵地吹过,五百年对于道门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海上的宫殿换了主人,山中的道祠换了画像,当混乱即将毁灭一切的时候,那群人也终将回到这片他们曾经统治过数千年的人间,就如同他们曾许诺的那样:
镇鬼神,辟邪恶。
障百川而东,挽狂澜既倒。
李观风死死地盯着那少年凌空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朝天宗!”
钟清完全看愣了,同一时刻,少年抬起手,灵力如山洪倾泄而出。紫微宗弟子只看见暴风雪如白色洪流冲向了他们。
轰一声,风雪淹没了一切。白歌行落在了山石上,抬起头盯着那一幕,眼见着半天也没有动静,他的眼中流露出惊喜。竟然成功了!“哈,老子就说我无敌!”他站起了身,道:“狗日的,非要逼我出手!大路朝天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真是找死!”他扭头对着站在原地从始至终什么也没干的钟清道:“你没事吧?”
就在他话音刚落,那堆压得严严实实的雪忽然松动了一下,表面出现了两道裂缝。白歌行回头看去,两道缝隙迅速裂成四道,四道裂成八道,转瞬间那堆雪上已经布满了裂痕,强烈的震动从其内部传来,发出雷鸣似的轰隆隆的声响,一股强大的灵力忽然冲了出来。白歌行还傻愣在原地观察,眼疾手快的钟清已经一跃而起,一把将人拽了过来,抬手帮他挡住了那道灵力。
所有的雪块四散飞崩,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雪幕后面,李观风抬着一只手,将所有的师弟护在了身后,道服迎风猎猎吹开,他抬起头望向钟清与白歌行,“没想到天衡宗竟是与朝天宗有所勾结,你们二人今日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钟清挡着那股灵力,忍不住道:“有一说一,我不认识他啊。”
白歌行诧异地看向钟清,“天衡宗,你是天衡宗的?”他好像至此才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又看了眼那群紫微宗弟子,等等,这群人是朝着这个人来的啊?
“今日便用你们二人的命,告奠我师父在天之灵。”
长剑猛地震开,李观风冲向钟清与白歌行所站的方向,海水瞬间冲荡开十几丈之高,钟清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压迫感冲面而来,他一把推开了白歌行。
李观风手持长剑落在了海面上,脚下踏着浮水,慢慢的,显露出金色海鲸的巨大身形。那巨鲸一双诡异的狭窄眼睛盯着钟清,白夜中,金色的皮肤一半流光溢彩,另一半隐在黑漆漆的海水中,看上去灿烂又古怪。钟清心道:“早就看你也不简单了。”
李观风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他其实心中也没有底,他听闻过钟清的事迹,知道这人当年也曾是天下排名第一的修士,修为究竟如何,没人说得清楚。但无论如何,既然找到了他,那今日一定要将这人留下,否则紫微宗与自己的颜面将在道门彻底扫尽。
李观风忽然喝道:“你到底为何杀我师父?!”那一身厉喝中满是愤怒,仿佛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拼着玉石俱焚也要在今天报了这仇。
钟清抵着那剑气望着对方,在短暂的思索过后,他忽然撤了手中的力量。
李观风劈中了海水,他立刻看向钟清所在的方向,钟清已经落在了另一块崖石上,手中抓着白歌行。
钟清道:“你师父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笑话!我师父是怎么样的人,岂是由你来评断的?”李观风道:“是你暗算他,否则他又怎么会死在你手上?”
钟清倒是没否认这说法,他那一日忽然出手,天相真人确实完全没有任何的预料与防备,就这么潦潦草草地死了,死前最后一刻这位紫微宗掌门恐怕仍是不敢置信他会杀了他。可是,为什么他就不会杀了他?为什么他就不能死呢?
钟清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死在他面前的那个无名小道童,有些难以言说的怅然,他对着李观风道:“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说个清楚明白的。”他并不想与紫微宗弟子多纠缠下去,没必要,万一给他们拖到了其他人赶来,事情只会更加麻烦。他拽过白歌行,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站住!”李观风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他们离开,立刻追了上去。
跑了一路,钟清与白歌行来到了一片奇怪的山谷中,紫微宗弟子一直追到此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李观风望着那被风雪掩去的山崖,一旁的弟子道:“师兄,他们闯入了禁地!”
“用得着你说?”李观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他盯着那片漆黑的山崖,过了片刻,他下令道:“追!”
弟子们闻声脸色有了些变化,却仍是听从命令,很快地跟着李观风进入了那片山谷。
金佛海原本并不是海,而是一条靠近出海口的大河。这条河的位置很奇特,纵观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河的尽头是海,对岸是一片悬崖,往后是幽深的山谷。从前在这里还是河的时候,海水涨起来,会淹没右侧的那片山谷,等海水平下去后,山上就会析出盐晶来,按理来说,这片地方应该是寸草不生,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带的山上永远是郁郁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