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的远天出现了一块巨大的阴影,一个庞然巨物从海水中慢慢地升起来,它是那样的巍峨庞大,乃至与整个真天山在它的面前都显得那样不值一提。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它,也不知道是谁先轻轻地喊了一声“龙”,下一刻都在潮涌似的声音冒出来,“是龙!那是龙吗!活着的!是龙!”
叶夔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影,仿佛浑身都定住不能动弹了,黑夜中海水往上涌,庞然的巨兽慢慢地显出银色的轮廓来。
昌河。传说中巢居北海能够呼风唤雨的恶兽,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不过许多人往往都更熟悉它的另一个名字,蛟。这世上有史记载的蛟只有一条,朝天宗赫赫有名的守护者龙章,五百年前随着朝天宗覆灭,这条蛟也随之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然而这条蛟太大了,它比连绵了数千里的真天山山脉还要庞然,让人完全看出它的全貌,也看不见它那被劈去半个头颅的上半身。黑暗与血腥味遮掩了死物的气息,明明已经死去的蛟龙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被重新召唤出来,如雾似的亡灵幽怨地悬浮在海上,很快便有大雨落了下来。
这是一场注定无尽的夜雨。
筑浪亭中,妙妙真人自知因果在五百年前已经种下,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劝阻眼前的人了,但他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道门就此覆灭,不管怎么样,他忽然出手想要制服弹着琴的谢丹,天衡的道印还未触及对方的身体就已经消融,两股灵力在空中撞上,谢丹一只手仍然压着琴弦,另一只手抬着翻出磅礴的灵力,袖子无风自动,他抬眼望着对面的道门真人,眸光幽幽冷冷的。
妙妙真人一碰到对方的灵力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你怎么会……”这个人身上怎么会真的有这么强的力量?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是鲛人,布局的目的是为了复仇,以龙珠作引灭四大宗门,但就如同他第一次听见天都府有龙珠时一样,他一直是确定对方身上是绝没有龙珠的,真正那颗龙珠是应在了钟清身上,那这又是什么力量?
谢丹望着他那错愕的表情,如同说着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一样,他说:“鲛人一族,是真的有一颗龙珠。”
海上那头巨蛟低头朝着海岸游了过来,它缓缓地张开了口,作势要将整片山海都吞入腹中,修士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那只巨蛟只有一只眼睛,明亮而透彻,在夜里散着金色的光芒,几乎有如东升的旭日。
祝霜与李碧还在被这倾山倒海的场景所震撼,一个身影已经从他身旁如箭射出,叶夔挥剑而出。
激起的巨浪往后冲,巨蛟轻而易举地破开了降魔的封印,将那道剑气一吞而下,叶夔被巨大的力量推开,如一束流星坠下,他落回到了最近的山顶上,再抬眼时眼睛里有破碎的灵力流转,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
巨蛟盯着他,那眼中的光几乎让所有人都无法与之对视,但叶夔却直直地望着,没有移开眼睛一下,他嘴里低声吐出了两个字,“龙珠。”
巨蛟的魂魄如云雾似的浮在海上,肉身则是立在魂魄中,那一点明亮的辉光正好在其中。它望着这个区区凡人之躯的修士,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望着选择背弃他的信徒,它没有游向修士们逐渐的寻龙台,而是转而扑向这个修士,海岛被砰一声碰碎。
叶夔飞身而起,长剑在空中旋了一圈,化为了十二柄,每一柄上都游着金色的光,灵力旋成了一轮圆月。
巨蛟看也没看,云雾一刹那间全部朝着叶夔涌了过去,海上骤然电闪雷鸣,在两股力量撞上的那一瞬间,叶夔的眼神一变,挡不住。十二柄长剑震断散做了天光。
巨兽俯冲而来,叶夔闪避不及,生死之际,一道灵力忽然从天而降,凭空挡在了他的面前。
叶夔立刻扭头看去。
红衣的少年落在了寻龙台金顶上,法器的银光在他周身盘旋,他脚下是猎猎的旗帜和风起云涌的大海,唐皎抬起头看去,那双眼仿佛能够看破这个世上任何的黑暗,一切妖魔迎上来都会湮灭其中。
如果说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有其注定的宿命,那这一刻或许就是天命昭显其真相的时候,唐皎望向那巨兽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如同是神临似的响起了个声音,“是它了。”
吞下了龙珠获得了“永生”力量的昌河立在海水中,不同于见到叶夔时的蔑然,它在盯着唐皎看,在它的视野中,一切都隐在死亡般的黑色气息中,唯有那一双眼睛是亮的,好像那里面有不灭的火焰,在愈烧愈旺。
昌河朝着少年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让海上浮现出一块块的斑驳,唐皎脚下一用力,竟是朝着它冲了过去,在即将撞上的那一瞬间,他翻身一跃,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极致的圆弧,头发全倒竖了起来,他翻落在在了对方的身后,剑光骤然出现,他凝神双手将剑推出,一剑劈向近在咫尺的巨兽,然后海上的斑驳才变成了激涌的巨浪,拍在岸上时整片天地都在咆哮。
剑撞上了巨蛟的鳞甲,破开皮肤,刺穿了雾气似的魂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唐皎抬眼看去。
巨蛟慢慢地转过头看他。
唐皎眼神骤变,几乎是瞬间往右旋身退射出去,半边衣袖被绞碎,他停落在了海面上,右脚下踏着金色的法阵。
远处的叶夔没漏过唐皎胸口的血迹,他身上有伤?眼见着少年在海上夺命似的飞窜以避开密密麻麻交织起来的蛟龙魂魄,他猛地朝着对方喊:“毁了龙珠!”
