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想必离找到那间密室,也不远了。”
第22章
程骄抬头望向商别云。商别云身量十分高,自己与他并肩走着,个头堪堪只到他肩下,因而这样望去,只能望到他脖颈到下颌的那一道线,紧紧地绷着,显得整个人,十足十的冰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隐隐的深处,程骄觉得这样露出冰冷表情的商别云,反而比混不吝说胡话的商别云,更叫自己熟悉跟安心。他没有去深究这种感觉的来源,只是又往商别云身边靠了一点。
少年人身体的热气隔着两人的衣袖烘到商别云的臂膀上。他往左偏头,看了看程骄。他穿着这件焰色玉流浆的劲装,手脚衣襟都合身,便显出挺俊修长来,整个人如同抽枝的柳条,散出勃勃的生机来,而身上那股子贵气,变更是遮掩不住。
商别云眼神闪动了几下,状若不经意间提起:“我今日带着你在大街上招摇了好一阵子,追杀你的人却全无动静,难道真是只追到酒馆便断了线索?要真是这样,我看你这仇家也没什么本事,不足为惧。”
程骄倒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摇摇头:“在我逃亡的那些天分明步步紧逼,可这两天却风平浪静,好似全无动静,可我总觉得更不安了。”说完抬头看着商别云,眼中满是坚毅,“我也不清楚我那仇家到底是什么底细,不过他若真有什么诡谲的本事,叫先生也无法应付,还请先生不要犹豫,立刻将我交出去。我虽贪生怕死不成器,可先生救我一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而拖累先生,甚至先生一族。”
商别云盯了程骄一会儿,突然蜷着手指砸了他额头一下,使的力气很大:“废话忒多。”说完直接迈开步子走了,也不等程骄。
程骄捂着额头站了一会儿,看着商别云背着手甩着袖子,走得很慢,背影一片悠闲。他就着手揉了揉痛处,低着头微微笑了一瞬,再抬起头来,便跑了两步追了上去,又走在了商别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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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街巷中绕出来,便又回到了主街上。这次商别云无意拖延,因而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走得很快。有几个摊主店娘看见了他,热情地招呼,却没想到商别云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直直地走了过去。店娘呆呆地收回了手,不由得有些发愣,若不是他身边还跟着那个红衣的小少年,她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冰冰的人,与不久前在自己摊位上流连,夸自己的桂花头油闻着香甜的人,是同一个。
刚才那会子功夫,奔丧去了?亏自己还白白送了个香包给他。店娘摔了手绢忿忿地想。如此想来这些俊俏的男人就是不靠谱,翻脸不认人,这么想着,自己家的糙男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憎了。
正想着,一双小手突然从摊面下面伸了上来,小手脏兮兮的,手里捧着一个香包。店娘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家卖的香包吗?马上钳住了那双小手,高声招呼起来:“你个小泼皮,贼戳戳的,偷到老娘头上来了。”
四周的商贩行人听到有吵架的声音,马上四面八方地望了过来。
那双小手的主人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袄,身上脸上都有些脏,叫店娘抓着手,急得眼睛红了,话也说不利索:“不偷,不偷,捡……捡的。”
店娘劈手将那个香包从他手里夺了下来,翻着看了两眼,脸耷拉下来:“捡的?在哪里捡的?”
小孩儿十分怕她,缩着手声如蚊呐:“我,我家门口。好大一堆东西。我给婆婆看,婆婆说让我,让我将东西收好,在门口等失主。”说着说着,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不想还失主,我捡到就是我的了,香包没用,我想,我想换,换回钱,叫婆婆拿钱买药吃。”
那店娘早认出来了,这香包就是自己送给那俊俏男子的那个,知道他竟把东西都丢下,心里更气了,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发现那俊俏男子竟停下了脚步,远远站着,看着这边,他身边那个红衣小少爷也一并陪着。
店娘羞恼,说不出口这是自己送给别的男子,又叫人丢了的,便搡了那孩子一指头:“去去去,我看就是你在我案子上摸的,叫你这爪子都给我摸脏了,我还能卖吗!去领你家大人来,赔我东西!”
孩子没想到不但没有换出钱来,倒找上了麻烦,连忙哭着道歉:“对不起,姨姨,我真的是在家门口捡到的,姨姨我不换了,不要钱了,还给你。婆婆病得重,要是知道我没等失主,反而拿着东西出来卖钱,要更生气了。我去给姨姨洗洗,好不好?”
那店娘倒不是真想难为一个小孩子,只是气不顺:“去一边吧,这是香包!洗了还能用?行了行了,算我倒霉,一边去吧。”
那孩子没口子地一边道歉一边道谢,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走了。
店娘将香包摔在案子上,又狠狠地朝着商别云的方向剜了一眼。
程骄立在商别云身边,看完了这一场。此时开口问道:“先生,怎么做?”
商别云本来没言语,只是背着手看着,闻言倒是有些奇怪地看了程骄一眼:“什么怎么做?”
程骄一愣:“那孩子,那孩子应当是我们放的那户人家的……”
商别云打断了他:“所以呢?”
程骄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那女人也说谎,她看了我们这边一眼,她知道不是那孩子偷的……”
“我与那店娘搭话,本是为了引人注目,是为了我自己;那店娘将香包送我,是图我皮相好,与我说话说得高兴,是为了她自己;我让你将东西放在别人家门口,是嫌抱着麻烦,扔也是扔,不如给人,这也是为着我自己。我们都是为着自己,没有人是为着那孩子生病的婆婆。”
程骄想反驳,可开口却不知道能驳些什么:“可……”
商别云掸了掸袖子,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了:“那香包我一文没花,她给了我,我便替她随手做个善事,可她恼了我,不想给我了,这香包便还是她的东西,她不想拿来做善事,那不也是她的事吗?”
街上的行人见只是个小毛贼被骂了几句,也没吵起来,就没了兴致,都散走了。店娘骂了几句晦气,又开始笑容满面地招呼来往的客人。商别云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对程骄说:“他们人族一向繁盛,病死一个老太太,饿死一个小孩子,还有万万个老太太,万万个小孩子。是以大部分人向来是不在乎的。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当人吗?应该比我清楚啊。”
程骄张了张口,可对着商别云,却说不出什么来,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路无言,走到家里的时候,日头已近晌午了。
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
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
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
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
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
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
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
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
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
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
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
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
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
第23章
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
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
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
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
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
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
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
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
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
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
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
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
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
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
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
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
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
“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
“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
“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
“崆峒乡?名字这么怪。”
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
“同行?不接!”
“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
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
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
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
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
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
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
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
“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