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张破损的白纸……
他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在那个雨天里,紧紧握住这半张照片……
——以至于它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那人低头,从口袋里拿出另外班长破损的白色卡片。
戚砚终于抬头。
正对上的脸被黑色防毒面具遮盖着,仅仅露出一双眼睛。
蓝色的,如同大海。
–
贫瘠的想象力,无法设定Alan是怎样活下来的。
可Sam确信,他从小到大的英雄,一定只是被自己遗忘在北纬那片隔离区里了。或许有一天,他把怪物都全部杀死,就会回来。
Sam一无所获,只身自维多诺夫回到疗养院。
接受治疗,三个月后,他出院了。
组织给了他一大笔丰厚的慰问金,足以支撑他过一辈子物质富足的生活。
某晚,他拿出地图,铺开。
笔尖将隔离区与家乡小镇连线、然后仔细计算中间值。
最后,Sam在一个靠近运河的小镇居住下来。他没有回家探亲,甚至没去参加Alan的葬礼。
他万分确信,总有那么一个机会,迷失的人也能在机缘巧合下重逢。
作为研究院最有天分的科研人员,也有人慕名来镇子找过他。
阁楼的门推开时,来访者甚至不相信,这个邋遢的酒鬼,居然是“清理者”先遣队排名第二的队员。
“您好,请问是Sam先生吗?我是国际联合组织的特派员,想邀请您……”
“滚。”
“……先生,不论是出于任何方面考虑,我都希望您能够听完我的话。”
“我不想听。”
“我们了解过您,也知道某些国家的组织也曾来打扰过您。可此次,我们的项目,您兴许会有兴趣。”
“十几年没做科研了,早废了,回去吧。”
“我们希望由您来设计一个选拔系统,集结队伍,然后前往维多诺夫。”
“……维多诺夫?”
“是的,先生。我知道系统设计的难度极大,或者说可能会是您十几年的心血,但还是希望您可以考虑——”
“我同意。”
不就是下一个十五年吗。
我愿意。
……
“组长,各国的支持率显著上升,看来系统正式启动的时间也近了。”
“嗯。”
“额……我是想说,您夜以继日地研究,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期,也休息休息吧。”
“……看今天的新闻了吗?”
“啊,您指的是?”
“知名学者公开反对计划实施。”
“这个我知道,那个年轻人,还是中八区戚院长的儿子。不过您有什么看法吗?”
“他……很像一个人。”
Sam摘下眼镜,两根手指揉着眉心,回忆道:“他说这个计划不合适世界时,那个表情,就跟Alan说我不合适先遣队时,一模一样。”
助手不清楚,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口中的Alan是什么身份,于是只能满脸错愕地说:“那位前辈,或许是您的对手?”
说完,年轻的助手便后悔了。
因为他分明看见,一向脾气古怪又刻板严厉的组长,眼角霎时留下两行泪水。
老人声线止不住地颤抖:“没错,是对手来着……”
他走了,我终于赢了。
可是已经二十多年了,为什么还是在期待他能够从那片森林里走出来呢?
不管是老了,还是丑了,他依旧希望他的Alan能摸着他的头顶,把另外半张老照片递过来:“Sam,我喜欢你啊。”
我也喜欢你,Alan。
所以,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呐?
我现在,已经在一条看不见光的路上,走得太远,大概没办法独自回去了。
“清理者。”
“您说什么?”
“系统代号,就叫清理者。”
“好、好的,我们马上准备发布会。”
……
“先生,特训选拔的孩子都到了,您要去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先生,上头还是希望您能够……”
“不看。”
“……嗯,好的。”
兴许那个公开反对的年轻人是正确的。
Sam把刀叉放下,空荡的房间里,金属与瓷盘碰撞的声音也显得如此突兀。
那群孩子,与他们当年一样。
体能、智力、综合指标的至高者。
想到这儿,他忽然扯起嘴角笑了:“那么活下来的孩子,是不是就与Alan一模一样呢?”
