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去了,一炷香,定会上来。”商别云抓过程骄的手,将自己的龟鹤坠子,按在了他的手心里:“看好我的裤子,别被水冲走。”
他的背影朝着湖面走去了,那样纤弱,那样,不堪重负的样子。
“就算到了今天,先生还是不愿告诉我,你在做着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吗?”程骄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来。
商别云顿住了步子,回过头去:“不告诉你,你就不再站在我这边了吗?”
“自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商别云笑了笑,转身接着走去:“才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儿还有
第77章
玉湖镇的名小吃,是种叫银鱼抱蛋的,用的是玉湖中特产的一种小鱼,白身银尾,虾米一样大。将银鱼搅在鸡蛋中,盛在小碗里,放在蒸屉上蒸熟,出锅撒上精盐葱花,味道十分鲜甜。
丛音坐在摊边头上,面前的桌子上,小碗高高摞着,有半个她那么高。
她将碗放了下来,抹了抹嘴角,打了个嗝。
路过的行人见到那高高的一摞碗,都回着头,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起来。
同桌坐着的几个人都用手抵着额头,朝外坐着,看样子都很想离开这一桌。
芸儿从袖子中掏啊掏,掏出一张帕子来,递给丛音:“用这个擦,别用袖子。”
“哎呀这么讲究做什么,不都是布吗,都能擦干净。”丛音揉了揉肚皮:“趁着那个事儿精不在,活得随意一些吧,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
阴翳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想不想死得也随意一些?”
丛音眼疾手快,一把将李东渊面前摆着的小碗抓在了手里,高高地捧过了头顶,跪下了:“爷,特意给你留的。尝尝?可好吃了。”
商别云一把将她的手推开了,正想骂些什么,一抬头,正对上芸儿的眼神。
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
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
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
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
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
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
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
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
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
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
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
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
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
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
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
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
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
众人一起沉默了。
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
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
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
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
只有洄娘没有笑。
***
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
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
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
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
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
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
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
“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
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
“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
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
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
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
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
“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
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
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
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
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
“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
“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
“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
“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
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
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
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
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
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
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
“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
“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
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
“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
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
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
“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
“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
“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
第78章
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
丛音愣了一下。
“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
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
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
他被许多人爱着。
真是……讨厌。
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
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
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
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
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
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
“有大潮。”
***
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
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
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
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
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
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
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
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
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