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
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
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
“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
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
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
商别云不知道。
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
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
“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
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
“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
“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
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
商别云俯下身来,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眼睛:“不是,只是让你,像这样老实一会儿。”
丛音从湖水中走了上来。
然后是湛明、洄娘、李东渊。
他们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站在了商别云的身后。
魏澜狂笑出声:“只有这些了吗?只有这些?商别云,我是不是,太高看了你?”
所有人都安静着,无言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滴雨水突然落了下来,滴在了魏澜的脸上。
终于,那场雨,来了。
洄娘先闭上了眼睛。
水球一样的空海,在周围的空气中飞速地张开,在短短的瞬间,扩张到了惊人的大小,将几人身处的位置,乃至整个玉湖,都囊括在了其中。雨滴像是落入了胶质,停在了半空之中。
洄娘呕出一大口带着脏器碎片的鲜血。倒下去之前,她望了商别云一眼,嘴角挂着笑。
可域却没有散。
商别云的鼻中溢出一丝鲜血。
湛明与李东渊紧接着,几乎是同时动的。
湛明的动作很小。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仰头对着夜空,从肺腑深处,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那白气却像有灵一般,团而不散,静静的悬在空中。
李东渊的身体上,电光像群蛇一样游走。他扬起脖子,对着夜空嘶吼出声,电光击中湛明身前的那团白气,将其打散了,变成了无数,融进了漫天停滞的雨滴里。电光遇水,在雨滴中飞快地跳跃游移开来。转瞬之间,微蓝的电光便穿至了远远的天弧,甚至更远。
湛明的皮肤随着那口白气的离体,瞬间变得苍白。李东渊四肢处的皮肤,被电光几乎熔成了焦炭。
二人同时倒了下去,商别云的耳孔中溢出鲜血。
丛音睁开了眼睛,她看向商别云,从眼角掉下一颗眼泪,同样悬在了空气中。她觉得有些好笑,对着商别云,吐了下舌头。
湛明的众身,随着李东渊的电光,去到了九州天下,几乎所有的角落,将所有身体中流淌着鲛人血的生命,一并锁定了,丛音又将每一个,都与空海之中的一滴雨点,标记了位置。
她呕出一口鲜血,用袖子擦了擦,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倒下去之前,她看了商别云一眼,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商别云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袖子上留下一片殷红。
魏澜脊背上的汗毛根根力气,本能地,他感到了一丝危险。商别云的‘势’变弱了,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似乎能动一下左手了。
他的左手蓦地动了,朝着商别云,伸了过去。
却是抚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擦去了他嘴角的血迹。
商别云看着脸颊的那只手,轻笑了出声,喉中都是血,因而声音有些含糊:“我在天坑的时候,就差不多猜到你的域了。你起了什么名字?”
“法随。”魏澜已经知道了商别云想要做什么。他轻轻地回答着商别云,手贴在商别云脸上,享受着最后一丝的温度。
“言出法随,很贴切。”这个时候,商别云倒有了调笑的心思:“在心中许下的愿望,可以在现实中成真。如果不是今夜,我的褫夺略压了你一头,确实是无解的域。你本来,就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君主。只不过我挺好奇的,许愿不要死的时候,有没有一并许愿,说不要疼?”
魏澜也笑了:“有时候许了,有时候来不及,就忍了。后来疼得习惯了,就不当个事了。”
“许愿我肋腮的伤口不会愈合,尾不会长回的时候,难道就没干脆许愿,让我不恨你,让我爱你?”
