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僭越的随从。
千秋将托盘放在床边简陋的木桌上,里面装着不少瓶瓶罐罐,纱布剪子。
“少爷已经睡了两天了,现在在回王都的船上,很快就能回去。”千秋指了指托盘,“我可以,为少爷换药么。”
“……嗯。”
男人在他身侧坐下,冰凉的剪子贴上他的皮肤,将纱布剪开。
他细致小心,像在对待玻璃制的艺术品,生怕弄疼了银雀:“少爷安排的人听见打斗的动静后,在那附近找到陷阱……”
“哦对,我都快忘了。”
银雀轻声说着,面无表情地看男人的手如何揭开纱布,看他血痂狰狞的伤口。
“这些全是你处理的么。”
“是……”
“那不是把我看了遍?”
“情非得已……”男人低声说着,“抱歉少爷。”
“诶——昨天那个吻也是情非得已吗。”银雀懒洋洋地说着,语气微妙,令人猜不出他背后的含义。
千秋停了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银雀。
即便他右眼被纱布缠着,即便他毫无血色嘴唇煞白,这张脸仍然能让千秋心悸不已。
银雀勾着嘴角:“……我昨天确实快疯了;你呢?你也疯了吗?”
“对不起……”
“继续,”银雀说,“先把药换了。”
“是。”
有短短数秒的时间,千秋不知所措;可等他仓皇低下头,再次看见银雀的伤口时,他忽地又冷静了下来。是他的能力不足,才会让银雀受伤;也是他昨天几乎放弃求生,对银雀冒犯。作为Beta,他没有任何手段安抚受伤的银雀,换成Alpha至少能用信息素对恐惧的Omega进行安慰。
然而最关键的是——在那个绵长慎重的吻里,他从身到心都越过了绝不可越的界限。
男人垂头忙碌时,银雀的视线落在他侧面发丝间若隐若现的伤疤上。
对方昨晚的话语历历在耳,不断扰乱他的思绪。一想到昨晚他在混乱的状态下剥开了戒备,任由一个Beta亲吻他,他胸口便郁闷不已。若只是因对方僭越,他应该会很恼怒;可他并不那么觉得,反而在眼前两人独处中察觉到了自己隐隐的冲动。
他想再试一次,和千秋亲吻。
就是这念头的出现,让银雀胸闷难受。
——不可信任。他知道的,他不能信任任何人。
——他不能亲自把朝向自己的刀,递到别人手里。
“少爷,好了……”
银雀拉紧了衣襟,轻声道:“我的右眼,也是你处理的?”
“是……”千秋说,“没有让任何人看见。”
“你为什么会处理伤口?”
“……”男人答不上来,“……也许是以前在港口,经常有人受伤,大家都是自己处理……”
“烟。”
千秋不问其他,也不劝阻,只依言拿出船上备着的烟:“这艘船是另外的货船,上面没有准备BASA,十分抱歉。”
“我知道,我也没有为难下人的习惯。”
男人拿着打火机,在银雀面前擦燃幽蓝的火。
可银雀偏开了头,嘴角上勾着似笑非笑:“我平时是让你这么伺候的么。”
千秋怔住了。
他着实不擅长表达情感,在被这句轻描淡写的提问刺伤时,他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低着头起身,就像第一次见到银雀时一样,在他面前屈膝,恭敬而卑微地替他点燃那根烟。
“呼……”银雀说,“你要认清一件事,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更不允许身边的人对我有忠诚以外的念头。但你救了我,我给选择的权利;是留在我身边本分当只鹰犬,还是离开成家。”
“……我永远是少爷的狗。”
“抬起头回答我。”
千秋终于抬头,神情在眨眼间变化,露出许久不见的假笑:“我永远是少爷的狗。”
只是无论千秋练习过再多次,那双眼睛里都没有丝毫笑意,所以才让人轻易就能察觉,这是假的,是做出来的。
关系就在这一刻完美复位。
银雀接着吐烟长长地叹息:“我想出去吹吹风。”
“好的。”男人顺服地捧起他的脚,替他穿上鞋。
——
王都,城郊某栋私人别墅中。
“往左……再往右,嗯很好,转一圈试试。”卡尔洛轻巧地吹了口气,看见银雀下意识眨眼,才终于直起腰摘掉他的手套。
“……不太舒服。”银雀道。
“材质不一样的嘛,你先凑合凑合,我的大少爷。……突然之间来找我要换个新的义眼,你也得考虑考虑制作时间啊,那颗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就对付三天,三天之后新的就做好了。”
银雀眉头微蹙,但却没再多说什么。
卡尔洛给他检查过了眼胎,将一颗新的义眼填进了他右眼的空洞中。
“外面那个是你的新随从?”
