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商别云慢慢睁开了眼睛。
脸下是粗粝的海沙,硌着面皮,很有些疼。他坐起身来,将粘在脸上的砂砾拍了下去,海浪突然涌了上来,在他背后推了他一下。
商别云站起身来。眼前是一片浅浅的滩涂,几艘破旧的渔船扣翻在岸边,四周有些红树林,更远一些的地方,有零星几点人类居所的烛火之光,毫不吝啬地闪烁着,散发着在深海的世界中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暖的光彩。
商别云的肋腮轻轻起伏着,适应着岸边带着海水腥咸味道的空气。他的瞳仁比寻常人类的要更大,更亮,此时远处的那几盏灯火,正映在其中。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朝着那几盏灯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啊!”
还没走出去多远,身侧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惊叫。
商别云立刻转过头来,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低地伏下身子,喉咙中发出警告的低吼。
那个人完全被吓坏了,声音中带着隐忍的哭腔:“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商别云微微歪着头,辨认着他的声音。那个声音十分怯懦,不像是可以对自己构成威胁。
他清了清嗓子,心中知道这将是自己开口说出来的第一句人族的语言,语调有些生涩怪异:“衣服……没有。”
那人听他对答,似乎稍微放下了一些戒心,从红树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清隽的脸映出贝类一样光洁的质感来,只不过他的双眸中还噙着一点眼泪,在月光之下,像是在微微地发着光。他怯怯地看了商别云一眼,脸上飞红,将头转了过去:“你大半夜地来海边,还没穿衣服,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商别云无所谓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他听不到商别云答话,又将头转了回来。看到商别云脸上那种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像是误会了什么,捏住了自己的衣角,踟蹰了很久,久到商别云已经失去耐心,想要转头就走的时候,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小声地问了出来:“难道……你也是来自沉的?”
自沉?商别云皱起眉头来。他会的所有句子都是从渔民的船下偷听来的,从没听过这个词,所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的脚边落着一块很大的石头,看石头上的苔藓,是从红树林里找出来的。方才他被商别云吓了一跳,石头掉在了地上,此时他便又弯下腰来,将那块石头抱在了怀里:“应该是了。不然谁会半夜跑来海边。不过你最好像我一样,找块大石头抱着,不然我听说人沉不了低,而且之后会漂起来,变得很难看。”
他的身体十分纤弱,那块石头几乎将他坠地直不起身来。他抱着石头,走进了没小腿深的海浪里,摇摇晃晃,是随时要摔倒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对商别云讲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把衣服全脱了会死得更快一点吗?会不会更冷?可是脱掉的话会有小鱼小虾来啄我的肉吧,还是算了。”
死。海上的渔民们常说,商别云听懂了。
那人已经走到了海水没腰的位置,人在海中是没办法呼吸的,商别云倒也没来得及想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来到了那人的身边,抓住了他细弱的手腕。
那人惊呼一声,怀中的石头又掉了下来,淹没在了海水中。他的眼睛红红的,呆愣愣地看向商别云。
“两倍大。”商别云松开了他的手,在他身前虚虚比划着:“你会……泡成现在的两倍大。”
“会臭,味道传得很远,小鱼小虾、海蛇、鲨鱼,都会来啄你的肉。”想说的意思有些复杂,商别云有些说不好,皱着眉头苦恼着,最后一拍脑袋:“这里比海里好。真的,我知道。”他展出来一个笑,露出一排贝编一样的牙齿来。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一滴眼泪毫无预警地从眼眶中,直直地坠了下来。
“我叫魏澜,你叫什么?”他喃喃地问道。
商别云的长尾从海水中冒了出来,尾尖挠了挠自己的头:“名字?还没想好。”
