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是谢景迟呢?”
在太阳难以照耀到的地方,谢景迟如同陷入了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站在和秦深一门之隔的地方,里面的说话声在长长的走道里回荡着,最后落到他的耳朵里,清晰到可怕的程度。
至始至终只有秦深一个人在说话。
就和过去谢景迟见过的一样,他正在对一个大脑变成淀粉糊糊、丧失了大部分思维能力、活在真空罩子里的老人做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倾诉。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一定要是谢景迟呢?”秦深的语气里有种近乎残酷的冷醒。
谢景迟打了个寒颤。可能是最近过得太好,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于是渐渐忘了最开始见面的时候秦深就是这样冷酷的一个人。
像机械一样精准精密,没有多余的情感,而且高高在上。
“或许你有你的考量,但至始至终,于我而言谢景迟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谢景迟感到很困惑。他不知道房间里躺着的那个老人到底有怎样的考量,但他知道谢明耀不拒绝是因为他贪图秦深背后的权势。
毕竟就他知道的,上个月月初,谢明耀刚刚通过秦深的关系以难以想象的低价拿下了城西的一块地。
有这样的父亲,谢景迟别无选择。
秦深和谢景迟不一样,秦深有拒绝的权利。
谢景迟闭上眼睛。在他们相处的三年间,秦深始终表现得那样冷淡,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那样不冷不热的。
——也许这就是拒绝的一种,只是我看起来太需要其他人的照顾和同情了,所以他没有把我推开。
是什么时候起,秦深开始变了。
变得体贴,不再视他为麻烦,愿意为他伸张正义。
他以为这是喜欢他的意思。
“你一直都那么喜欢自作主张地安排我的人生,你知道吗,我宁可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是谢景迟。”
不是他,那秦深希望那个人是谁呢?谢景迟犹疑着伸出手,在碰到那一瞬间又像触电那样缩了回去。
他很想直接推开门,或是弄出点什么响动,让秦深发现他的存在,这样他就可以走进去,光明正大地质问秦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又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
如果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合自己心意的话,为什么又要标记他呢?洗标记很疼,但并非不能洗掉。
然而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安静地返回了原来的地方,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等秦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累了吗?”
“没有。”望着眼前的人,谢景迟喃喃地说,“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可能会累。”
“一直在等我?”
“嗯。”
作为奖励,谢景迟得到了一个短暂的、缱绻的吻。
谢景迟的手指从蜷缩慢慢张开,再倏地合拢。他抓着秦深的领口,攀附在他身上,否则他会像一摊软烂的泥土一样从缝隙里滑落。
被放开以后,后知后觉他们做了什么的谢景迟紧张地看向周围,看到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才稍稍松了口气。
随后他又想到可能有人看到了,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带走了其他人。
秦深的额头抵着他的,很轻地笑了下,“我带你回去,晚上想吃什么?”
谢景迟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迷茫又不知所措。
“都可以。”缺氧带来的晕眩让他放慢了吐字的节奏。他最终决定破罐子破摔,不去考虑被人看到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要去想了。只有亲身体会到的才是真实的。
这个秦深很好也很温柔——作为丈夫来说,他好得无可挑剔,没有人可以拒绝这份冷漠之下的柔情。
不要紧。他可以忘掉,可以洗脑自己,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他在过去和未来交错的间隙看到的虚无缥缈的幻影。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毕业典礼的前夕,谢景迟终于拖拖拉拉地写完了他的演讲稿。
“决定好要报哪所学校了吗?”
刚从公司回来的秦深看见他在做什么,随口问了一句。
谢景迟点下保存,“差不多吧……”
“介意和我说一下吗?”
谢景迟回过头,秦深正在松领带。
“我想报……”他停顿了一会,小声说了个名字,“就这个。”
他说的这所学校就在南安路隔壁的街区,理论上来说算是本省排名很靠前列的学校,但比起谢景迟写在考前志愿征集书上的那所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和他最开始的设想一样,秦深的眉头皱了起来,“它不适合你。”
原本谢景迟有很多的话想说,在那一刻又全部忘掉了。
合适两个字勾起了他不合时宜的逆反心理。他很想问这个人,在他的标准里什么是不合适,什么又是合适呢?
