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骄心中不安的阴影越来越盛:“说过……什么?”
商别云兴奋地翻身起来,盘腿坐着,拍着程骄的肩膀:“我们一族出生时候的性别,像人一样,是不确定的。可跟人不一样的是,海域如此宽广,鲛人的数量却极其稀少,且极少群居。所以当鲛人成年的时候,会有一次蜕鳞,蜕鳞之时,鲛人的性别也会发生变化。”
“这个变化嘛,”商别云看着完全石化的程骄,故意拖长了声音,慢慢说道:“就是会转化为离自己最近距离的成年鲛人的异性,这样,才方便族群繁衍存续。”
“也就是说,”商别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笑得眼睛眯起来,“你若跟在我身边,等成年的时候,就能变成个大姑娘了。程、娇、娇。”
空气中一片死寂。
程骄仿佛原地坐化一般,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仿佛有肉眼可见的三魂,正从天灵处散开飘走。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声音打破这样的沉寂。是洄娘,用气声小心问淼淼:“咱家还有小蛤没有?”
淼淼也用气声回她:“没有。姑娘想吃了?”
洄娘咂咂嘴,十分可惜:“可惜了,这种时候要是有点小蛤磕着才好呢。”
商别云自从知道程骄对鲛人的事近乎一无所知的时候起,就一直憋着坏等着这天,想着狠狠吓他一跳,逗逗乐子。可程骄这样呆坐着,两眼放空,仿佛被吓傻了的样子,商别云心里又有点发毛,想着别真把孩子吓傻了,接下来不就玩不下去了。
商别云清了清嗓子:“咳,听你的说法,你是被当做普通人的小孩养大的,又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估计一时之间很难接受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小姑娘吧。”
见程骄的表情仍没有什么变化,商别云心中有些急了,接着说道:“所以本来呢,我昨天已经传讯给了洄娘,与她商量好了,让你在她这里,待到成年,今天这一趟,本来也是为了将你送过来安置下,才来的。”
程骄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商别云耐着性子等着,程骄的眼神终于从虚空中回来,重新聚到商别云脸上,吞了几次唾沫,好不容易开口:“路上,洄娘问你要我,你说……不行。”
商别云见他回过神来,没傻,才松了口气:“确实,情况有变。不过归根结底,决定权还在你。”
丛音热闹看得极过瘾,受不了商别云卖关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情况变了?咋了,他不想当男孩了?”
商别云没理她,收起了玩闹的表情,正色看向程骄。程骄的眼神,不闪不避,直直地对上了他的。
商别云叹了口气。他将茶案上的器具都扫到一旁,用手指沾着茶水,在茶桌的正中间,画下一道水线,将茶壶拿到了水线下方,靠近自己的一侧,又拿了一个小小的茶杯,放到了水线上方,靠近程骄的那侧。
程骄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没有做声。
商别云将两手放于膝上箕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脸正色:“你的母亲被仇家所杀,是也不是?”
程骄将双手放上了茶桌,握住了茶杯,点了点头:“是。”
商别云将茶壶往前推了两分:“你母亲遭难之前,将你送了出来,告诉你飓风前夕来码头边,会碰到商姓鲛人,可以助你,是也不是?”
程骄又点头:“是。”
商别云便又将茶壶往前推了两分,越过了水线:“护送你出来的那人,便是船下那具尸体,他是你母亲忠奴,一身精绝武艺,却被人一击之下便惨败伤重,你拖着他勉力来到码头,藏到船下不久,他便失血而死。是也不是?”
程骄沉默了片刻:“是。”
商别云抓住袖子,又将茶壶往前推了两分,茶壶碰上了程骄手中握着的杯子,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你母亲的仇家,并没有放过你这个孩子的打算。你的护卫被刺那一剑的时候,离码头不可能太远,否则以他的伤势,绝对不可能撑到藏到船下才死。”
“也就是说,”商别云手指敲了敲茶壶:“我与你在那个酒馆见面说话的时候,你的仇家,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看着我们?”
丛音听到这里,捂住嘴巴站了起来,惊愕地看向程骄。
程骄紧紧地握住了杯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商别云轻笑了一声。他的手指本按在茶壶上,指尖轻轻发力,茶壶推着程骄的手,又进了一份。只听到一阵雪碎一般的瓷响,那个小小的杯子,隔着程骄的手,悄无声息地碎成了几片。
商别云将手收了回来,仍搭在膝盖上,淡淡地问程骄:“你这仇家,养着高深莫测的杀手,又有不放过蛛丝马迹的心思,还有不惧涉及到旁人的决心。将那店小二凌虐至死,只为了得到你的一点点线索。你凭什么觉得,只要学两手杀人的本事,便杀得了他?”