多年没再泛起波澜的心房,终于流过某种诡异的兴奋感。
五百个佼佼者,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就是他的Alan啊。
……
“第一场考试结束,数据已经导出来了,您要看吗?组长。”
“前三名的资料,我看看。”
根据要求,助手将数据对比表打开展示,之后又播放了一段简短的视频。
“前三名选取了结盟的方法,他们三人各有长处,相互配合,再加上人数上占优势,所以目前分数领先。”
一旁观看的Sam,却没表现出任何兴趣,耷拉着眼皮嘟囔了句:“劣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这类轻蔑的评语一直持续着,到第二场、第三场。
直至某一天。
视频上出现了这一幕:
清晨,大雾弥漫,广袤的针叶林边,铁丝网之上,少年垂着两条长腿。
他戴着与Sam年轻时训练中,如出一辙的防毒面具。
薄凉的视线抬起,望着远方笼罩地平线的大雾。
半张脸被阳光抚着,白净骨干的手指抓住生锈的铁丝网,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翻越这铁网。
那只手,朝着空无一人的森林伸出。
可就在这时,有谁抓住了他的脚踝。
男生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无奈道:“就算放我进去,我也活不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结盟的老大势在必得,回答:“万一你活下来了呢,我们必须亲眼看见你死,才可以。”
在场的研究员们,深深记住了少年的神情。
冷静又张扬,似乎带着吞噬在场所有人的模样。
他沉默着跳下铁网,音色难辨悲喜:“迷失的人,终究会溺死雾海。”
少年几乎没有表情,折断那些牵制住自己的手。
屏幕前的Sam心头一荡,一时间,竟又哭又笑:“这才是他……哈哈……”
所以啊,跟这孩子说的一样。
——迷失的人,永远也不会再重逢。
第75章 透明森林
–
“怎么不躲开,你是想吓死我吗……”来人自上方环住他,手臂发紧。
戚砚来不及平静呼吸,半边脸的泪水印在他衣服上:“第一回当考题,确实有点难呢。”
在秦墨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终于明白。
自从进入核心区之后,他就被系统内设成为了“参考员”。
——拥有考题主角的记忆,会因为完全不属于自己的阴影而应激性颤抖、哭泣,甚至没办法控制自身行为。
起初戚砚并没在意,暗自腹诽是由于记忆驱使情感活动。
但当巨鼠扑过来的刹那,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办法躲避。
Sam不断告诉他:死吧,反正再也见不到Alan了,那就死吧!
直至划破薄雾的刺耳枪鸣出现,戚砚识破了真相:他是考题,秦墨才是考生。
原来你开自主模式,是这种感觉……
对方已经将放毒面罩取下,轻轻捂住他的口鼻,下颌还沾着因奔跑而渗出的汗水:“它把你当Sam了。”
这不是明摆着吗。
不单把他当Sam,设计师还一直把你当Alan。
“怪不得系统偏袒主管……”戚砚咬了下嘴唇。
因为主设计师早把当年唯一存活的男生当场Alan了……
秦墨却没注意,整张脸透着寒意:“系统是不是把Sam的记忆给你了?”
他愕然,随口回答:“可能吧……”
说着扶住身后的树干,准备起身。“所以系统这回是给你出题,你现在是——答完题了?”
对方深吸口气,把人来回检查一遍,脸色依旧不好看:“把Alan的记忆给我,然后试图让我主动来寻找Sam,没想到Sam就是你。”
“啧。”戚砚站住脚。
“而且,Alan的设定还是因为辐射而失忆,记东西模模糊糊。”更为甚者,自己多年来要找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无法辨认。
啊,真是有点难度呢。
“那你怎么确定是我的?”靠半张失去颜色的照片?