谢景迟抿着嘴唇,久久没有说话。秦深以为他是不高兴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谢景迟,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你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如果我一定要这么做呢……”
他也觉得秦深说得很对,他这样就是在无理取闹,但他偏偏选择了继续和这个人做对。
“那就不要读了,如果让我知道你随便填了志愿,那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就带你去办退学手续,准备去留学。”秦深的神色里有种公事公办的严厉,唯独没有太多的亲近和喜爱,“只有这件事,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谢景迟不再说话了。他有一种预感,那就是这个人没有在和他开玩笑,他是真的会这样做。
要示弱吗?要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吗?他不知道,所以只有沉默一条路可走。
秦深将脱下来的西装放在沙发上,当着他的面打开了志愿查询的网站。
“谢景迟,把账号和密码给我。”
第50章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谢景迟六点钟不到就醒了。
身边的秦深还没醒,他不想惊动这个人,下床时尽可能放轻了手脚。
“我可以送你去学校吗?”
开门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这样说道。
从昨天晚上检查过他的高考志愿以后,秦深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而他也没有试着去找其他话题,任凭空气就这样僵持着。
谢景迟手上的动作停滞了几秒。他始终没有回头,小声说,“……不用了,你多睡一会,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去。”
这个人今天还有别的工作,他只是不想任性地占用他太多时间,绝对不是心里还有芥蒂。
离开卧室以后,谢景迟用烤箱热了几块三明治装在玻璃饭盒里就出了门。
他和陆栩约在学校附近的那家奶茶店见。
因为要做学生的生意,这家奶茶店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开门营业,一直到晚上十点半。
冷气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出来,衬得外面的空气越发燥热湿润,谢景迟拉开透明的玻璃门,带得两侧的风铃叮咚作响。
陆栩已经到了,这会朝着他大力挥手。
好久不见的陆栩脸又圆了几分。谢景迟很想去捏捏他小肚子,害怕被打又只得作罢。
“你晒黑了。”陆栩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不过还是很白。”
“喏,给你的。”谢景迟把饭盒递给他。
陆栩打开看了眼,满意地点点头,“嗯,你可以开始了。”
当着唯一听众的面,谢景迟将自己待会要在全年级师生面前演讲的内容讲了一遍。
“你心情不好吗?”埋头苦吃三明治的陆栩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谢景迟浑身僵硬,“没有啊。”像是生怕对方不信,他露出一个和平时没有太多区别的笑容。
“小骗子。”
谢景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能……有一点吧。”
除了少数决定复读的,大部分人一生都只有一次高中毕业典礼。
灯火通明的礼堂中,校长还有年纪组长在前面发言,谢景迟在后台和其他老师聊天。
他以为自己多少会紧张,事实他天生就很适应人多的场合,不论是演讲还是之后的提问环节,他都表现得如鱼得水。
大会过后所有人回班拿毕业证和毕业照。拿到这几样东西的谢景迟心中还是没有多少真实感。
从今天开始,他彻底毕业了,以全校第一的身份。
和所有任课老师道过别,谢景迟和陆栩准备离开学校。
“谢景迟,谢景迟!”
快到校门的时候,谢景迟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停下脚步,那个在后面追赶的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幸亏赶上了。”
谢景迟认得这个人,是隔壁班的班长,男,Alpha,不仅擅长运动还品学兼优,常年占据校表彰榜的第一位。
如果没有他的话,那么刚才在全校面前发言的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谢景迟,你打算报哪所学校?”
