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清忽然想起云玦和自己说,紫微宗的弟子们在传,紫微宗的真人们生了一种怪病,他不由得看了眼谢丹。
谢丹问他道:“钟师兄了解过长生不老之术吗?”
“一般来说小姑娘比较了解这个吧,不老之术嘛。”钟清记得妙妙真人就非常推崇且在行于此道,但显然他们说的的长生不老与谢丹说的并不是同一种,一般人养生是想多活个几十年,而这群神仙既然提出了成仙这个概念,那基本是奔着寿与天齐去的。
谢丹道:“长生不老之术分为诸多流派,其中最渊源流长的便是炼丹,而炼长生不老丹需要一样东西。”
钟清想了下,按照道门的德性,他道:“龙。”
谢丹被抢了话,笑了下,道:“是。书上说炼不死药需要活龙的骨与血,我们知道,世上早已经没有了龙,所谓不死药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我今日要说的不是这些。”他沉默了会儿,继续道:“我师父与师叔伯们常年炼丹修道,从不过问尘世间的事情,即便是天都府出了如此大的事情,我前去禀告,他们也全然不关心在意。我今日抛去弟子的身份,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话,他们日复一日只专心沉迷炼丹修仙,不成仙便入魔。而他们服用的那些丹药我也看过,丹砂、鲛珠、黄草,早已远远过了人能承受的量,我也曾极力劝说过他们……”谢丹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钟清对炼丹术不了解,但是有个词他是知道的,重金属含量超标,修士的身体因为经过龙的灵力改造,确实是与寻常人不一样,但是这几个神仙这么不死不休地吃,换成吕洞宾估计都得交代在这里。
谢丹道:“我曾陪着他们一同修炼,想要说服他们,却终究是无果。因为丹药服用过量的缘故,我师父他们这些年时常动怒,谁也劝不住。”
钟清记得,重金属含量超标对脑子有不可修复的损伤,服用过量丹药,狂躁、焦虑、精神错乱甚至疯了都是常态。
“钟师兄,我并非为我三师弟开脱,师门下了命令,我们门中弟子绝无人敢违抗,一旦师门稍有不顺意,废去修为逐出师门也未必可知。”
钟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他道:“你同我说了这么多,应该不只是心中愤懑吧?”
谢丹望向钟清,道:“我那一日第一次在金佛海见到那个闯入紫微宗的少年,我便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钟清心头忽然一跳,想起件很多年前的事情来。
谢丹道:“当年天衡宗选试会上,出了碧海丹沙一事,我曾救过一个起死回生的天衡宗弟子,我记得他的名字叫,云玦。”
钟清端起一直没喝的茶喝了一口。
谢丹道:“若是我没记错,他与钟师兄师出同门,是钟师兄的师弟。”
这句话已经几乎是在明示这人已经认出刚刚那师弟就是云玦了,钟清若是再听不出来他也算白跟着妙妙真人这么些年了。他看向谢丹,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笑了下,“你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拆穿?”
谢丹道:“师兄弟之间有些误会、争吵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那天我看见金佛海上,你们二人的眼神,我当时还没懂,后来当我记起他是云师弟的时候,我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他看着钟清道,“我与我师弟也常常如此,他小时候也时常赌气说不认识我,做师兄的总是头疼,好在没两日小孩子气便消了。”
钟清莫名回想了下自己在山上这么些年虐待自己师弟的那些行径,寻思着没说话。
谢丹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云师弟会误打误撞地闯到长生殿中,那宫殿原是我几位师父与师叔伯修炼之地,我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我师父与我师叔伯下令一定要抓住那闯阁的人。”他对着钟清道,“师命不可违,我心知此事恐怕是个意外,本想去禀明我师父,”谢丹说到此处又没了声音,过了会儿才道:“我师父如今正在气头上,谁也劝不动,下令不计代价一定要将人抓住。”
钟清放下了杯子,收敛了神色,他对着谢丹道:“他确实不是故意的,我替他担保,他什么也没看见。”
谢丹道:“我心知里面也没什么秘密,最多也不过是长生不死之术,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长生不死之术?又谈何的秘密。”他望着钟清道,“我今夜会安排船只离开金佛海。”
