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都没预料到的是,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时,银雀便醒了。司机站在门口昏昏欲睡,只能靠烟提提神,忽地听见房间内传来一声“千秋”。
他叩响了门:“少爷,千秋还睡着,我这就去叫他?”
门内并没马上传来应允,而是安静了一阵。正当司机打算先叫醒好了,老旧的木门带着吱呀声打开了。银雀揉着左眼,身上只草草披着风衣道:“去打盆水来;准备准备,去工厂看看。”
“诶?那千秋?”
“他什么时候换下来的。”
“四点多……”司机紧张道,“是我的错,我不小心……睡过了。”
银雀沉沉地吐了口气,显然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好。他转身进屋去拿烟,声音略带沙哑地又说:“去打水,不用叫他。”
——
种满鸢尾的小花园。黑色的笼子。女神像的喷泉。血。
男人在狭小的床上不安地动了动,随之咯吱咯吱的噪音冒了出来。他睁开眼,窗外的白光涌入视野里,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阵后,梦里的画面忽地消失不见,再记不起任何细枝末节。
男人喉咙干得厉害,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液,但并没起到多少作用。
忽地,他从床上弹起来,急匆匆地看向已经发黄的墙。挂钟的指针指向十点,他竟然一口气睡到了这个时间——银雀的习惯很稳定,早上九点时必然醒来,晨会从不曾迟到。
他急急忙忙地踩进鞋子里,抓起衣服边穿边往外走。门外已经没了司机的踪影,他敲了敲房门,也没听见任何回音。
银雀不在旅馆里了。
他们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没有叫他?
一连串的问题在千秋脑子里来回盘旋,前所未有的焦虑感在四肢百骸里涌动——仿佛被主人丢弃的狗。男人并未察觉到自己呼吸紊乱,他飞快地将衣服整理好,脚步匆匆往楼梯间走。
他刚过转角,脚步便蓦地停住了。
银雀端着一杯冰茶,正小口喝着走上来。
千秋的手搭在木制扶手上,不自觉地屈起指关节像要抠进木头里:“少爷……”
“噢?你醒了,还挺早。”银雀朝他走来,嘴角上勾着,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那刚好……”
他转头看了眼司机,说:“威尔塔有什么能吃的吗。”
“地图上有标几家不错的餐厅……”
银雀转过身又走下楼:“那就去吃吧。……千秋,把你的扣子重新扣好。”
“……”男人垂下头,这才发现衣摆的纽扣错了位,衣服歪歪扭扭很难看。
他无意识间憋在胸口间的那口气,这才伴随着放松了的呼吸缓缓吐出来。半分钟前的焦躁在见到银雀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并没有被丢掉,他的主人回来了。
感情的萌发像破土而出的小草,它从不是某瞬间长成,却总是在某瞬间被发现。
这就是男人的瞬间。
他迷恋着银雀的美丽。
——
是夜。
谢尔侯爵的就任仪式在下午的中心广场上举行,不过那是给平民看的;真正的重头戏是晚上这场私人晚宴,银雀他们抵达侯爵府时,外面已经停了不少车。
许多人都和成家有同样的想法,趁着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名为祝贺侯爵就任,实为笼络关系,为今后铺路。
银雀的车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并未急着下车,反倒是在车里静静地打量四周的情况,良久才开口道:“其他的人守在前门就好了;千秋你跟我进去,先弄弄清楚侯爵府的后门在哪里。”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停在某辆车上——一辆竖着殷家家徽的银色轿车。
“少爷,他们不跟着您进去吗……”司机低声道,“成管家当时叮嘱过,晚宴进出的时候务必让他们跟着。”
“我说不用就不用。”银雀道,“里面一旦开始,你就去那边等着,千万别出错。”
“明白!”
