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清看见那只眼睛中忽然有滚烫而晶莹的东西一颗又一颗的滚落出来,他被震撼到了,这怪物是在哭?下一刻,那只耗尽全力的魔兽倒头摔了回去,数百根粗重的铁索直接摔在岩浆中,整个熔岩炼狱宛如沸腾的油锅乱一瞬间溅开。
唐皎的手卷着灵索的另一端,他也是整个人都裹在上冲的热浪中,右手抓住了半块岩石,巨大的撕扯力量让他撑得有些艰难,在看到无数岩浆溅上来的瞬间,他直 接凌空翻身往上,红色的衣袍斩出一道圆弧,他同时口中念诀,天水唐家的法器那真是天下一绝,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东西没别的特点,就是靠谱管用,关键时刻能保 命。
在最后一刻,唐皎硬是凭借着两根灵索,逃出生天,顺便拉出了钟清,两人重重摔在了地上。唐皎手中的灵索应声崩断开,散做了无数的飞光。死 里逃生的钟清抬头看去,唐皎也回头看他,下一刻两人都感觉到这地面的震动,“跑!”两人迅速起身就跑,几乎是同一时刻,地面塌陷下去,魔兽的叫吼声贯彻了 沸腾的熔岩,黄昏落日照耀着群山大地,举目所见一片赤红,天地为炉烈火众生。
日落了。
云玦原本往外跑,忽然他回头看了一眼,翻出来的熔岩中飘出几片猩红似箭的光羽,那只被困在熔岩中千年、丑陋不堪的涂山魔兽在凄厉地吼叫着,那轰鸣似的声音让他内心的某一处似乎有了些触动,却又不知道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终于,那声音归于一片平静。
山脚下,四个人都逃了出来,还没缓过神来钟清立刻看向云玦,好在云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变化,他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砰一声背靠在了岩壁上。
叶夔问钟清道:“你没事吧?”
钟清摇了下头,“没事。”
唐皎在一旁喘着粗气收拾断了的灵索,他随意地擦去了手掌中的血,视线在眼前这三人中打转,最终落在了云玦的身上,他早就听说过选试会上的事情,却从没有 将这位新来的师弟真的放在眼里过,毕竟按照道门规矩,哪一年不是盛产天才修士?那些吹的天花乱坠的天才又有哪个不是没两年就销声匿迹了?关于这个师弟,天 衡传得最多的仍是钟清与他的恩怨,可他今日一看,这个弟子貌似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妙妙真人掌管清妙阁也快二十年了,他早就得出了 一个结论,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弟子们会趁着你下山的时候做出什么事。因为有所觉悟,所以当他回到天衡,云霞真人告诉他山上出了点事情的时候,妙妙真人很是从 容不迫,“慌什么?”然后他就见到了一片狼藉、封印毁去大半的天印山禁地。
那一刻山风拂面,四下皆静,妙妙真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内心从未如此地后悔过。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如果早知道今日的话,当年他一定会抢着代一清道人下山,这个掌门他代理的真是太累了!师兄啊!你回来看看你收的这四个弟子,他们真的没有消停下来过啊!一刻都没有啊!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累的事情啊?
此时的云须峰中,钟清给唐皎倒了杯水,对于这位反派七师弟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事情,钟清心中还很感激的,人间本无情,全靠反派献爱心。从清妙阁出来后,钟清注意到唐皎一直看着他,他心中也知道这七师弟怕是有话要问他,于是将他带了回来。
唐皎接过了他的递过来的水。
钟清注意到他袖子上有血,“你受伤了?”
