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的竹林与香烛店后院的那丛景观竹完全不是一个规模,不仅数量相差甚远,品种也是肉眼可见的天差地别。
红药抬手拍了拍翠绿参天的修竹,语气分外感慨:“终于可以享受到扎纸人骨架不差竹子的富裕感觉了。”
他从前都是精打细算到恨不得将一根竹篾劈成两半将就用,可辛酸。
裴慈看了一眼他们两人同样空空如也的手,后知后觉道:“我们忘带砍刀了。”
“砍株竹子而已,用什么砍刀。”红药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杀鸡焉用牛刀的味道,然后他下一秒反手就从虚无空气中抽出了他的铜环大刀。
裴慈:“……”
砍株竹子而已,用砍鬼王的铜环大刀才是杀鸡用牛刀吧?!
气势磅礴的大刀一出现,原本安静的竹林顿时无风自动一片沙沙响。
接下来红药用行动证明,他的铜环大刀不仅砍得了鬼王,还砍……不对,是‘切’得了竹子。
也不见红药如何用力,黑沉刀锋只是轻轻挨上竹子的根部,修长竹子便无声倾斜,红药伸手一接,轻轻将其放倒在地,然后大刀轻动,迅速又精准地削去了多余的小枝节……整个过程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刀锋劈砍的声音,可正是如此,才愈显其锋利。
裴慈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竹桩如镜面整齐的切口。
那大刀起码有一指厚,是怎么砍出这样整齐的切口来的?
红药一看裴慈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这竹子并不是被刀锋斩断的。”
“不是被刀锋斩断的?”裴慈更疑惑了。
红药点头,他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直接将素白手掌放在刀锋上,然后用力一抹——
“等等……”裴慈阻拦不及,心慌意乱之下不顾方寸直接抓过红药的手,定睛一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这是?”
红药也不动作,任由裴慈抓着他的手。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准确地描述道:“我的刀里……有一股无比庞大的意志,它们会伤我所想伤,护我所想护,随我心意,令行禁止。”
“原来如此。”裴慈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不赞同,“那也不该直接上手,万一……”
万一那意志走神,不小心伤到了呢。
红药漆黑眼眸灵动地转了转,打趣道:“你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我从虚空拔出这把刀了,怎么还会以平常刀刃来看待它呢?”
裴慈:“……”
大约……是傻了吧。
第53章 四人
等红药和裴慈拖着砍成几段的竹子回到香烛店, 就见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熊诗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李吴埋头激动地小声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手牵手一起发出亢奋……鸡叫?
方冲点燃了小火炉,正撩着袖子熬浆糊, 旺财如意和霈霈亲密地簇拥在他身边,给他降温送上小凉风的同时顺便偷点半成品浆糊吃。
不仅反应慢, 眼神还不怎么灵光的旺财还没发现红药已经回来了, 小鬼头美滋滋地伸出小木勺,准备再舀一勺半透明带着点点甜味儿的浆糊, 结果小胖手才刚刚探出去, 就连同勺子柄一起被一只温凉大手严严实实地包住了。
旺财后知后觉地扬起小脑袋, 一条带着宝石坠儿的精致细金链在他头顶轻轻摇晃。
红药掰开旺财攥得紧紧的小手,将木勺抠出来后,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吃浆糊做什么?早餐没饱?”
旺财摸了摸鼓鼓的小肚子, 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吃饱了。”
那为什么还要吃浆糊?红药生动的用眼神表达出了他的不解。
旺财又叹了一口气,十分忧虑的模样:“因为旺财的肚肚变得好重,骨头也咔咔响, 好像变松了在漏风!”
如意接话道:“如意也是!喉咙都变细了!主人,我们的身体好像要坏掉了!”
红药还是不解:“这和你们吃浆糊有什么必然关系?”
如意旺财一脸坚定:“吃什么补什么, 我们要把松掉的骨头和漏风的地方重新粘回去!”
红药:“……”
神特么吃什么补什么!虽然你们确实是用竹片浆糊和纸做的, 但吃浆糊……说不定还真能自我修复?
红药拍拍脑门,让自己清醒一点。
清醒过后, 他看向小肚溜圆没少偷吃的霈霈:“你又是为什么吃浆糊?”
这小鬼可不需要粘哪里。
霈霈抹抹小嘴巴,笑眯眯的:“霈霈喜欢吃面糊糊!”