程骄看着手中残留着的一点点茶杯的碎渣,那么薄,那么脆弱。
商别云将手肘支到茶桌上,托着下巴,脸上又带上了一丝狡黠的笑:“我说过,我没杀过人,教不了你,但是我能帮你活。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如果他们追杀的小男孩,变成了姑娘,他们还能不能查到什么?”
程骄惊愕间抬起头,好似没有听清商别云说的是什么:“什么?”
商别云扯了一缕头发在指尖绕着玩,看着程骄错愕的样子,嗤笑一声:“得了吧,你这小孩子啊,装蠢装得不自然,一点都不可爱。”
程骄张嘴想说什么,商别云伸出一根手指悬在程骄面前,止住了他的话头:“行了,我原本就烦蠢人。你若是执意想扮蠢人,也无妨,我本就嫌麻烦,正好由此打住,不必与你多费这些口舌。”
程骄便没有开口,他看着商别云的手指,眼神中,有些闪动。
商别云看着这小崽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心眼儿,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溜达:“我去酒馆里等着之前,不是没有寻着你身上鲛人血的味道去找过,可是不管是我还是丛音,只要试图寻找的时候,那血味都会变得飘忽不定。你将身上的血涂到附近的木头、岩石、甚至野兔身上,借着大雨,让我们找不到你,是不是?”
程骄没有回答,商别云接着说道:“从那时候我便知道,碰上了一个谨慎的家伙。所以我便去了离码头最近的酒馆,还坐在一眼就能被看到的窗边,叫你慢慢观察我,好放下疑心。你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听到我说出那句以后不再来了,才终于现身的。现在回想起来,你不像是被这种话激出来的性子。所以,那时候,是追杀你的人已经追到了附近,你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迫不得已,才现身的吧。”
商别云走到了程骄背后:“所以如今想起来,我们初次见面,你说的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无一不是精心设计过,先是让我为你的信息来源而有所忌惮,然后让我对你产生好奇,继而同情你的身世,到最后必然会带你离开。你更是借助我们,处理掉了那具尸体,让那具尸体不会落到仇家手中。”
说着,商别云双手扶上了程骄的肩膀,弯下腰来,目视着前方,在程骄耳边说话,任谁看来,都是一副十分亲近的样子:“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后怕呢。如果我当时稍微狠心了一些,将你送去了抚恤堂,今天早上,会不会除了店小二,还有抚恤堂的几百个孩子,同样死于非命呢?”
程骄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商别云偏头朝他看去,他的脖颈近在咫尺,肉眼可见地浮起一片寒栗。
第14章
对付一个小孩子,哪怕是顶聪明的小孩子,商别云还是不屑于花大力气的,他从头到尾都懒懒的,只用了三分力气,按了按程骄的肩膀,手又轻飘飘地收走了,居高临下地站在程骄背后,看着他的头顶:“为什么判定与我一起走,杀手便不会追上来了?你就这么有自信,我一定护得住你?大家初次见面又没什么交情,要是当时真有杀手追上来杀你,我肯定第一时间把你推出去挡刀。”
商别云的手很凉,没有留下什么余温。程骄静静地等着皮肤上的那层寒栗退下去,慢慢挺起了肩膀:“他只接了杀我的命令,要不要涉及旁人,得先问过主家。”
商别云满意点头:“你看,你只要不装傻小孩儿,说话不就方便多了嘛。”
程骄将面前的碎瓷用手扫到一旁,又听商别云问道:“所以那杀手是跟着你到了我的宅子,记下位置,然后回去问过主家,主家说随便涉及旁人,他便又折回酒馆,将那小二拷问之后灭口?”
程骄微微摇头:“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他,我便会这样做。”
丛音焦急地抬头望着商别云,嘴唇喁喁欲动。商别云冲她一停手,示意稍安勿躁,继续对程骄说道:“不,如果我是他,问过主家,主家说随便涉及旁人后,我会直接潜进宅子里,直接杀了你和所有挡路的人,何必舍近求远,先去对付那个小二?”
程骄欲开口,商别云抢在前面截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门口的梨园就是梨园,除了开花结果子,别的什么都不会。我也不会什么奇门遁甲八卦阵数,丛音没骗你,我就是嫌下完雨□□上脏。”
程骄闻言便低下了头,皱起了眉毛,没再说话。
商别云见他似在思索,眼神略一转:“今日一早我去你院子里,你刺我的那一桃枝,剑气遒劲,杀意滂沱,你也一直在等那杀手进到宅子里来取你性命,对不对?”