侯爵府的大门敞开,宾客络绎不绝,各个都穿得华贵高档,乍一眼看上去和王都那些公子哥的宴会没什么两样。即便威尔塔遍地的乞丐,也同样有一群人立于他们之上,一件衣衫就能抵他们半年的口粮。
银雀在其中穿得反而略显素净,这里不像王都,没有那么多人认识他的脸。但仍有不少人惊于他的俊秀,忍不住朝他投来目光。他像是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走进侯爵府的大门。
千秋换回了他那身平平无奇的黑色西装,捧着精心包装过的礼盒跟在他身后。
侯爵府的佣人在门口迎客,见银雀过来当即鞠躬行礼,再出声道:“请问阁下是……”
“这位是王都成家的少爷,替成老爷特来向侯爵道贺。”千秋道,“这是贺礼,烦请收下。”
“原来是成少爷,”佣人急忙比出请进的手势,另一人则接过礼盒,“侯爵大人特意嘱咐过您会前来,里面请——”
侯爵尚未到场,距离晚宴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
大厅里的人已经不少,角落里乐师们正奏着轻缓的音乐。银雀连墨镜都不曾摘下,低调又随意地走至大厅不起眼的一隅,随手捧起一份草莓蛋糕,倚着桌子尝了尝。
与他的放松截然不同,千秋很警惕。
他们都知道,在东部最危险的时候就是这场晚宴,说不准会有多少股势力想趁着这时候除掉银雀。
“你知道成奂给谢尔准备了什么贺礼么?”倏忽,银雀低声含笑地说了一句。
千秋的注意力便被他拉扯住,目光倾斜向身旁的人。他正拿着银叉,将一小块布满浓稠奶油的蛋糕送进嘴里,那张嘴生得小巧,张得也不够大,白色的奶油便有些不听话地沾在他唇缝边沿。
他粉嫩的舌尖悄悄露头,不动声色地将它们卷进嘴里。
男人的思绪失控了一瞬,重映起暴风雨那天昏暗船舱里的光景。一时间耳旁好像又冒出他克制的低吟,引人心悸。
千秋喉咙发紧,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声回答:“我看过里面的内容,是一块手表。”
银雀手里的银叉左右晃动了两下:“真正的内容当然在底层。”
接着银叉刺进了整颗的草莓中,随着他的动作送至唇边。银雀的唇并不红,气色好的时候会呈现出淡淡的粉,更多时候颜色都浅得有些病弱;现在艳红的草莓含在他的唇间,被洁白整齐的牙齿咬出半边缺口。
“送给谢尔的是东部钱庄一成的股份,”银雀忽然看向他,微微颔首,那摄人心魄的眼便从墨镜后露出真面目来。他漆黑的瞳仁里藏着些微笑意,像是在说笑,又像是认真在说:“我再给你两成,这样你就可以离开成家,安安心心过日子了。”
“是我哪里做错了么。”男人的眸光骤然间黯淡下去:“少爷,您是在说笑对吗?”
“你觉得呢?”
“不管少爷给我什么,不给我什么,”男人微微皱眉,“我都只想待在少爷身边……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哦?这么忠贞不二啊。”
“少爷……”
银雀确实在说笑,是心血来潮毫无目的性的说笑。
可男人固执的眼神、蜜糖般甘美的话语,陡然间让他生出某种快意。
那是种强烈的被人需要的感觉,痛快得难以言喻。
“真的以为能拿两成股份?少做梦了。”银雀在笑,话语依旧刁钻,“明明不过是我养的狗而已。”
男人却不依不饶:“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少爷明示,只是希望少爷不要赶我走。”
银雀仓皇躲开了男人直白的目光,将手里的蛋糕扔进垃圾桶里:“我也没说要赶你走,别露出这副流浪狗的样子,好歹你还是家养的。”
就在这时,大厅里忽然冒出些嘈杂——宴会的主角到场了。
第12章
大腹便便的谢尔侯爵,一走进大厅就被道贺的人围住,他脸上的喜悦难以掩饰,不断点着头回礼。
谢尔侯爵是上个时代的受益者——他并非因才学在帝国为官,而是因为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才能迎娶帝国长公主,站到如今的地位。
美丽的长公主此时就在他身侧,与他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这当中的艳闻轶事不少,就连银雀也听人说起过。他侧过头,迅速而小声地下命令:“就现在,把侯爵府各个出口都弄清楚。”
“是。”
男人毫不拖泥带水,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谢尔侯爵身上,他悄悄后退几步,往更不起眼的角落里走去。
银雀用丝绢擦了擦嘴,不紧不慢地走向人群。
“谢谢各位今日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来到鄙人的晚宴……”
谢尔侯爵突破了人群的包围后,走上大厅正中央的台阶致辞,眉宇间的得意毫不掩饰。乐声配合着他停下,整个大厅里只听得见他的场面话,但没几个人真的在听他说什么。大多数来宾和银雀一样,拿着香槟杯站在台阶下等着他说完;还有些人耐不住口舌寂寞,和同行者小声窃窃私语。
谢尔边说着,目光边在台下诸人身上游走;当落在银雀身上时,银雀勾起嘴角,微微举起手里的香槟朝他示意。
谁知道就在这时,他右边忽地冒出某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成少爷,好巧。”
银雀几乎第一时间退开了一大步,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愠色看向来人——是殷柯。
他和大厅里的其他宾客截然不同,既没有穿得体的正装,也没有任何仪态可言。他就像威尔塔街边随处可见的地痞那样笑着,手里拿着金属制的打火机来回在指间翻弄。
银雀冷笑着:“有事?”