秦墨把人揽住,语气尽量不那么严肃:“你出现在葡萄园时,我就记起了Alan的故乡,那里也有一片葡萄园。”
“跳下雕塑时,你身后藏着东西,跟我打招呼,我又记起某年圣诞节,有个人送了我一个礼物。”应该是那块手帕,买一送一的廉价货,却被Alan记了半辈子。
“我带你走进教堂、你坐在长椅上、你的脸被烛光晃着、你装作开心的模样与我攀谈……”这些细微的动作与画面,无不可以勾起Alan的回忆。
“晚上,我做了个梦。”那个梦稀里糊涂,所有画面都不清晰,夹杂着秦墨自己的,与Alan的。
“大雾、森林、眼泪……”他醒来,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长椅上找到昨晚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
“可是你不在那里……”长椅是空的,连背包也没了。
“这题目,说难挺难,说简单,也跟小孩子做题的思路一致。”只要能给你更多信息的那个,就总以为是答案。
“我认定你是答案。于是沿着唯一一条马路来到了隔离区。”这地方,总会把人不美好的过去一股脑从潜记忆里剥离出来。
他看见一个人在枯树下掉眼泪,分不清楚究竟是他的戚砚还是Alan的Sam。
就是想抱抱他。
可惜还没跑到跟前,就眼见着巨鼠朝着同一个方向扑过去。
“拔枪与射击的速度,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想。”
戚砚微微露出些笑,抓着他衣服的手移到秦墨脖颈出抚摸着。“听起来是个好男朋友呢。”
好男朋友并没承认这份殊荣,因为方才的危机把他开玩笑的心彻底浇灭了。
“啊,别生气了。”戚砚自然看得出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没生气。”对方抿嘴,牵住那只手,也仔细检查。确认没有伤口后,才放心,“既然系统把我们带到这里,无非是想让我们重新走一遍当年的路。”
“嗯。”他低头笑:“那我们该怎么办,主管先生?”
秦墨无奈,把人护住:“你要做的就是,别乱动。”
说罢,单手摸出枪来。
线条流畅的手臂抬起,枪口对准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灌木。
“吱吱……”
第76章 雪后森林
–
这是与Sam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血腥味儿,饶是戚砚只管观战,也觉着像时刻经历着多年前那场厮杀。
秦墨说的不错,系统把他们带到这里,无非是想让两人重蹈覆辙。
演一出悲情又动容的故事,主设计师才会得到心理安慰。
可惜,他抬起眼皮,望向前方那游刃有余的人。
“啧……”看起来Sam没预料到,当年那个男孩早已远远超过了Alan的素质。
“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秦墨叹口气,伸手将他拉近。
“嗯。”戚砚挑起嘴角,坦言:“你都来了,他也快了。”
要说系统有个功能开发的过于完美,那必须是真实性。
为了将场景模拟到极致真实,一般会把真实存在的地点,所有的参考值输入。
地理环境、植被,甚至温度、湿度。
这就等同于,危险值也是复制过来的。
“变异鼠类伤害不到我们,或者说被我们全部杀死,那隔离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话音未落,头顶徒然响起那个合成女声:[滴——核心区参数异常、核心区参数异常。]
接着,系统又会陷入紧急状态。
在处理外来系统的同时,再次遇到这类级别的威胁,它只能求助……
[正在链接管理员。]
身侧人划开控制板面,和声道:“我在。”
[异常数据已发送至您信箱,请选择修改方式。]
“手动。”
[已为您启动应急通道,修改方式,手动。]
数秒后,周遭场景逐渐透明,如同浸湿的画布,颜料在水中瓦解、稀释。
巨大的透明森林内,只剩下流动的代码与数字。
莹绿色,像极了它们最初的模样。
“找个考场与核心区连接,然后让它们自我消化。”秦墨心里仿佛早有计划,指尖飞快地点击着,输入字符:末日之后。
这个考场,两人都再熟悉不过。
其中存在单个系统不说,火力支持也相当大。
最佳选择之一。
–
[考场连接成功。]
场景转换太快,森林破碎,隔离区化作细小的纸片,于电流声中消散。
两人眼前出现一处亮光。
[身份识别中。]
[已识别管理员。]
信号灯闪烁绿光,银灰色隔离门缓慢打开。
前方是条通道,金属质感的墙壁泛着冷白。
“走廊尽头是台大型计算机,运算然后传输各个考场的数值。”秦墨抬眸,看眼不远处的识别孔,又道:“也就是大家口中的系统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