见他来势汹汹,谢景迟下意识倒退一步,谁知道这个男生看起来比他更慌张,就差把双手举起来了,“我就是问问,你,你别害怕啊……”
“A大。”意识到自己可能反应过度的谢景迟小声答道。
A大是TOP2,而金融系更是它的王牌专业,昨天晚上他亲眼看着秦深将它设定为自己的第一志愿。
这个男生雀跃地欢呼了一声,“太好了,我也是。”
谢景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如果我能被录取的话,是是不是说明我们以后也能继续做同学了……”高大俊秀的Alpha忽然脸红了,“呃,我可以帮你占座位,也可以帮你买早餐抄笔记,所以你能不能给我……”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含糊,谢景迟隐约听到了“机会”两字。
这下傻子都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了。谢景迟不觉得震惊或是荒诞,只是有些难以理解。
在谢景迟的记忆里,他们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顶多是这个人来班上借过两次选修要用的课本,他坐在靠门口的地方就顺手借给了他。
“对不起。”他轻声说。
那个Alpha看起来很失落,转头开始安慰他,“不是不是,是我突然跟你提这种奇怪的要求,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理解你现在不想找对象,以后你如果想谈恋爱的话……”
“我结婚了。”谢景迟不想给他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和我一直喜欢的人,所以很抱歉我不能给你机会。”
“骗人的吧,就算不想答应我也不用……”年轻男生急起来就要去抓谢景迟的手。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陆栩忽然插嘴,“我作证,他真的有喜欢的人,很高很帅的一个Alpha,我们班不少人都见过。”
送走对方后,谢景迟和陆栩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经过门卫的时候,陆栩忽然抓住谢景迟的袖子摇了摇他的手臂。
“小迟,上面有你的名字!”
他们学校的门卫时常会帮不方便下楼的学生收一些快递,然后把收件人快递的名字写在这块板子上,等他们下了课来认领。
顺着陆栩的手指,谢景迟在左下角第三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买了什么东西吗?”陆栩一派天真地问,“不方便带回家的东西?”
就算网购也只会寄到家里的谢景迟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是方棋寄给他的。被熟悉的寄件人姓名勾起了恶心的记忆,谢景迟立刻把手里的包裹扔回去,然后拿湿巾擦了擦手。
陆栩没问他为什么,只是很爽快地帮他做了决定,“那我帮你扔了?”
“嗯,麻烦你了。”谢景迟不好意思地说。
垃圾桶离门卫室有一段距离,陆栩拿着谢景迟不要的快递轻快地走着,“小迟,江行云是谁?你认识吗?”他冷不丁问了谢景迟这样一个问题。
谢景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从没和陆栩说过江行云这个人,那陆栩是从哪里知道的?
“你在哪里看到的?”
“就快递单上的附带信息啊……”陆栩指着快递单上的一行小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有关江行云。”
谢景迟脑海里一片空白,“栩栩,把东西给我。”
上一秒还避如蛇蝎的谢景迟从陆栩手里抢过盒子,粗暴地拆开。
盒子里东西不多,一张卡片一支笔,卡片有些发皱,笔用泡泡纸包裹得严严实实。
“致我最喜欢的小迟……”忽略掉无意义的开头和结尾,谢景迟直奔主题,“……我特地为你收集了一些有关江行云的事情,希望你会喜欢。”
谢景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管家和他说中午吃什么,他听到了又好像没有没听。
“我想安静一下。”面对一脸担忧的老人,他魂不守舍地说,“不要来叫我。”
秦深要出差,今天晚上不回来,明天和后天也不。
谢景迟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主卧的房门。
这里是秦深的私人空间,待在这里的话会让他感到安全和可靠。
明明他们还在冷战。他真是个不知好歹、任性妄为的坏孩子。
那支录音笔就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大块铅,压得他满心不安。
他要相信方棋这样卑劣的男人吗?或者说方棋能知道有关江行云的什么事?
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吐出肺里的浊气,取出录音笔连在笔记本上,导出里面唯一的音频文件,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沙。他没有戴耳机,短暂的电流声之后,方如君那略显失真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