唐皎看了眼手心的两道裂痕,还没说话,钟清起身去拿了伤药,这伤药还是上回云玦杀他未遂后妙妙真人为他准备的,他在案前重新坐下,捞过了唐皎的手,唐皎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钟清却已经在给他上药了,唐皎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
“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唐皎又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钟清,忽然他抬起另一只手喝了口水,“举手之劳。”
钟清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弱?”钟清知道唐皎一直想和自己切磋,但那个原来的大师兄钟清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有时又确实控制不住 灵力,尤其是每次云玦在场的时候,他之前用各种理由搪塞,一会儿是失忆一会儿是受伤,唐皎其实也该看出来一点猫腻了。钟清道:“我确实是比以前弱很多,应 该永远回不去了,我没办法再和你比试了。”
唐皎喝着水看着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失忆了,修为也会有所影响。”
“与失忆没关系。”钟清从唐皎的眼神中看出来这孩子现在有点尴尬,等等,这孩子在尴尬什么?他忽然有些不解。
唐皎确实是尴尬,他心中已经猜到钟清肯定出了事情,但他没想到钟清是完全地废了。对于一个修士而言,尤其是像钟清这种曾经真正地统治过一个时代的修士, 不仅弱到被一个后辈威胁嘲讽,如今要对着另一个后辈说谢,说出“我确实是比以前弱很多,我真的没办法和你比试了”这种话,在唐皎看来,这真是极度残忍的事 情。亲眼看着曾经崇拜过的传说的陨落,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他没法不尴尬,还有些同情。
现在唐皎回头想想,当初他执意要和钟清比试,钟清找各种理由拒绝他的时候,这人心中又是一番什么滋味?
唐皎问道:“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和你闭关多年有关吗?”钟清会变成这副样子,显然不可能是当初他几个弟子不小心打了一顿就能造成的,这个人一定经历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或许这就是他性情大变的原因吧,这事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唐皎忽然觉得也许他不该问。
钟清感觉这事好像有哪里变得不对劲了,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唐皎却还以为是他说的话刺激到了钟清,道:“算了,当我没问。”
唐皎放下了杯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钟清看着唐皎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离开了,有点摸不到头脑,他又回忆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他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呀?这孩子怎么躲瘟疫似的就跑了?
另一头,青阳山。
大殿中,叶夔正在翻阅着有关龙的记载,道史中随处可见有关于遇龙的记载,有农妇说自己家附近的深潭中见到过龙影,有捕鱼人说曾经见到龙从洪水中游过,还 有人将各种动物的骨头拼凑起来说这是一整副龙骨,而这些荒诞的故事都被以严谨堂皇著称的道史认认真真地载入其中,流传至今。叶夔面无表情地翻着,忽然他的 手停在了某一页泛黄的纸张上。
这上面记载的是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东海之滨曾有一个修士,自幼痴迷寻龙,他信奉龙 是世间万物的始祖,坚信龙肉身死而魂魄不灭,为了召唤出真龙之魂,他参考古书构建了一个庞大的阵法,杀死了数万人进行了一场闻所未闻的献祭,包括自己的妻 子、儿女,他相信阵法成功那一日,龙魂进入他的身体,他会化龙封神。
门外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叶夔忽然合上了书,他走了出去,殿外站着一个黑衣的少年,他道:“是你,你找我?”
云玦不知为何没有说话,叶夔看了他一会儿,让他跟着自己进了大殿。
叶夔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注意到云玦的右手一直攥在袖中,问道:“你手怎么了?”
云玦道:“没事。”今日天印山上,因为他伸手拽了叶夔一把,那道从地下泼溅出来的岩浆刮到了他的手。
叶夔没多问。在他眼中,眼前的少年根本不算人,他更好奇的是,龙与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今日天印山没有试探出来,他问道:“能和我说一说你过去的事情吗?”他忽然对着云玦很轻地笑了下。
云玦似乎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可以啊。”
云玦对着叶夔说了说八千里村,刚说了一会儿,叶夔忽然问道:“你是孤儿?”
“对。”云玦点了下头,“我自幼是被当地人收养的。”
叶夔道:“你对你的父母没有任何的印象吗?”
云玦摇了下头。
叶夔心中若有所思,脸上却没有表露些什么,他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云玦真的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从小他确实是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些不一样,没什么人愿意靠近他,同龄的人似乎都会有些怕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同,他对着叶夔如实地说了。
叶夔没说话,心中想的却是,这条龙它真的不知道自己是龙,它以为自己是个人,也会因为离群而觉得孤独,这真是有意思。他忽然问道:“你平时爱吃些什么?”