唐皎正好落在了平地上,他喘着粗气,猛地抬头看向那头蛟,冷汗从额前沾湿了头发流下,他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山上的亭子上,谢丹与妙妙真人与对峙,两人都注意到了远处惊心动魄的景象,妙妙真人有些分神,谢丹的手拨了下琴弦,“人的力量不可能与龙珠抗衡。”
妙妙真人心中正是知道如此才心神不宁,那龙珠看着不像是假的,这事情恐怕麻烦了。唐皎,他一直对那个孩子寄予厚望,但不得不说,那孩子太年轻了,如果说普通的修士是剑,那孩子倒更像是一支箭,有着锐不可当的力量,但一击不中就要摧折,且再也没有重铸的机会。他不由得想,若是钟清在此地兴许就好了,还有那个叫云玦的弟子,可惜两人又至今不知所踪。
海上,唐皎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他重新抬头望去。巨大的力量将海中的山都推开了,他被地困在重重层层的魂魄内部,与那具庞然的死物对峙着。海水割裂开两个世界,汹涌的力量让其他人根本无法靠近,连叶夔的声音都消失了,黑暗中,渐渐的只剩下了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失血过多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的画面也有些恍惚,直到一个失神间被覆顶的力量镇下,他来不及抬头,整个人冲入了海底。
轰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血腥味铺天盖地。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些飞速划过去的记忆,女人站在神龙树下,熟悉的天香在风中飘散,很快空中又下起了雪,拉扯的风模糊了一切。
“唐皎啊,是母亲的骄傲,母亲可以为唐皎做任何的事情。”
也模糊了这咒术似的声音。
人的一生到底为什么要往前?射出去的箭不能回头,一直往覆灭的尽头狂奔,停下来就是折断的那一刻。巨人一路往西追逐太阳,最终埋骨神龙树下。为什么?他一直以为人是生来就带着枷锁的,却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巨人在神龙树下说的是,人生来就是自由的。
错了,都错了。
太阳从东天升起的第一刻起,巨人的脚步就开始了追逐,往西那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选择,一个人,选择了自己成为谁,一个人,选择了去对抗那注定会西沉的命运,永远奔赴永不停歇。
神龙树的叶子在空中骤然飞舞。
唐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先祖的魂灵出现在了深海中,黑暗中有如一束束盛开的焰火,凡人的意志连神明都要为之震撼。
他生来就是自由的,不为了任何人而活,不为第一,不为天命,不为预言,他活成了唐皎。
祝霜用尽全力将叶夔从漩涡中拉上来,叶夔跪在地上猛地吐出了一口血,两人都望向远处毁天灭地的的风暴,祝霜颤抖着嘴唇握紧了剑想要过去却被叶夔拦下,“救不了。”话音刚落的瞬间,吞噬一切的混沌中,一个身影从其中射出,有如白日流星,无坚不摧。
黑蛟的魂魄也低头看向眼前忽然破出迷雾的少年。
唐皎闭上眼睛,直接祭魂,海水上涌,一束束魂魄从那具身体中射出来,千千万万的魂箭同时冲向那巨兽唯一一只眼睛,龙珠忽然在黑夜中绽放出无比耀目的光芒。
魂魄如箭,砰一声射中了那颗龙珠,龙珠与生魂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飞速地旋转起来,千万支光箭从死物的眼睛中射出,庞然巨物骤然散做了烟尘。
在最后一刻,少年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他看见了,东升的第一缕阳光,远方的天空上,那是先祖曾经为之舍命追逐的太阳。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巨人热泪盈眶地望着他那热烈燃烧的太阳,说如果这就是命运,他将为之永远奔赴,为之——死而无憾。
少年闭上了眼睛。
九州天水,神龙树叶一夜飘零。
第118章
逐浪亭中, 妙妙真人的脸色骤变,“唐皎!”几乎是同时,祝霜推开叶夔的阻拦, 他纵身朝着少年冲了过去, 伸手去抓他的手, 却抓了个空。祝霜骤然睁大了眼睛, 眼见着少年的身体散做了轻烟,一点残存的魂魄飘落在了他的手中,和碎雪似的。
虚空中, 少年的魂魄与龙珠对峙着, 两股力量都凭空散开。
砰一声。
那颗龙珠落在了祝霜的手中, 上面残魂猩红如血。
站在寻龙台上的修士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壮观一幕, 随着黑蛟尸首化作的烟尘开始飘散,天上仿佛下起了一场大雨,无数的珠子从那黑雾中坠落下来。有人拾起一颗看了眼,“金丹?”