“嗯。”
“你改用Alpha了?顺便解决你的情热期?”
卡尔洛是银雀的义眼师,副业还做医生,两人交往有十年之久。他在银雀面前算不上下属,只能算顾客和商家,因此说话也口无遮拦,随性得很。
而且他还是唯一一个和银雀有所来往的Alpha。
“他是Beta。”银雀恼怒道,“少胡说八道。”
“哈哈,开个小玩笑。”卡尔洛说着,脚蹭着地面推动椅子到另一边,倒了杯温水递到银雀手里,“这几天就住在我这儿好了,费用还是和以前一样,等新的做好了你再回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银雀道,“顶着这只眼睛我也没法出去。”
银雀本身的瞳色是深棕,而这枚暂用的是墨蓝,看着怪异得很。
“还有客人专程找我做异色瞳呢,说是别有一番美感。”
卡尔洛是个相当懒散的家伙,凭着他的手艺收费昂贵,生意虽然不多,但日子过得很富足。
他的花园里种了不少山茶花,正是花期,满园的姹紫嫣红。
银雀因腰间的伤行动不便,卡尔洛便干脆让他坐在轮椅上,这几天暂时代步。
银雀被他推进花园里时,千秋就站在姹紫嫣红里,背对着他们。恰逢风起,男人在花叶的沙沙响声中静静伫立着,并未察觉他们的到来。风吹乱他略长的头发,吹起他的衣摆。
银雀不知怎的,突兀地想起那天在威尔塔街头的小店里,他掀起千秋的头发后所看到的那张脸。
卡尔洛小声在他耳边道:“气质很不赖嘛,不愧是你的人。”
“你可以去忙了,尽快,我讨厌等。”
“好的,那银雀少爷有什么需要再叫我哦。”卡尔洛笑眯眯道,“那边的Beta,快过来守着你家少爷,他现在可行动不便。”
男人蓦地转过身,颔首示意后快步走向银雀。
“少爷。”
“推我在花园里逛逛吧。”银雀道。
为了方便换药,银雀穿着简单的宽松的病号服,千秋推着他在花园的石板路上慢慢走着,一垂眼便能看见他的后颈。藏在项圈之下的疤痕,依旧让千秋觉得刺眼。
主仆两人都保持着微妙的沉默,仿佛真心实意在欣赏满园的山茶花。
只是可惜天色阴沉,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有一场大雨。
忽地,银雀抬起手捂在腺体上,活动了两下脖颈,像是察觉到了男人赤裸的视线。
“我稍微想了想,”银雀思忖着说,“有些话也许不用说,你该知道该怎么做;但我还是提醒你一遍。”
“少爷请说。”
“这只眼睛,还有那时候在陷阱里我说过的所有话,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三个人知道。”银雀淡淡道,“务必,保守秘密。”
这话本是在千秋的意料之中,可他没有想到,从银雀嘴里说出的这段话,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
“保守秘密”四个字进入他听觉中的瞬间,他的脑子像硬生生被人撬开般剧烈地痛。有什么伴随着这轻巧的四个字塞进了他的脑袋里,他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紧紧抓着轮椅的推手,脚下生根般地僵在原地。
银雀正想问他为什么停下,远处的天边劈下一记响雷,吓人得厉害。
大雨来了。
成千上万的画面在男人脑子里无规律的串联,无数话语在交织回响,仿佛有人将不属于他的记忆灌进了他的脑子里。
疼痛下去得很快,取而代之地是记忆里最关键的一句话——
“当成银雀要求你保守秘密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你该做什么。”
…………
“千秋?千秋!”接连几声男人都没有回应,银雀不耐烦地转过头,“你在想什么,要下雨了!”