云玦半晌才道:“啊?我都可以的。”
一人一龙就这么一问一答。云玦虽然不知道叶夔为何问自己这些,但他还是一一地回答了。他们两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提到那神秘人的事情,或者说没有拆穿, 云玦很难说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过来找叶夔,或许是孤独吧,一个人在世上待得久了是真的会感到孤独,尤其是少年时期,当他发现有个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 那种孤独感忽然间就消散了,紧接着就是好奇,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夔和他想象中的其实很不一样,但被找到新朋友冲昏了头脑且正好奇不已的幼龙在当时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叶夔望着他的眼神并称不上友善,或者说只是看上去友善。
从青阳山下来后,云玦一个人走在山道上,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隐在山中的宫殿,心中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慢慢地走着,忽然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伤,严重烧伤的地方皮肤已经大块地脱落,露出新长好的完好皮肤,他想到了叶夔问他的那个问题,若是换了寻常人受这么严重的烧伤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绝对好不了,可几个时辰不到,他的伤却已经快好全了。
远处魔兽的吼声还在阵阵地传来,它又想到了今日见到的那只怪物,他原本是要回望山,忽然换了个方向,朝着另一个地方走去。
天印山上,被破坏的大部分封印已经重新修补,可塌陷的山体却无法恢复,妙妙真人与云霞真人站在一块巨大的黑岩石上望着那熔岩中冲着他们咆哮的巨兽,黑暗中,那只赤红色的眼睛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就连妙妙真人也无法说清楚这只魔兽的来历,它从一千前就在这里了,天衡传说中,当时这只魔兽忽然从涂山之原横空出世,所到之处河海枯竭,大地化为焦土, 无数百姓在烈焰中灰飞烟灭。原本深陷内战的道门修士只能先联起手来对付这只魔兽,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将它抓住,却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将它杀死,于是 道门集九州精铁炼出两百多道巨大的锁链,刻上重重的道门符咒,将它永远锁在天印山下。
钟清今天非说天印山是火山,其实在当年,天印山是道门三 大名山之一,以造化神秀而出名,是自从关押了这只魔兽后,这山上的灵力才开始迅速枯竭,草木枯死河水断流,魔兽喷出的焰火融化了山底的岩石,将这里变成了 真正的熔岩炼狱,天衡宗修士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山头一年比一年热,没办法给它专门设了个阵法挡一挡,至于这道门名山,神仙都救不了了。
说到 这魔兽就不得不提起那个著名的笑话。当年道门的人本以为这只魔兽关押个十年也就死了,十年后,他们又觉得再关个十年肯定死了,后来他们觉得下一个十年必死 无疑,然后转眼是一千年后的今天,当年说它会死的修士们坟头大树参天高,这只魔兽还在笑傲十年又十年。在这期间,它见证了天衡宗兴起又衰败,无数个轮回, 一代又一代的修士来了又离开,有人起朱楼宴宾客风光无限,有人卖山卖水丢人现眼,而它始终都在这里,简直感天动地啊,连天衡宗弟子都给它吼服气了。
或许有一日它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又或许它会挣脱那两百多道锁链重见天日,谁也不知道,这往大了说是道门倾覆,往小了说就是一场地震的事。对于天衡宗 而言,镇压魔兽已经成了他们世代传承的责任,一种公认的天衡镇妖伏魔的象征,这意味着魔兽如果在谁的手上出了事,这一代的掌门不仅无颜面对天衡先祖,还会 被天衡后世弟子拎出来一遍遍地鞭尸,鞭到天衡宗绝代。
何其之残忍!妙妙真人扭头看了眼云霞道人一眼,道:“钟清说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他说外面碑上‘禁地’那两个字不太明显,他们没有看见。”
看不见?!妙妙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手指向云霞真人身后的岩壁,“命人在这里!刻两个大字!禁地!要大,把这面山壁给我刻满!”
云霞道人:“……嗯。”
妙妙真人与云霞道人走后,一个身影从刚刚妙妙真人所指的山壁后走了出来,云玦看了眼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自己抬手收拾了把被狂风刮乱的衣领,他无声地朝着那片熔岩炼狱走去。
那魔兽咆哮累了,此时正沉在那岩浆中,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忽然睁开了一只血红的眼睛。
被融化的坑坑洼洼的山壁上,一个黑衣的少年正徒手往下爬,遇到踩空的地方就是一个腾身翻滚,魔兽涂山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少年很快就到了山底,黑暗中一点光也没有,他只要稍微失误一点,就会即刻葬身炎火之中。
这熔岩底部只有一小块突出的黑岩能够站人,云玦闭上眼回忆了下那位置,下一刻他松开手,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头发与衣领猎猎作响,他轻盈地落在了那块仅仅够站一个人的石头上,猛地睁眼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