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轲充耳不闻一般,向着怜奴伸出一只手来。
怜奴抽泣着,怯怯地看了温和笑着的主子一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咬着嘴唇,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搁在了姚轲的手上。
触到姚轲皮肤的那一瞬间,她的脸突然从娇哭着的兔儿,变成了毒蛇,猩红的舌头舔着嘴角,用手死死抓住了姚轲的手腕,袖中一枚翻着紫光的细针,激射而出。
姚轲笑着将二人的手高举起来,银针没入头顶的梁柱,带下些微细尘,怜奴下意识抬头,姚轲袖中的小刀落入手中,与指尖齐平,轻轻一展,划开了她的脖颈。
怜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喉咙蠕动了几下,血线崩开,鲜血涌了出来。
姚轲甩开她的手,将她生息渐渐流逝的身体摔到地上,站起身来,将刀尖上的血迹在身上抹了抹,向长桌走去。
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
“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
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
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
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
“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
“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
第80章
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
季澄风耸了耸肩。
“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
“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
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
***
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
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
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
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
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
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
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
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
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
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
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
“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
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
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
“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
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
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
“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
“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
“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
“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
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
“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
“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
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
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
“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
“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
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
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
“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
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
“还有谁?洄娘?李东渊?”
“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
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
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
“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
“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
“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
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
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
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
“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
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
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
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
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
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
“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
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
“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
“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
第81章
“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
“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
“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
“……”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
“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
“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
“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
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
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
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
一梦百年。
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