“没事,就是看到你来跟你打个招呼。”殷柯挑着眉走近他,“成少爷怎么一个人,你那个随从呢?”
“你是否管得太宽?”
“我是在关心你啊,嫂子。”
“谁是你嫂子,”银雀道,“哦,你是说殷家独子想向成家下聘的事?怎么本家没有告诉你,已经被回绝了吗。”
“嫂子不用这么夹枪带棒的说话,你迟早是殷家的人。”殷柯的目光直白,像在打量一件商品似的,从上到下地欣赏银雀,“只是可惜,我抢不赢本家的人,不然你这样的Omega我也想要。”
银雀笑意更浓,柔声道:“你也配?”
“生气了啊?生气也还是很漂亮,我可太喜欢了。”殷柯走到他身边,侧过头逼近,嘴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朵,“你知道吗,殷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是老爷子定的。……谁能把成家的家业收入囊中,谁就是殷家的继承人。你猜是跟成家打生意仗比较快,还是娶到你比较快?”
“梦里什么都有,你回去睡觉来得最快。”
“或者我换个说法,是成家的产业全部被夺走比较好,还是嫁到殷家继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比较好?”
殷柯话音刚落,派出去查看情况的千秋回来了。他快步从银雀身后经过,蓦地横在两人中间,以保护者的姿态睥睨着殷柯:“请您自重,离我家少爷远一点。”
“哈,哈哈……”殷柯突兀地笑了笑,那笑声在银雀听来刺耳极了,“那……就打扰了,有空再叙。”
他自顾自地伸出手里的高脚杯,在银雀的酒杯上碰了碰再离开。
看着殷柯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千秋才仓皇转过身:“少爷您……”他关心的话语没能说出来,就被眼前银雀的神情惊得愣住。
——他从来没看见过银雀如此生气的时候。
那双平日里漂亮而妩媚的眼睛,此刻凌厉得像藏着刀片,千秋甚至能听见他过重的呼吸,能看见他颈间微微凸起的血管。
“有朝一日我会让殷家的蠢货们跪在我面前谢罪。”银雀呢喃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千秋并没听清楚内容,甚至没听清楚银雀究竟有没有说话。不过银雀很快便恢复如常,刚才极度生气的模样仿佛是他的错觉。
“怎么样,都弄清楚了吗。”
“清楚了,”千秋默默退回到他该在的位置,低声汇报,“侯爵府有六个出口……我在后院见到了一个人。”
“谁?”
“尤斯汀。”
“他……?”银雀微微眯起眼,“他来参加晚宴很正常,在后院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而且还想避开我。……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
“我知道了。”
侯爵的致辞恰巧在此刻结束,银雀收了声,朝侯爵快步走去:“谢尔侯爵,恭喜就任。”
“银雀少爷!”谢尔的口吻非常夸张,“你父亲还好吗,我很久没见他了!”
“托您的福,家父很好。”
侯爵府的佣人在他们交谈时靠近,掩着嘴在谢尔耳旁说了些什么后仓促离开。谢尔在短暂的严肃后,又朝银雀笑起来:“正好,来我书房叙叙如何?”
“当然。”
他跟在谢尔侯爵的身后上了铺着红毯的楼梯,千秋也一并跟在他身后。
而楼下殷柯正在和其他人谈笑,此刻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楼梯上银雀。他身后的随从悄声在他耳边道:“……说是看见他那个随从去其他出口查看了。”
“消息放出去,”殷柯笑眯眯道,“今晚可不止我们想猎杀小雀鸟。”
——
“这个,我真的不能收,太贵重了。”
书房内油灯光线摇曳,谢尔侯爵从书桌上拿起礼盒,递到了银雀的面前。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就连千秋都守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