钟清一瞬间领会了谢丹的意思,以及谢丹今日说这番话的目的。这人早就认出了云玦是天衡宗弟子,他以为云玦与自己是师兄弟吵架赌气,毕竟师兄弟之间的事情要多别扭能有多别扭。可没想到的是,云玦闯入了长生殿,现在紫微宗几位磕药磕到精神本来就不正常的真人应该是下了死命要抓住或者弄死云玦,谢丹作为大弟子无法违抗师门,但是他也不想在天都府被灭门、道门正该齐心的时刻闹出这种事,便索性将一切告诉自己,暗中送云玦出去,这事也就遮盖过去了。
钟清发现自己或许还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位紫微宗大弟子确实是个厚道人。这些年紫微宗真人几乎全数闭关,但紫微宗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弱势,想必也都是这位紫微宗大弟子与师弟们在谋划支撑,上面是不能违抗的师命,下面是一堆乱腾腾的弟子,还能做到这地步,其中恐怕有常人想不到的诸多不易。
钟清道:“多谢。”
谢丹没说话笑了笑,依旧是标志性的完全挑不出错的、极符合他这身温和气质的笑容,钟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人总是心思深沉了,这位置坐上几年,筛子都要学着滴水不漏。谁生来就想要这么笑,还不是生活所迫。
第88章
紫微宗是个起源很杂的宗派, 最一开始,它甚至不能算入道门,传统的道门宗派要起家, 必然要先有一个或者一代天才横空出世, 带领着自己的弟子横扫**席卷九州,这就是所谓的开山祖师。而紫微宗是一个没有开山鼻祖的宗派, 一开始在外人眼中, 那只是一群脾气古怪的人聚在一块儿了, 那群人中有炼丹术师、星象师、术师、剑士,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一个字, 杂。
道门有个词,叫做正本固源, 对于宗派而言,本源很杂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海纳百川的概念,相反大家只会觉得你这个宗派太不入流,所以道门一开始是瞧不上这群人的,更有甚者直接将其打入神棍之流。当时这种欺世盗名的神棍宗派多不胜数, 后来大多数被历史的长河一洗而空,可意外的是, 紫微宗却日渐壮大了起来, 终于成为了盘踞道门之巅的一个庞然巨物。
说起来其中的缘由, 用一句话去总结, 在这个世上,神棍与神棍的差别是很大的。
一群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聚在一起,大家总要有个共同目的,有个事儿做。当时的道门因为龙骨、炼丹术等概念的出世,正处于秩序崩毁与重建的节点处,像是一片黎明前的混沌黑夜,有人高举起了火,立刻有人追随他们,那火焰的颜色也是五彩缤纷,举着黄色火焰的人高喊着争夺龙骨称霸道门,举着绿色火焰的人叫嚷着千万不要触怒神灵自取灭亡,举着红色火焰的人说着大道与苍生但是应者寥寥,所有人都投入那片混乱中,那是百兽奔腾、圣人与恶鬼一起叫嚣的年代,而就那时,角落里却有一小批奇怪的人正安静地围着一堆冰蓝色的火焰,与那混乱的背景格格不入。
这群人不关心龙骨、不关心道门斗争、也不在乎什么道与苍生,漠然的极致反倒是慈悲,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蜉蝣朝生暮死,一万六千年不过一瞬息,钟清曾听过一句话,特别适合这群神棍神神叨叨的状态。他们说,天地自有心,生民自有命,往圣已死尽,万世不太平,我辈之人,朝闻道夕可死。
他们不关心这世上的一切,让这群怪人聚在一起的是一个问题,十个字:我们生从何来,死往何处?
在当时的人眼中,这帮人是典型的吃饱了没事干,而用钟清的话来说,这还是批思想家啊。
所以神棍与神棍的差距就出来了。
在古时候,紫薇是一种很常见的花,爱漫山遍野地疯长,众所周知,再名贵的好东西长得多了就贱了,当时道路旁到处都是这种或紫或红的野花,狗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当时的那批瞎琢磨的神棍在众人眼中也都是些吃不饱穿不暖也没地位的人,这些人没事就爱在路边圈块地坐下聊,而路边往往就开满了紫薇,潜移默化,紫薇花渐渐地就成了这群人的象征,这时候已经有了紫薇宗的雏形。
后来啊,这批人死了,人都是要死的。
黎明的时间点越来越近,东方已经天光乍绽,道门变天的日子已经到了,哪怕是紫薇宗也无法抵挡历史的潮流,他们的弟子们不当思想家改去修道了,又隔了几代后,有弟子觉得紫薇这名字寓意不大好,倒不如取中天紫微垣为意取紫微二字,多尊贵大气,于是就成了如今的紫微宗。
要说骨子里的东西还真是无法磨灭,虽然已经改行修道了,但历代紫微宗的真人好像都有这么个毛病,空下来就爱瞎琢磨,人一琢磨啊,脑子就容易变得不正常,更有甚至,年纪轻轻就疯了。
紫微宗的真人,疯的就特别多,还变着花样地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群疯子反倒在修道之路上有如神助一般,可能是确实也是聪明吧。
星汉灿烂,夜色中二十七座大殿宏伟庄严,足见这个宗门的辉煌与鼎盛,有人在黑暗的长廊里徘徊,钟清回想了一遍紫微宗的来历,回到了房间。
云玦在看见钟清的一瞬间,心终于放了下来。
“你去哪里了?”