魏澜看了那条尾巴一眼,突然露出被雷劈到一样的神色来,不自觉地想要往后退上几步,却两眼一翻,直直地晕了过去。
月亮在海面上投着完整的影子,商别云单手拎住了魏澜的衣领,让他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他看着魏澜昏迷的脸,后知后觉开始有些头疼。
画面永久地定格在这里。而更多的画面像雪片一样,从漆黑的天幕之上落了下来。商别云是天幕之下,一个失去了魂灵的木偶,雪片一样的画面一片片飘落下来,融在他无神睁大的眼睛里。
天色亮着,两个人藏在红树林里,魏澜背靠着树干,瑟瑟抖着听商别云讲,他是来自深海中的一个特殊的种族。
又是一夜,魏澜身后跟着商别云,偷偷摸进了一个渔民的院子里,顺走了晾着的一件衣服。魏澜第一次偷东西,怕得全身发抖,商别云倒是老神在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偷东西是什么意思。最后魏澜看见商别云穿着明显短了一大截的衣服从树后走出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魏澜再也没有提起那晚他是为何独自一人来到海边想要自沉,而商别云,本来就没有目的地。二人索性结成了伴,离开了那个海滩。
没有名字称呼,总有不便。商别云给自己想了好几个名字,鱼王、阿蟹,海,都被魏澜一一否决了。他抱着书本研究可好几天,有一天突然兴冲冲地找来。“沈云别浦,青衫尘上,客里相逢,何伤离别。”你叫商别云怎么样?他这样问着。
就这样,商别云与魏澜,沿着海岸线,二人渐渐走过了不少城市。魏澜将人族世界的规矩一点点教给了商别云。商别云有的时候会潜回深海,按照魏澜所说,带回来大块的珊瑚与珍珠。二人依此活得肆意潇洒,茶馆、戏院、杂耍,酒楼。人族的世界那样精彩曼妙,商别云流连忘返。
雪片落下的速度突然变快了。有一片画面落进商别云的眼睛里,他突然眨了一下眼,那个画面便变成了水,从商别云的眼角滑了下来,像是眼泪一样。
一切都在那一天,悄无声息地变了。
二人结伴进入一个小城,魏澜本来拉着商别云,兴奋地说着什么,眼神不经意地一瞥,突然看到了城墙上张贴的告示。他脸色骤然一边,拉着商别云匆匆进了城。商别云不明所以,忙乱中瞥了一眼,那告示上画着的人,倒很像魏澜。
魏澜低着头,拉着商别云在街上匆匆走着,找着可以投宿的店家。商别云心中奇怪,还没来得及问上句什么,突然在街面上冲出来十几个人,指着魏澜大吼大叫,喊着什么。魏澜脸色一片惨白,拉住商别云便跑,可寡不敌众,二人终究还是被堵在了巷子里。
商别云尚未成年,没有域可用,凭着鲛人的蛮力伤了四五个人,身上也已经伤痕累累。他赤红着眼,将魏澜护在身后,剧烈地喘息着,血从手指上滴下来。魏澜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算了,我跟他们走吧。你放心,他们是我家里人,过几天,我回来找你。”
人族的家人之间会这样剑拔弩张吗?商别云摸不清。魏澜态度却坚持,他只好放任魏澜,眼睁睁看着他跟着那些“家里人”一起离开了。
魏澜再次回来,是五六天之后。
彼时商别云已经等得焦躁不已,几次差点想要循着魏澜的气味找上门去,魏澜突然拎着一提商别云最爱的梨花白,出现在了商别云客栈房间的门口。
他更瘦了,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提着一个酒坛,都让人担心他会把手腕折断。只不过精神倒是挺好,笑吟吟地与商别云告罪,说自己回来晚了,要先自罚几杯。
商别云将酒坛从他手上接过来,触到了他手腕的皮肤,烫得惊人。
二人默契地喝酒闲聊,酒过半巡,什么都没说。
魏澜转着手中的酒杯,他知道商别云酒量不好,此时已经有些醉了。他轻轻地开了口:“我娘长得很漂亮。”
商别云迷迷糊糊地,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魏澜看着他瘫在桌上的样子笑了笑,将杯中酒一仰头吞了下去,辣得眼泪直流:“她像你一样,很年轻的时候,就大着胆子离开了家,偷偷跑到了外面,偶然遇上了我爹,便一心想嫁给他。”
“只不过,她身上有一个秘密,不敢叫我爹知道。她担心我爹如果知道了,便会吓到,不会再要她了。她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受了好大的罪,吃了好大的苦,甚至再也回不去家了,可是她却心甘情愿,因为她终于如愿嫁给我爹了。”
魏澜笑了笑,眼神中满是嘲讽:“虽然只是个妾室,而且只不过受了几年的宠爱。她性子有些急,不懂得小意温柔,虽是漂亮,可男人总是图个新鲜,又抬了个会唱曲儿的瘦马进门,一进门便大着肚子。”
“我娘因为那个秘密,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受孕,可她见那个怀孕的女人如此受宠,以为自己是因为没有孩子,才失了宠爱,于是拼着一搏,生下了我。”
商别云好像彻底睡着了。魏澜轻轻扯开自己的衣襟,两肋之下,有两排形状奇怪的肋腮,一半闭合,一半歪扭地开着。