程骄看着他颊边的一缕断发,片刻后微微顿首。
“那便明了了。”商别云拍手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一个原因了。因为我。”
程骄大震,猛地回头望向商别云,露出惊愕的表情来。
商别云俯视着程骄。看到他的手不自觉地在膝上握紧了,嘴因为震惊微微地张着,商别云遂看向他的眼睛里去,那双眼睛圆睁着流出满满的不可置信来,瞳仁定定的,一动不动。
商别云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坏心思,将手挥过程骄头顶,袖角扫到了程骄的眼睛,程骄将脸偏过去眨了几下眼。商别云忍不住笑了:“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我了。那杀手跟了一路,回去跟主家一说,说你跟着一个人进了一个宅子里,主家一问,哎呀呀,你说的这家,不能动。杀手没办法,动不了我这边,只好折回小二那里,打听打听情报,聊胜于无了。”
“所以,我跟那小二到底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你在逃亡路上遇上的人吗?到底是为什么,只杀了小二,却不来动我呢?”商别云一屁股坐到了程骄身旁:“所以我刚才才问你,如果他们追杀的小男孩,变成了姑娘,他们还能不能查到什么。”
“也就是说,”商别云理了理袖子,“我问的其实是,你的仇家,他知道这世上有鲛人的存在吗?如果知道,知道到什么地步?你与你母亲被追杀,是否是因为鲛人的身份?如果是,是只冲着你们去的吗?
“还是,”商别云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去:“冲着我、丛音、洄娘,冲着,所有鲛人去的?”
程骄抬起头,屋子里连他在内,除了商别云的所有人,一齐变了脸色。
商别云静静坐着看着程骄,淼淼突然动了,她几步跃到门口,眼神机警在门后向外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压着声音将门阖上,背着手立在了门前。
洄娘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严峻的表情来,却不见惊慌。配上她脸颊上还没褪去的伤疤,倒显出几分峥嵘来。
程骄坐在原地,不用向四处望也知道,其余四人正巧隐隐将他围在了屋子中间。
程骄转头看向商别云,他坐得最松弛,眼神里,也最不以为意。
程骄展颜笑了。他的眉宇锋利,有些大人的样子,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桀骜老成,但下半张脸线条柔和,一笑还有虎牙漏出来,便又将他的脸拽回到他本来的年龄上去了:“先生不信我是鲛人。”
商别云从善如流点头:“嗯,将你从镜池里捞上来之后,是半信半疑,见到小二的死,才警觉起来。我脑子不差,只是平时懒得用。把你的话套出来,将线索串一串,其实不难。怪我的坠子掉得不巧,本来我是不会回观澜街,也不会瞧见小二的死的。也是怪你,太小瞧我了。”
程骄点头信服:“确实,先生是被我身上的鲛人血引来,可带回家将身上的血洗净后,却发现那血不是我的。且我既不能游泳,也没有长尾,说自己是混种,可身上又没有一丝证据能证明。先生没错,换了是我,也不会信的。可先生既然没信过,为何要将这么多鲛人的密辛告知于我?”
商别云眼中没有波澜:“将你的好奇心勾起来,防备心自然就落下去了。再者说,秘密向死人说,当然没什么关系。”
程骄像是听到商别云在说别的什么人,仍用好奇的口吻问道:“因我不是鲛人,便要杀我?那为何要冒着将洄娘也暴露的风险,将我带到这里?在外面杀了,不就行了?”
商别云面上有些懊恼:“咳,我这不是,已经快走到洄娘这里之后,才想明白的吗。难不成还真有人能电光火石,脑子里灵光一闪就能把什么问题都想明白的?”
程骄还有笑的心思:“先生说的对。”
商别挠了挠头:“本来是可以不用杀你的,我有办法可以抹去你的记忆。可有一点,我现在还没想明白你与那杀手到底是不是一伙的,如果你那为母报仇的故事是假的,是为了能混在我身边探听鲛人的秘密,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只有一条线索,你曾自告奋勇让我与丛音留在远处,你独自前去为我寻坠子,去的时间不短,我曾隐约怀疑。现在想来,你那时明知道那杀手可能正跟着你,却不曾害怕,极力争取独处,所以,那段时间倒更像为了甩开我们与他接头,传递消息。线索牵强不足,不过为保稳妥,我也懒得求证了。一会儿我与洄娘会出门一趟,然后洄娘会用空海掩住我,一起回来。不管那杀手是你的队友或是仇人,若他在盯梢,会以为我已经走了。若他进来之后一剑杀了你,那我便错怪你了,只好杀了他,为你报仇。若他进来是与你接头,那我便辛苦一些,将你们两个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