“……”男人猛地回过神,连忙道,“我推您回去。”
轮椅调转方向,朝着建筑物加速前进。
在银雀看不见的身后,男人难以克制地勾起嘴角,藏在发丝阴影下的双眼透出野兽狩猎时兴奋的光。他再看向银雀项圈边缘的细小疤痕时,冲动在血液里叫嚣不止。
男人嗅着甘草的香味,舌尖舔过干燥的嘴唇,沉沉地呼吸。
——一切都如他所料。
第16章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如果成银雀真像传闻那样喜怒无常,喜欢折磨下人,说不定你会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被他杀掉……我是在提醒你这事儿的危险性。说到底,你对自己的演技这么没有自信吗?”
“要骗一个多疑的人,首先得把自己骗过去。”
“你是主子,我只能提醒你,不能拦着你。”
“……别说这种话嘛,我很信任你的。”
“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这药能阻隔信息素,但副作用是身体机能下降,且下降得不止一星半点。”
“我知道,足够了。”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血液检测和信息素检测是瞒不过去的,检验所的检测结果……”
“早就安排好了,快把你的妖术使出来,我不耐烦了。”
“不是妖术!是催眠!”
“好,那就催眠术。”
“……深呼吸,看着这块怀表,放松……”
“……”
“我是你最信任的人……”
“……”
“……现在,忘掉你的一切……你是下等街娼妇由香的儿子,你没有父亲没有姓氏,是个普通的Beta……”
“……”
“你见到成银雀的第一眼,你就不可自拔地倾慕他,想追随他,只忠诚于他。”
“……”
“他是你心的枷锁,而他的话是钥匙。”
“……”
“当成银雀要求你保守秘密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你该做什么。”
——
从两三点水滴落地到倾盆大雨,不过一息功夫。
千秋将银雀推回建筑物内时,雨已经淋湿了两人的头发与肩膀。男人并不惊慌,只沉声道:“我立刻去拿毛巾。”
银雀并没回应,大抵不怎么在意被雨淋湿。
卡尔洛喜欢玻璃、喜欢水晶,别墅里有一半以上的墙体被做成了巨大的落地窗。等待男人回来的时间,银雀手摇着轮椅靠近窗边,凝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脆弱的花朵在雨中摇曳,掉落的花瓣在地面上铺出糜败的色彩。
视线稍稍模糊过后,重新聚焦在落地窗,他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异色的双眼说不出的诡异违和,连带着这张脸都让银雀莫名开始嫌恶。
将死时确实不想死,可活着时又难免觉得“死了还好些”。
人是无数矛盾的集合体,自我解析都是难题。
他在倒映中看见千秋拿着白毛巾走向他,步伐稳健而快速,脚步声却微乎其微。
“你脚步声很轻。”银雀随意道。
千秋像是牢记着船舱内的教训,并不敢直接与银雀目光接触:“怕打扰到少爷。”
他就站在银雀身侧,将毛巾盖上少爷湿润的头发,轻缓地擦掉雨水。先是头发,再是脸颊和肩颈,最后千秋蹲下身,像牢牢记着在船舱里发生的事,恭谨且卑微地替他擦掉鞋头上的水。
银雀并没看他,只看着玻璃窗上的倒映:“跪下。”
千秋动作顿了顿,并未第一时间服从。银雀面无表情,像欣赏美术馆的藏品那样,目光在两人的倒映间游走:“平时不都是跪着的吗,今天不跪了?”
很快男人的膝盖便吻上冰凉的地面。他太小心了,每个动作间都像裹挟着爱意般,让银雀隐隐作痒。他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很同情我……所以在我面前,自诩保护者了?”
“……不敢。”
“怎么说呢,多少感觉得到一点。”银雀道。
他约莫心情还不错,说这话时口吻非常平和。
“对不起。”
“道歉以外还有别的话想说吗。”
千秋没有半分停顿,沉沉道:“少爷恨老爷吗。”
“还好。”
“可是老爷……”男人说,“官港的所有权而已,怎么比得上少爷的安危。……他明明可以救少爷。”
话语有些浮夸,可从千秋嘴里说出来,就显得真诚。
“我知道。”
虽然他很像在回答,千秋却听得出来,他的少爷这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他可以救我,只要第一时间退出官港的竞标,我就能得救,还不用被人剜掉眼睛。”
他声音轻极了,几乎要被外面的雨声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