得, 他就不该问。这小鬼头能迅速从骨瘦如柴变成小胖墩, 除了被人恶意喂养外,也是因为他实在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不说, 吃完还会自己给自己找东西再续一顿,这能不胖么。
红药耐心道:“你们肚子变重骨头响动,不是身体坏掉了,是在生长,这是好事。”
旺财如意二脸懵逼:“生长?什么是生长?”
他们本是在人间游离的阴气,受召附在纸扎人身上得了红药的灵气才生出灵识,在他们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生长二字。
在这方面,霈霈就很有发言权了:“生长就是长大!”他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小圈圈,然后又比划了一个大圈圈,“我就是从这么大长到这么大的!等小鹅们从蛋里出来,好好吃饭吃菜也会长得像大白那么大的!”
旺财如意的眼睛立马亮了:“我要长大!我要长大!”
“我要长得像主人那么大!像裴慈哥哥那么大!”
虽然很不忍心打击这俩小鬼头对于生长的豪情壮志,但注定不能现实的奢望还是早些讲清楚比较好。
“你们的‘生长’是指逐渐褪去纸人身,生出血肉五脏,不是长高长胖。”
他扎的就是童男童女纸扎,原型已经注定了,再怎么长,也只有那么点儿大。
旺财如意刚刚还喜笑颜开的小脸顿时一垮,瘪着嘴嘟囔:“不能长高啊……”
红药默了默,还是决定给他们点希望:“也不是不能长高,只要你们用心修炼,突破纸人身,自然就可以继续成长了。”
“修炼是什么?”
这个该怎么解释?从没正经修炼过的千年陶俑精迷茫了。
沉默好半晌,红药叹口气,抬手揉揉旺财如意的小脑袋,破罐子破摔道:“算了算了,还是看看你们以后能不能蹭到更多好东西吧。”
说罢,他也不管小鬼们如何反应,直接坐在小凳上抽刀分竹。铜环大刀原本一米多长的刀柄十分智能的缩成了短短一截,红药将刀立在地上,刀背朝内刀锋朝外,随手捡起一段长竹对准刀锋轻轻送去,清翠修竹无声无息被刀锋分成两半,然后再对半分、去节、削薄成竹篾……
红药一边利落地分竹,一边对李吴道:“你怎么又来了?”
李吴嘴角抽了抽,感觉自己被嫌弃了:“什么叫‘又’?”
红药不接茬,直奔主题道:“你不是去翻景朝命薄了?怎么快就有结果了?”
“我亲自出马,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李吴骚气地撩撩她的大波浪。
“哦?说来听听。”红药顺手从铜环大刀上抽下一缕黑气散在空气里,保证除了他们四人无人能听清接下来的对话。
李吴咳了两咳,摆足了范儿才道:“其实,想以颠覆戎朝政权作为报复的前朝人选范围还挺小的。”
“首先,仇怨最大的肯定是景朝皇室,毕竟自家的皇位被抢了嘛,然后是忠于景朝的臣子——”
红药专注地盯着从刀锋划过的薄薄竹篾,头也不抬地打断李吴的长篇大论:“你的推理过程可以适当跳过,直接讲结论。”
“……”李吴一哽,不情不愿地干巴巴说结论,“一共有四人没入轮回,两个皇室,两个名臣。”
“四个?”红药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吴,“你们阴司的工作漏洞可能根本不是漏洞,是筛子。”
李吴也是一脸郁闷:“有一说一,这回还真不能怪到我们阴司的头上!你知道这四位是谁吗?”
红药放下竹篾,做洗耳恭听状:“是谁?”
李吴深深叹了口气:“第一位,就是那景末帝。”
“皇帝的魂儿你们都没妥帖回收好?”
“那不是赶巧了嘛!”李吴为自己的苦命同事辩解道,“景末帝正好死在戎军攻打上京城的时候,那每分每秒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整个上京阴司的阴差就守在城门边上,把勾魂索编成勾魂网都捞不过来鬼魂,而且那亡国皇帝当得天怒人怨的,被刺杀死了还不算完,又被人拖到了守城士兵临时乱葬岗,啧啧啧,便是皇帝的鬼魂,被扔到那种地方,不被啃掉一半魂魄也是出不来的。”
“阴差说到底也只是鬼,哪个敢去一群战死的怨气冲天的士兵鬼魂里抢魂哦。”
其实就是怂且工作能力不够。
红药没有将话说穿,继续话题道:“还有呢?”
