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
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
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
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
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
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
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
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
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
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
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
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
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
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
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
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
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
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
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
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
商别云看着程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心中不由得有些别扭。突然福至心灵,对程骄说道:“对了,今天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还有一个人你必须得见见。”
“好。”程骄答应着,也不问去见谁,做什么。
商别云有些悻悻,自己补道:“叫湛明,这名字你应该听我提过了。我坠子就是在他那儿拿回来的,既然丢了就再去找他要个。丛音也有。这次去,给你也要一个。”
丛音拽着腰间一个坠子对着他晃了晃,是个女童常用的杏坠。
程骄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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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黑暗的大殿,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殿中无灯也无风,一片死寂,仿佛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原来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来人身子弓得极低,手上举着一个托盘,高高地举过头顶。
一路走到大殿的深处,原来在大殿的尽头,还摆着一具纱帘屏风,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来人也并不敢抬头看。他跪在了纱帘前,将托盘高高地举起来。
一只手从纱帘后伸了出来。那只手白得像划破了这满殿的黑暗闯进来的,缓缓地伸向了托盘,两只手指捏起一样东西,拎了起来。
那是一枚坠子,打着很普通的松黑色璎珞,润油一块上好白玉,上面刻着龟鹤延年的纹饰。
那只手将坠子拎到了屏风后面,片刻后,屏风后传出极轻极轻的一声笑。
来人听到那笑声,虽极力压制,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托盘上,还有一块看起来十分陈旧普通的菜牌,也随着来人的颤抖,微微颤动起来。
第18章
吃完饭要收拾出门时,丛音不知道从哪里抱出来一堆衣服,扔到架子上,一件家往程骄身上比:“你这两天穿的都是洄娘早些年留在这儿的旧衣服,总归不是太合身,我用爷不穿的衣服给你改件吧,家里这么多衣服,省得买新的了。”
程骄抬着胳膊由她比划,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男子骑装:“洄……洄娘?”
丛音拿了件青白玉竹纹的大袖往他身上比着,摇了摇头,将这件扔到一旁:“啊,没跟你说过?洄娘也是爷捡回来的啊,一直跟在爷身边做小厮,有差不多三年呢。”
程骄喃喃:“看不出来……”
丛音又拿了件碧色的:“看不出来什么?”
程骄看着那娇嫩的颜色直皱眉,可也没说什么,都随着丛音:“看不出来洄娘曾经跟过先生,洄娘看上去一点都不怕先生啊。”
丛音闻言倒看了他一眼:“怕他?他这人有什么可怕的?我也不怕他啊。”
程骄一愣,心下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从哪里说来的。
丛音拍拍他,示意他放下胳膊:“他吧,就是对人有点凶,对咱们最多也就是嘴欠了点。你别被那天他说的话吓到,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你既是鲛,他怎么都是护着你的。”
程骄想解释说,自己不是怕商别云,不是被那个说要杀死自己的商别云吓到了,可一转念,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于是将话头转开了:“可洄娘后来自立门户了?”
丛音拢着架子上的衣服,又挑了件天青色的出来:“成年变成大姑娘了,没法儿跟爷住一起了啊,不自立门户,难不成还嫁给爷?”
程骄被提醒到,忽然想到这一点:“先生尚未婚配吗?洄娘……洄娘又很美……”
丛音瞪大了眼睛:“你说洄娘嫁给爷?别闹了,那还不把咱房顶子掀了。再说了,爷都那个岁数了,洄娘又是自己带大的,哪可能动那方面心思啊。”
程骄点了点头,心想着,那个岁数?哪个岁数?洄娘也在争吵的时候指着商别云的鼻子说出过“你这老不修”这一类的话来,且那枚丢了的坠子,是松鹤延年的纹样,什么岁数的人才压得住这样的坠子?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问出来了:“先生是什么岁数?”
丛音掰着指头想了想:“他自己说是成庆年间离岸,离岸的时候最起码成年了,这么算一算,两百六七十岁是有的吧。”
看着程骄双目圆睁惊呆了的表情,一拍脑袋:“忘了你是个百不懂了。没人跟你说过?鲛人的寿命比人的要长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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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量完衣服出了房门再见到商别云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人肤如碎玉,发如青溪,斜靠在院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柳枝神色悠闲地等人,一副少年风流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想着面前这位是个两百余岁的老人家,程骄总有种颤颤巍巍,不敢扰了眼前仙人清静的感觉。
商别云见他过来得磨磨蹭蹭,忍不住开口催促:“量完了?”
“是……是。”程骄眼神有些闪躲。
商别云皱眉:“量完了走啊,磨磨蹭蹭什么呢。要我说直接买新的多好,耽误这些时间。”
丛音抱着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正回身关门,闻言瞪商别云一眼:“先生说要开工还洄娘的簪子的,什么时候动手?”
商别云吐了柳枝,上前一步拽住了程骄的袖子,拉着就往门外走:“还需酝酿,还需酝酿。”
丛音的声音在身后追上来:“那便没钱买簪子,更没钱买衣服!”
