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眼神微沉,表情不悦。
“是林某唐突了。”林浪敛眉,笑了笑,“非为轻薄,只是林某名字里带个浪字,行事自然难免放浪些。”
他走下石阶,回首,“聊聊?”
重九略一犹豫,跟上去。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出二堂,穿过回廊,来到后院。重九等了大半天都没听到一句话,忍不住问道:“林先生找我聊什么?”
林浪在一棵梅树下驻足,用靴尖拨弄着地上落叶,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对他,认真的吗?”
“什么?”重九微怔。
“是……就想找个男人玩一玩,还是,”林浪顿住,“还是真的?”
重九眸光一沉,“林先生慎言。”
林浪了然,轻轻叹口气,“也是,我早该想到,毕竟你身体里流着楼家人的血。”
重九没听清,“林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说……”林浪视线在花园里逡巡一圈,思忖半晌,道:“沧族人重伦理,若是只圈个娈宠寻寻乐子,倒也无伤大雅,若要结作连理,那可不为世人所容。”
“月神教独守滇疆,远离中土,便是不为世所容那又如何?”重九不以为意。
“难道你想一辈子呆在月宫?”
林浪盯着他,目光灼灼。
“什么意思?”重九蹙眉,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
林浪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换个轻松些的话题聊。我听阿漪说起,你被蘅教主捡回去时,磕到了脑袋,把你的爹娘都忘了?”
重九心说这个话题一点儿也不轻松,答道:“前些日子想起了一些,只隐约记得我从前叫楼恪,族中排行第九。”
林浪瞳孔骤然一缩,“楼恪……”
“有问题?”重九抬眸。
“没有。”林浪摇摇头,继续踢脚下的叶子,“若是你爹娘现在来寻你,你可愿意同他们回去?”
重九想了想,很快道:“自然是愿意的。”
“那若是他们要你回去袭承家业,但不能再对你师尊有非分之想,除非……”林浪觑着他的神色,续道:“除非你肯娶妻生子。”
重九一时怔住,低头陷入了沉思。
林浪倒也不着急,在一边静静地候着。
过了许久,重九抬起头来,咬了咬唇,“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做什么非得娶妻生子的?”
林浪险些被口水呛住。
“若是这样,那我宁可无家可归。”重九抿着唇,神色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们将我丢下这么些年,我早没了爹娘,只有师尊。”
他曾为人所弃,忘却所有,过去如泡影般虚无,未来蒙着层层迷雾。
是那寒山上的一缕月光,填满了他如水洗过的这七年。
林浪喟然长叹一声,拍在他肩上,沉沉地笑起来。
“是个有血性的,我喜欢。”
重九嫌弃地看他,“你个糟老头子,离我远点。”
“你说要是你师尊听到这话,会不会觉得有被冒犯到。”林浪挤了挤眼睛,表情促狭,“他可比我老得多。”
“师尊才不老。”重九反驳。
“是,不老。”林浪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笑容更甚,“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嫩,被人亲了竟跟个大姑娘似的,当真是可爱得紧。”
重九怫然恼道:“你偷窥?!”
“哪里,路过房前,碰巧听到,便好奇瞅了一眼。”林浪连连摆手。
重九恨恨地将肩上那只手甩下去。
“我给你个东西。”林浪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重九警惕地看着他,不敢收——上一次偷看《大乐赋》被发现的下场还记忆犹新呢。
“这可是好东西,你是不是时常觉得体内鲜血逆流,情绪急躁易怒?”林浪悄声道:“照着这个上面的武功练,不出一年半载,就可以推倒你师尊了。”
重九犹犹豫豫,还是心动。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将书卷起来塞进袖子里。
林浪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36章 暮雪深
暹安城落今冬的第一场雪时,绎川带着那两本流光策姗姗来迟。
听闻师兄受伤,绎川又惊又怒,换药的过程中一直沉着脸。重九自知理亏,又不肯放他二人独处,只好顶着绎川的白眼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换药。
“教中诸事可好?”
“一切稳妥。”
“治下百姓如何?”
“安稳顺遂。”
“凤容近来怎样?”