“没想到,果然生出来一个怪物。”魏澜又笑了:“这下我爹吓坏了。他不敢将我娘与我赶出门,怕败坏了家族的名声。便将我们拴在柴房里,像狗一样养着。我娘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长成了怪物,这才害了她。我在柴房每天挨着她的咒骂跟踢打长大,长到十二岁,我爹突然发现,我好想继承了我娘的脸。我没见过他几面,第一次见面,他温柔地问我,想不想出来,只要听他的话,他会给我好吃的。”
“能离开那个疯子一样的娘,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顾我娘的咒骂,疯狂点头,他将我带了出来,把我洗干净,用布条缠住了我的上身,告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别人看到我肋间的鬼东西。他找人教了我几年,让我认了字,懂了些礼仪。”
“后来有一天,爹带来一个客人,叫我去陪着。我高兴坏了,爹从没让我见过人。我去了客房,爹却不在,只有那个客人……”
魏澜的声音在这里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商别云突然醒了,咕哝着,要水喝。
魏澜倒了杯水,递在了商别云唇边,看着商别云喝水,他突然笑着问:“别云,你有没有想过在岸上,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
商别云喝了水,稍微醒了醒酒,闻言不假思索:“不会,我只是贪玩个几年,正事却是不敢忘的。”
魏澜眼神里的光明明灭灭:“哦对,你说过,你背负着你们族中王的血脉来着。”
商别云烦躁地挠了挠头:“真烦,你不知道,海里什么都没有,没意思极了,我要是普通人就好了,就不用管这些东西,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魏澜突然将手肘撑到桌子上,笑着开玩笑道:“既然这样,那不如你在这边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彻底定居下来吧。这样我还能时不时地找你喝喝酒。”
商别云却突然大笑起来:“哈哈,说什么呢你,我跟人族的女孩怎么在一起。就好比你是人,难道你会跟螃蟹结亲?生个什么出来?生个小螃蟹人?”
魏澜突然愣住了,半晌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酒:“嗯,也是。”
商别云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烧?”
魏澜躲开了他的手:“没事,过会儿就好了。”他又递给商别云一盏酒,笑着说:“来,喝你的酒。”
商别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仰头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聚餐晚了一些,四千字长章奉上。
第60章
商别云躺在地上,呆愣愣地,望着头顶铁幕一般的天穹。
那天穹此时却斑驳了下来,一块块黑色的天幕坠落下来,在远处发出坠地的轰响,头顶的那块天幕也摇摇欲坠,将要陷落。
商别云一动不动,不想躲,也不必躲。
那片天幕带着最后一偏记忆的雪片,直坠下来,携着万钧的威势,将商别云的整个身体,压在了下面。
痛。
无法言喻的痛从头颅身体四肢乃至整个躯壳中传来,那像是要从身体内部将人活生生撕成两片的痛,将商别云的意识从无垠的空虚中唤醒。
可是他却发现,意识与躯壳好像已经被撕成两片了。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躯壳里,无法挪动一根手指,也无法掀开一寸眼皮,连接在意识与身体之间的,似乎只有那令人发狂的、绵绵不休的痛觉。
他的意识徒劳地挣扎着、怒骂着,可却是徒劳。身体上又传来新的一波剧痛,他的意识渐渐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虚弱地瑟缩在痛觉的间隙中。
“别云。”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别云。”又是一声,声音那样的熟悉。
谁在叫我的名字?谁知道我的名字?谁在我身边?
魏澜。是了,想起来了,我在跟魏澜喝酒,醉晕过去了。发生什么事了?在我的身体上正发生着什么事?魏澜呢?魏澜现在怎么样?
意识抓住了那道声音,从痛苦的海洋中,浮了上来。
客房的床上,商别云睁开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极其浓重的血腥味,他的身体还不能动弹,眼神四下一扫,与趴在床边,恰好抬起头来的魏澜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