“许了千万遍,万万遍。”魏澜笑着说:“可是不巧,对人的心,没有用处。”
商别云咳了一下,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他对着魏澜笑了一笑,架起了他的胳膊,一步步,走进了玉湖之中,湖水渐渐地,将他们没了顶。
玉湖被整个包在了洄娘的空海下面,湖水不再流动,他们沿着湖的边壁走向湖底,像是走在一个深坑里,自在地呼吸着。月亮隔着静止的湖水,在头顶上方空悬,似乎往下沉了一点。
商别云拨开面前的小鱼与水草,带着魏澜来到了湖的中心,那个深深的黑洞前。
“岸上的水系中,隐藏着不少泉脉,而这里,就是泉脉的中心,我叫它‘入口’。海的‘气’,就是顺着这里,传递到岸上的。也因为有这样的灵脉,岸上的世界中才有海的‘气’存在,我们这种海中的生灵,才得以在岸上呼吸生存。”
“海与岸,应该是各不相干的两个世界。作为海中的君主,我破坏了这个界限,现在,我打算收拾残局,将这个界限修回。我的褫夺做不到的事情,你的法随可以做到。”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将刀鞘扔在一旁,把刀柄放在了魏澜的手心里,用手包着他的双手,握紧了,将匕首的锐尖,对上了自己的心口。
“从我死的那刻起,你将是新一任的鲛人王。海主会满足战死的旧王一个死愿,我的死愿就是,用新王的域,封闭世上所有的泉脉。”
“我先死,你的域会被这样的念力抽干,也会死。除去封了腮的鲛人,剩下的鲛人从此之后将无法呼吸岸上的空气,回到海里。一切的一切,都会归于原处。”
魏澜静静地听着,慢慢阖上了眼睛,笑了一下。
刀锋破肉而出,鲜血如泉般涌了出来,红色的云雾一样,悬浮在静止的湖水中。
第82章
湖面上方维持着的域崩散了。
漫天停滞的雨点中,有一些雨点的位置,突然变成了人。
有男有女,有青年,有幼童,可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鲛人,或者混种。
他们中的大部分还在睡着,骤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高空,还没来得及惊愕,手脚躯体便纷纷撞在一起,坠入了下方的大湖之中。
湖面上传来接连不断的重物入水的闷响,商别云抓住了面前的程骄的衣襟,水流与气泡在他们之间涌动,程骄张嘴,向冲商别云笑一下,一团血带着气泡从口中溢了出来,向上方浮去。
商别云松开了手。短刀刺在程骄的背心,尽根没入。
千钧一发之际,程骄不知如何突然出现,从商别云的两臂之间钻了进来,环住了他。
商别云愣愣地,接住了程骄倒在水中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在水中吧,他的身体很轻,轻到让商别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程骄的手拽着商别云的衣襟,往下拉了拉,嘴角还带着笑,唇齿轻轻动着,像是要说什么。
虽然鲛人在水中可以随意说话,声音无阻,可商别云的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只看着程骄的唇语,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他挂着那个有些得意的笑,说着:“渺儿,还,芸儿。我藏在,湖底,一步都,没离开。先生,方才说,爱一个人,我听到了,我知道,先生说的,是我。”
商别云笑了。他刚想骂他,骂他耍滑头,骂他不听话,骂他自作多情,可他的程骄,还没等他骂,就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魏澜能动了。可他没有动,只是停在水中,静静地看着商别云。
“你说可不可笑,你爱上的人,竟然是个杂种。”他的声音强硬地挤进了商别云的耳朵里。
商别云动了。他抱着程骄的身体,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魏澜,向头顶上方游去。避着不断坠下来的鲛人的身体,一股脑地,向上游去。
“怎么,你苦心布好的局,不继续了吗?不打算死在我手里了吗?我如果活着,他们都会死哦,现在这里所有的,你用命护着的鲛人,都会死!”魏澜的声音追了上来。
而商别云却充耳不闻。
魏澜站在湖底,看着商别云抱着程骄的身影,一点点离他远去,没有一丝一毫地迟疑。他像是陷在地狱烂泥里的恶鬼,对着虚空,无妄地伸出手来。
他对着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也是个杂种的。”
“我恨我是个杂种的。”
“我才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杂种。”
“不会让你,有这种殊荣。”
他站在漆黑的湖底,对着头顶的月亮,许下了最后两个愿望。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正文在这里停止就刚刚好。
后面还有一章短小番外,也可以算是真正的结尾。
小天使们,可以随意理解。
第83章
商别云出了门,在大门上落了锁。
买豆花的小刘正巧挑着空担子经过,见到了他,高兴地打着招呼:“呦?商爷?这个时间还出门啊?”
商别云回头,对他笑了笑:“跟朋友约好了,去街头那个小馆儿喝个酒。”
小刘与他并肩走了一阵,寒暄了几句,两人岔开了方向,分头走了。
商别云走进了酒馆。
酒馆有些年头了,酒酿得一般,店家态度也有些差,因此,没几个来这里喝酒的人。
商别云走到窗边一个暗暗的角落坐下,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斟满了酒。
商别云捧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口,涩得皱起了眉。
小二略往他这边扫了一眼,见似乎是约好的客人,便懒得上前来招呼,倚在柜台上,跟账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闲话。
“……你说,是不是邪了门了?”他敲着台面,低声问着账房。
“可不是,要我说,这些有钱的人,脑子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账房瞥着嘴:“你说这么大个人物,突然就宣布说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他的亲弟,那个少主,顺理成章继承不就行了?可过了这都多少年了,他突然说,找到了他哥的骨架,竟然就把他哥的骨架摆到了台面上,说即便成了骨架,这个楼主,也要哥哥来做,他只是辅佐。你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小二压低了嗓门:“你说,他哥,会不会就是他给……因为心里有鬼,这才把他哥的骨头挖出来供起来?”
账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往唯一的客人,商别云处看了一眼:“小点声吧,没听说吗?他身边跟着的,有个疯狗,上次也是有人这样说,被那条疯狗,一刀削掉了舌头!”
疯狗本狗,一把将刀拍在了桌子上,震得商别云面前的酒杯都抖了三抖。
商别云忍着笑,把人强拉着坐下了:“来来来,别生气,吃骨头。”
季澄风坐下了,还瞪了那两个人一眼:“我什么时候割人舌头了?真是……越传越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