“勤勤恳恳。”绎川放下药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满,“师兄少管些事吧,安心养伤,一切有我呢。”
重九连忙道:“也有我。”
绎川闻言瞥了他一眼,唇抿成直线。
北山蘅垂下眸去,冲着自己的左手扬扬下巴,道:“干活。”
绎川拿过净布包住他的伤口。
包完,北山蘅隔着布摸了摸手背,问道:“我走之前让你派人去查《流光策》,你查的怎么样了?”
绎川道:“雁荡水寨中那本书,我也是前几日才得知,正要遣人来王府送信,就收到师兄的灵蝶传信了。”
北山蘅简短地道:“太慢。”
“惭愧。”绎川微微低下头,神情有些局促。
“皇宫、逝水阁和光明宫遗失的那三本书是怎么回事?”北山蘅又问。
“这个倒是有迹可循。”绎川从怀里取出三页纸递给他,“逝水阁和光明宫都不曾流出消息,但是三年前皇宫里发下过一道海捕文书,称有人盗走了前朝至宝。”
北山蘅打开纸,第一页画着装《流光策》的木盒,第二页是拓印的文书,第三页上绘着一个人像。
“这人是谁?”
“就是当年海捕文书上,盗宝之人的绘影。”绎川道。
绘像上的人一身玄衣,整张脸用二指宽的黑布条缠起来包成粽子,只余两只眼睛在外。
北山蘅端详着那页纸两眼,嗤道:“绘得这般模糊,便是此人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也是认不出来的。”
绎川低下头去,屋里陷入沉默。
重九抓到一个空当,连忙插话:“师尊先喝药可好?弟子去端。”
北山蘅眼皮一跳,转头对绎川道:“你出去吧。”
“……是。”
绎川看了重九一眼,起身退出去。
重九自外间端了药碗进来,坐到床边,轻轻在碗边吹着。
北山蘅揉了揉眉心,叹道:“今日让我自己喝吧。”
“不行。师尊平时惯用左手,如今左手有伤,不能乱动。”重九声音很柔,语气却不容拒绝,他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唇边:“张嘴。”
北山蘅很是别扭,蹙着眉咽下去,道:“别那样跟我说话。”
“怎样?”重九眨眼。
“正常点。”北山蘅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
“正常情况下,弟子平日都不怎么说话的。”重九轻轻一笑,“难道师尊想像那日一样,嘴对嘴喂……”
“你说话越发混账了。”
北山蘅重重地皱起眉,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教出来这样的徒弟。
“或许弟子本性就是如此。”重九垂着眸子,语气骤然低落下去,“都说父子一脉相承,指不定这混账就是跟我那连样貌都记不得的爹爹学来的呢。”
北山蘅心想,燕王谋反,那是挺混账的,便默认了他的话。
“不过若是弟子不混账,那也亲不到师尊了。”重九似乎想通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抬起脸,表情像只偷了腥的猫。
北山蘅险些被汤药呛住,“你还真会安慰自己。”
重九笑嘻嘻地放下碗,将被子拉到他胸口,道:“师尊喝了药,想来等下要困,不如好好睡一觉。”
北山蘅点点头,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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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觉睡到了半下午,醒来时外头天方晴,雪覆在地上墙头,将偌大的南越王府装点成素白一片。
北山蘅拢了头发下床,甫一推开门,肩上便落了一条银狐毛披风。
“外头凉。”重九轻声说着,拉过披风的带子替他系上。
指尖擦过北山蘅的下颌,竟比他这修炼铁马冰河终年体寒之人还要凉一些。
北山蘅蹙了蹙眉,抓住他的手摸了一把,确认自己感受无误,遂叹了口气:“你方才在外头站着?”
“弟子怕在屋里师尊睡不安稳,又怕师尊出来时忘了添衣,便在门口稍候了片刻。”重九低下头,凝视着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惊叹道:“师尊的眸子越发蓝了。”
北山蘅往后避了避,“我睡了两个时辰,你莫不是也跟着冻了两个时辰?”
“弟子不冷。”重九乖巧道。
北山蘅心里又是一软,尴尬地别开脸去,顾左右而言他,“我想出府走走,在床上窝了这一个月,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
重九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一遍,眼睛亮亮,“师尊的意思是,弟子可以跟着同去吗?”