“和紫微宗大弟子聊了几句。”钟清停顿了下,对着云玦道:“你待在这里太危险了,明天我想办法送你离开此地。”
云玦没说话。
钟清打量着他,道:“你说的那个预言,是怎么一回事?能同我详细说说吗?”
第二天,海上风平浪静,金色的巨鲸在海底极深的黑暗处缓缓潜游着,它张开了嘴,鱼群被潮水挤压着冲向它的喉咙,它一口将成千上万的鱼吞了下去,然后继续缓缓地摇曳着巨大鱼尾,往更深处游去,一切在深海中全都悄无声息。
钟清按约定带人来到了谢丹所说的地方,一到就看见谢丹已经在等着了。钟清迟到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他是故意的,有些事情还是要谨慎些。他一到地方忙同谢丹道歉,谢丹却没有在意这细枝末节的事情,“我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没出事便好。”说着就松了口气,他看了眼一旁戴着斗笠没说话的云玦,对钟清道:“我送他出去。”
钟清四下望了眼身处的宫殿,“这离海还远着吧?”
谢丹道:“跟我来。”
谢丹领着二人往宫殿内部走,要说紫微宗的宫殿还是自家人熟悉,别人哪怕是跟在后面看也看不懂,穿过两个空旷的偏殿,三人来到了一个类似道堂的大殿。那道堂宽敞明亮,中央点着一盏碧蓝色的灯,钟清一眼就认出那灯的灯油是鲛珠所制,鲛珠放久了后脆化易燃,哪怕再精心保护也无法逆转这一过程,有人便收集起这些脆化的鲛珠磨成粉混入珍贵的脂类做成灯油,同样价值不菲。
这种清澈透亮的蓝色焰火,一看就是极好的鲛珠所制,也只有紫微宗这种宗派会拿来给无人的偏殿照明,要妙妙真人看见估计脸都要绿了。钟清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谢丹改着阵法,见钟清在望着那盏灯,问道:“漂亮吗?”
钟清心道:“有钱。”他回道:“确实漂亮。”
“这样一盏灯油,要耗上两千多颗鲛珠,才有这么一夜的光亮。”
两千多颗烧一夜……钟清心道是贫穷与无知让我自惭形秽。天衡宗上也有鲛珠灯,但是钟清从没有见过这么明亮又清澈的冰蓝色,简直像是一只海水浸透的蓝色眼睛,一眼望去有种令人着迷的奇异感觉,看来有钱确实能创造出许多的神奇。
谢丹改完了阵法,移开了蓝色的灯烛,钟清忽然睁大了眼睛,那宫殿的地下竟然慢慢地出现了一个入口。谢丹拿上那盏灯,对着钟清道:“跟着我。”说完他自己下去了。
三人沿着甬道往前走,隐约有哗啦的水声传来,大约一刻钟左右,钟清终于体会到了有钱能为所欲为到什么地步,比如说,人家的宫殿下面有一片海。
台阶旁还系着一艘小船,上面还摆着个包袱,里面放着的应该是些吃食,谢丹对云玦道:“从这里一直往外走,沿路不会遇到阵法,顺利的话一夜便出去了。”
钟清至此才终于相信,谢丹这人确实在真心诚意地帮自己。他看了眼一动不动的云玦,云玦戴着斗笠也没说话,走上前去上了船。钟清对着谢丹道:“多谢,这人情我记下了,他日必将报答。”
谢丹道:“不必如此,如今正是艰难的日子,道门本就该勠力同心。”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好一个勠力同心。”
谢丹、钟清、船上的云玦同时回头看去,黑暗中沿着台阶走下来一群人的身影,为首的正是紫微宗我闻真人,还有李观风以及一大群紫微宗弟子,从衣服上的纹饰看来,全都是紫微宗中身份极高的弟子。
谢丹的表情直接愣了,完全没想到这群人会出现在此处,我闻真人盯着他,道:“跪下!”
谢丹低身跪下,“师叔!”
我闻真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道:“把人拿下!”他居高临下直视着钟清的眼睛,一双眼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有暗影在其中徘徊,紫微宗的威严与气势在一个眼神中展露无遗,钟清也定定地望着他。我闻真人身后的修士听见他的命令,立刻往下,这群修士的打扮很特殊,金色的长袍外套,上面是大片紫薇花暗纹,钟清站着没动,那群修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直接朝着那艘船上的云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