李吴:“另一个皇室是嘉文公主。”
“这一位也被人拖到乱葬岗去了?”
“那倒没有。”李吴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你们都知道戎朝开国皇帝为嘉文公主在上京城郊修建的公主墓其实是衣冠冢吧?”
裴慈点头:“据说嘉文公主自戕殉国后,尸身被景朝旧臣盗走,不知去向。”
红药:“尸身被盗,与鬼魂下地府入轮回无碍吧?”
“话虽这样说,但新死的鬼魂大多不会离开他们的尸身。”李吴神情感慨,“那些景朝旧臣也不知给他们嘉文公主挑了个什么风水宝地做陵墓,阴差居然确定不了嘉文公主的魂魄方位,魂儿都找不着,从何勾起啊。”
“那剩下的两个呢?”红药现在只想知道还有什么奇葩方式可以躲避阴差勾魂。
“剩下的两个都是景朝名将,一个是隋启。”李吴表情复杂地道,“他是我们上京阴司名义上的城隍爷,虽然没有任命文书,城隍印也不见得会承认他,但命薄上却查不到他死后的记录。”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一直安静如鹅没开腔的方冲突然道,“既然隋启这个上京城隍爷名存实亡,你们干嘛不重新选个人来当城隍?”
那不就什么麻烦事儿都没了嘛。
“哪儿有这么简单。”李吴一脸少年你实在太天真的表情,“神赖人灵,人以神安……城隍爷是一地百姓选出来的,不是地府阴司随随便便就换得了的。而且隋启的名气实在太大,是这千年来忠臣名将的代表之一,多少文人墨客为他写诗作赋,他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人心,我们去哪里找一个名气和他相当,并且同样与上京城有深刻羁绊的人来啊。”
“地府阴司名头听着是很响亮,可已经传承了千年的认知、一城百姓的意志,又岂是我们可以轻易撼动的?”
裴慈若有所悟:“所以,只要人们还认为隋启是上京的城隍,你们就没办法推出新的城隍人选?”
李吴点头:“其实这些年都已经好多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深入人心嘛,来城隍庙的大多都是外地游客,不像从前,有那么多真信众。”
“地府和我们阴司这几年也试着推过几回新城隍人选,奈何隋启的群众基础太大,所以未能成行。”
他们搞的那些‘寻找上京名人’、‘走进上京知名历史人物’、‘与历史对话’……等等一系列的暗戳戳推新城隍的活动,隋启的票数总是一骑绝尘。
所以真不是他们不努力,实在是隋启路人缘太好了啊!
“等再过些年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名人贤士借着考古的东风翻红,或者上京能横空出世位大人物。”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红药暂且放下思索,追问道:“还有一个呢?”
李吴:“还有一位就是武安大将军啊。”
红药来了兴趣:“他又是为什么没下地府?”
李吴hin耿直地摇头:“我也很想知道。”
“地府阴司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位可太神秘了。”李吴挠挠头,语气十分佩服,“我们连他死没死、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慈不假思索:“史书上的记载是,武安大将军因带伤征夷,落下病根,又逢戎军压境对峙,僵持数月后武安将军久病不愈去世。”
李吴摆摆手:“史书虽然这样写,地府命薄上却是一片空白,而且这死法,总觉得有颇多存疑。”
“之前不是从景末帝陵墓里出土了一份召回密诏么……”
红药却是觉得无所谓:“这种事,除了那些当事人,我们凭猜想哪里想的通。”
“也对啊……回归正题回归正题!”李吴打起精神道,“遇事不决就用排除法!首先,我们排除嘉文公主,当初上京城门就是她为戎军开的,没必要死了两三百年后又突然后悔,转头就报复吧。”
众人点头。
李吴继续道:“按理来说报复心最强烈的,是景末帝,可以他三四年就玩完一个还算强盛国家的智商与能力,又不太像能干得出这等大事的……”
红药提醒道:“不是还有两个臣子么。”
方冲语气莫名坚定:“肯定是隋启!”
“武安将军和景末帝的关系众所周知的糟糕,合作的可能性确实……可在一致的国仇家恨面前,也未必就不能联手。”李吴不敢确定。
裴慈思索片刻,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复国。”
红药语气淡淡:“而且就算武安和景末帝联手,对戎朝的报复行动也不会迟了两百多年,他应该忍不了景末帝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