巨蛟的身体所化作的云雾, 其中全是金丹, 祝霜含着眼泪抬头看去,冰冷的珠子掉在了他的额头上。
妙妙真人似乎也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吸了口气, 忽然回头看向谢丹,“收手吧。”
谢丹似乎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竟是可以与龙珠的力量抗衡。这世上确实是多不可思议。”
“谢丹,收手吧。”
谢丹轻飘飘地看了过去,他身后有剑气破空而来, 那道身影让妙妙真人猛地一个晃神, 下一刻, 谢丹侧头避开剑气,手按住了琴弦,震开的灵力挡住了对方的剑,他的眼神没变过。
来的人却不是韩清,而是洪玉真,她是循着剑气的动静来到此地的。
妙妙真人与洪玉真对视了一眼,洪玉真道:“纵使是血海深仇,也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当年行凶的那批道士已死,如今你所要的修士许多根本都没有见过鲛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谢丹伸手一拉,将断了的琴弦重新系上,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是沉静如水,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泰然处之。他没有理会洪玉真的话,重新开始弹起了琴。
洪玉真道;“龙珠已经没了,凭你一个人,斗得过道门吗?斗得过这天吗?停手吧。”
谢丹问道:“想知道金丹是用什么炼的吗?”
洪玉真与妙妙真人的眉头忽然一皱。
谢丹弹着琴看向了对面的两人,仿佛是在解释着什么秘密,声音又轻又低,还带着些若有若有的笑,“我在其中加入了龙珠的力量,但是那其实是鲛珠做的。”
两句话中似乎带着提示,一闪而过。
洪玉真没有听懂,只是拧眉看着他,而一旁的妙妙真人却忽然想起唐皎信中所说的,山羊镇暗河中那些堆积如山的鲛珠,那些变质脆化了的、永远见不得光的鲛珠。道门每一个角落都有的鲛珠,这些年几乎哪里都买不到了,原来它们都被堆在了那条长长的暗河中,被一颗颗地炼成了金丹,被道门修士哄抢、分食。
鲛珠,这两个字仿佛散出幽光来,带着某种暗示意味,在妙妙真人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回响。
直到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鲛珠!”
问题不是在龙珠身上,是在鲛珠身上!
寻龙台上,所有修士都在争抢着从云雾中落下来的金丹,他们嘴中大喊着“龙”,是“龙”把这些金丹赏赐给了他们。所有人都在低头捡食着鲛珠,推搡着,直到那东升的太阳漫过了云层,将阳光洒在了山海上。
一切画面仿佛在此处定格,有如一副逐渐褪去颜色的画卷,疯狂的表情僵硬在了一张张脸上,阳光所照之处,火焰从身体内部烧起来。
鲛珠在阳光下熊熊燃烧。
每一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画卷中仿佛骤然溅开无数的火光。
祝霜还死死地抓着那颗龙珠痛心,忽然有奇怪的扑簌响声在耳边响起,他回头看去,却被眼前所见的一幕给震在了原地,他甚至微微地张开了唇。
前所未有的惨叫声响了起来,在祝霜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还在环视四周观察的陈一道下一刻便在原地化作了飞灰,离得最近的叶夔甚至都没来得及抓住他。
修士的身体在阳光下炸开,极目所见都是朝霞般的红色,燃烧的野心有如盛放在天边的焰火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谢丹终于停下了弹琴,他抬头看向那天上的太阳,到此刻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三个月一轮的白昼,将这澄澈的光洒满了天地间,也将给这世上所有的恶与罪画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