商别云又快走了两步,一闪身把程骄也拉出了大门,砰地一声将门甩上,也将丛音的声音一并关在了门后。
走在□□上,残枝败叶一扫而净,石子路上清清爽爽,商别云十分满意,心情大好,偏头看了程骄一眼,从上到下打量着了一番:“不好看。”
程骄被说得一愣,上下看了自己通身,又摸了摸脸上。
“洄娘的衣服都太莽了,你穿着不好看。”
“额,是。”程骄口上应着,不知该回什么话。
商别云看着他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丛音非要你用我的旧衣服改,你心中不愿意,可以直接跟她说,不用忍着。”
程骄忙口称不敢,心中想着:不愿意?我哪里不愿意了?难道是他看我的表情误会了什么?
想到这里赶紧抬头想要解释,却看见商别云在腰间摸啊摸,摸出一片金叶子来,捏着冲着程骄晃了晃,笑得两眼弯弯,显得高兴极了:“瞒着那丫头藏了好久了,走,咱上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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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骄推拒了好久,说自己绝无嫌弃商别云旧衣的意思,不委屈,没不满,可不管怎么说,商别云都坚持,一定要带他来买一件新的。
程骄后来看明白了,他分明就是自己想逛。于是干脆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闭嘴跟着走。
商别云带着他来到了一间门头看起来十分华贵的成衣铺子。
进了门,先闻到淡淡的香味,淡而缱绻,是贵人们最爱的沉水香。
掌柜的听到门口铜铃响动望了过来,见到商别云眼中一亮,放下手中的账册,恭身一路小跑过来,嘴上一边热情地招呼道:“大家久未来了,看来是今日得空了。”
又转头向店内立着的伙计吩咐:“去泡大家最喜欢的猴魁来。”一边殷勤为商别云引座:“大家这边就座,大家这番,是来做夏衣的?”
商别云对待人都是淡淡的:“不是我,给他做。”指了指身后的程骄,“前儿我留在这的那块焰色的玉流浆料子,就用那个。”
掌柜不着痕迹地上下扫了程骄一眼,接口赞道:“大家不爱穿艳的,我原以为那块料子只能收着蒙尘了,除了大家没人配得上的,今日见了这位小少爷,竟合是配得上这块料子的人才。”
程骄闻言不免有些窘,望了商别云一眼,商别云却已经接了伙计递过来的茶碗,坐在了上座上,低头吹茶了。
那料子捧出来,程骄才知道掌柜的话是什么意思。那衣料放在木盘中盛上来,是一拢沉沉的红色,却又比红色多了暗色交织,像是将要燃尽的火焰。虽室内光线不盛,那料子却在掌柜端着木盘的手的动作下,流转着隐隐约约的珠光之色。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玉流浆,是商别云一贯穿着的衣服的料子。此时商别云穿着的靛色袍子,正流转着同样的光。程骄忍不住伸手触碰,触手是冽冽的凉意。
掌柜的见程骄的表情,十分有眼力见地开口说明:“这料子是大家寄存在我这里的,说是瀛州那边传过来的衣料,大家的衣服都是用这种料子交由小店做的,只是这件的颜色太重,大家不喜欢,因而一直放到现在。”
程骄缓缓地抚着眼前的衣料:“玉流浆……之前从没听过还有这种衣料。”
掌柜的笑言:“不才做了三十年的成衣掌柜,若不是托商大家的福,我也没见过这种料子。一开始还眼馋,想腆着老脸问大家买些来制成衣服来卖,可一来价高得吓人,二来发现这料子毫无暖意,穿在身上格外冰冷,且重量极重,原是不适合制成衣物的,只好罢休了。”
程骄点点头,商别云突然开口:“老张快别显摆了,照着他的身量,赶紧做出来,我们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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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亲自量了程骄的身量,捧着衣料到后面为程骄裁制衣服去了。他没有夸口,做了三十年的成衣掌柜,手艺既快又好。程骄与商别云在堂上坐着喝茶,商别云偶尔会指着店内摆放的衣料,为程骄讲解上两句,感觉并没有过多久,便说衣服已经做好了,叫程骄到后面去试。
程骄穿上了这件衣服,有些别扭,半晌没有出去。
商别云在外面问:“怎么了?不合适?老张的手艺,不能吧。”
程骄只好转身走了出去,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有些别扭:“没,都挺合适的,就是,我没穿过这种颜色,有些……有些张扬了。”
商别云抱臂打量了程骄一会儿,喊老张:“有剩下的料子没有?截一段给我。”
老张伺候他许多年了,将早就纫好的长带递给商别云。
商别云接了,又递给程骄:“束上。早看你束的头发不顺眼了。额发留这么长,一低头都看不见眼睛。”
程骄将长带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叼住了长带的一头,将头发全拢成一把,束了起来。
再抬头看向商别云,没有了额前碎发的遮挡,商别云直直地看向程骄眼睛里,笑了:“这样多好。这料子留了这么久可算用出去了。为何不肯张扬?你眉眼桀骜,配得上这个颜色。”
程骄的脸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两更,12点左右还有一更。早睡的宝宝可以明天早上看。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