“……”北山蘅转过身,“我走了。”
重九连忙两步追上去,兴奋地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拉住了他的手。
北山蘅甩了两下没甩掉,蹙眉嫌弃道:“过了年都十七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一天到晚拉大人的手。”
“谁说只有孩子才能拉手。”两人顺着王府偏门出来,绕到街上,重九信手一指,道:“那么多小夫妻晚上亲嘴儿白天拉手的,师尊就当看不见呗。”
“脸皮真厚。”北山蘅骤然发力,把手抽出来。
南国的冬日是湿冷的,路上雪积得厚,地又滑,重九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自己脚下打个跌又被嘲弄。
北山蘅瞥了他一眼,讽道:“你如今就算不跌跤哭鼻子,那也还是个小孩。”
重九被说穿了心思,涨红着脸说:“阿九早都不是孩子了。”
北山蘅只戏谑地笑。
重九遂想起他前几日看的一个话本。
有人相中了自家养父,可养父总当他是个孩子。那人便在养父的茶水里用了药,连夜脱裤子提枪上阵,把养父睡服了。
兴许自己也可以试试。
北山蘅专注走路,没注意到他眸中淫邪兴奋的光。远处路边有卖糖人的,架子上还搁着两只浇好的糖人,做成金童玉女的模样。他看到了,略一犹豫走过去。
“哟,公子要糖人啊。”
小贩搓了搓冻红的手,哈出一口热气。
北山蘅忆起在江陵的旧事,恍然发觉重九已经许久不曾发过神经了,难道是帝王之血觉醒之后,这两个人格便合二为一了?
正沉思着,重九已买了一个糖人递到他面前。
“我看师尊想要。”他轻声道。
北山蘅接过糖人,咬一口,再咬一口,忍不住皱眉,“太甜。”
虽然看上去和江陵城中的那个糖人没什么分别,但今日这一口咬下去,还是有些甜得过分了。
重九低头看他,笑得温柔。
小贩在一旁道:“看公子喜欢吃,不如再买一个给你哥哥。小人也正好收拾摊子,这天寒地冻的,当真是受不了。”
北山蘅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哥哥是指重九。
“不买。”北山蘅沉下脸。
“买一个吧,买了好让他早点回家。”重九扯住他的袖子,摸出两个铜板,将架子上最后一个糖人拿下来。
“要吃你自己吃。”
北山蘅甩开他的手向前走。
重九跟在后面,一手拿着一个糖人,美滋滋地舔着他咬过的地方。
北山蘅越听越气,又不能找个东西把耳朵堵上,只好加快了步伐。刚穿出这条街,冷不防从房顶上跃下来两个黑衣人,横在他们面前拦住了去路。
“魔、魔头!”其中一个挥了一下刀,壮着胆子喊道:“纳命来!”
北山蘅木着脸扭过头,“这俩人干嘛的?”
重九判断了一下,挠挠耳朵:“好像是替天行道来找您索命的?”
“别跟我装傻!”另一个黑衣人道:“我兄弟二人是江湖高手,今日定要杀了你这魔头,为天下正道铲奸除恶!”
重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北山蘅仿佛碰见了什么天大的稀奇事,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二人,问道:“我做什么恶了?”
“你、你杀人无数!”一个说。
“你□□无辜男孩!”另一个说。
“你抢别人东西!”
“你勾引良家男子!”
北山蘅揉了揉眉心,打个哈欠,“说书的吧,一边呆着去,别挡路。”
“少废话!纳命来!”
两个黑衣人大喊着冲了过来,手里的钢刀耀武扬威。然而还没碰到北山蘅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弹开。二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抱着头撞在一起。
“就这?”北山蘅蹲下身,将其中一个人的脸扳过来,冷然问:“谁派你来的?”
“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不需要别人派!”
黑衣人被他掐得骨头疼,咧着嘴倒吸凉气,扭头又躲不开。
“师尊……”重九在后面唤他。
“知道,不杀生。”北山蘅不用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拍了拍手,“赶紧滚吧,今日天高雪好,我不想杀人。”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爬起来飞快地跑了。
重九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师尊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