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宫是住女眷的地方,北山蘅素来专注练功无心女色,这宫室便废置了许多年。因着平日里常有弟子来打扫,倒也不显得过分破败,只显出几分冷清。
他在整座宫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半个人影,正打算转身退出来时,却听到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
“师兄在找我吗?”
有人用指节轻轻叩响了墙壁上的琉璃砖,嵌在壁中的机关触发,将装有夜明珠的暗槽转出来。夜明珠的光泽透过琉璃,洒金一般细细密密地铺在地上,瞬间将宫室照亮。
北山蘅回过头,绎川穿一身纯白的中衣,赤着足,披着发,静静地望着他。
“你这是作甚?”北山蘅不觉蹙眉。
“我歇下了,不曾听见师兄回来,故而未能远迎,还望师兄恕罪。”绎川轻轻地说着,脸上表情很淡,看上去像是要飞升了一样。
“没事,我找你也没事。”北山蘅摇了摇头,准备出去。
绎川却骤然伸手拉住了他,垂眸道:“我给师兄备了茶点,师兄用一些,今晚就在此歇下吧。”
“在这?”北山蘅视线在宫室里转了一圈。
寒宫虽然与前头两座宫室同以白玉砌成,但是内里的帷帐却选了海棠红色的软烟罗,衬着墙壁上的琉璃夜光,透着浓浓的旖旎之气。
怎么看都不是个适合睡觉的好地方。
“你要觉得月宫里把你放不下,就自己在这睡,我不奉陪。”北山蘅退了半步,漠然转身。
“师兄是要去找那个孩子吗?”绎川忽然道。
北山蘅脚步顿住。
“你今晚上喝假酒了?”他皱着眉转过来,总觉得对方这问法有些奇怪,“我自然是回去睡觉,睡之前看他一眼有何不可?”
“师兄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
绎川沉默着走到殿中那座雕花玉床前,抬手掀起了帷帐。
北山蘅倏地盯向他,面色沉冷。
“你这是何意?”
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少年,青衣落拓,长发简挽,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绸被当中,双目轻轻阖上,神态无比柔和。
“师兄要的人,我带来了。”绎川淡淡地说道。
北山蘅将榻上的少年打量一番,确定他只是睡着了,这才转过头来,冷道:“我回去歇息了。”
“师兄还是要走吗?”绎川的声音透着一股委屈。
北山蘅回头看他。
“绎川,我不管你存了什么心思,别拿来对付我。”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也不要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师兄你不看看他吗?”绎川瞥了榻上之人一眼,坚持道:“那可是你的徒弟,你不看看,万一他受了什么伤?抑或是生了什么病呢?你不担心吗?”
“那不是我的徒弟,我为何要看?”北山蘅反诘。
绎川呼吸一窒,整个人骤然垮了下去,他扶住手边的床柱,喘着气道:“师兄这是怀疑我……”
“你也不是绎川。”北山蘅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随着这句话落下,身边的景象突然裂开,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四散坠地。床榻上少年的衣衫缓缓褪去,皮肤一点点萎缩凹陷,直至变作一具白骨。
原先绎川立着的地方站着一个青年,衣着是教中弟子的模样,容貌有三分熟悉。
北山蘅眯着眼睛看他,一时竟没想到是谁。
“教主还记得我吗?”青年轻声发问,在看到他茫然的表情之后,了然道:“想来是不记得了,我是凤容啊。”
北山蘅这才记起来,教中有个右护法名叫凤容,还是几十年前他亲自封的。
“你不是在天衡海看守建木吗?”北山蘅蹙起眉,“那是整个云沧大陆的根脉,建木稍不安稳,便有海崩山摧的危险,你怎能擅离职守?”
“天衡海边的日子太孤独了,我想出来看看。”凤容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纤长的睫羽颤抖着。
北山蘅面色冷了下来。
“谁准许你擅自离开天衡海的?当年从教中择取驻海之人,是你毛遂自荐称不惧苦寒,本教才赐你灵脉的。怎么如今倒要反悔?”
“教主不在天衡海边久居,不知海上清风冷寂。”
凤容的声音很轻,像是借着海风飘过来的一样,浑身由内而外地透出一种莫名悲伤。
北山蘅摇了摇头,“你若现在回去守海,我可以不怪罪。”
“我才不要回去……”
凤容垂着眸子,正要说话,突听宫殿外有人匆匆跑过来。那脚步声北山蘅格外熟悉,忙将凤容丢下,转身往外面走去。
刚走到宫门口,迎面一道青色的身影扑进了他怀里。
“师尊!”
重九声音里带着哭腔。
“怎么了?”北山蘅脸色一变,连忙在他背上拍了拍。
“肚子痛。”
重九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捂在肚子上,眼泪汪汪地开口。
“怎么会肚子痛?”北山蘅下意识问了一句,随即想到可能与龙血有关,便扶着他走到殿内,“来,先躺下,我去请巫医。”
“师尊不要走!”重九呜了一声,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他。
北山蘅僵了片刻,拉着他的手将人拽下去,扶着他靠在软垫上,抬起头道:“凤容,去请巫医。”
凤容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他,恍若未闻。
北山蘅还想再催促,但重九已经钻进了他怀里,用头发在他肚子上胡乱拱着。
一边拱,一边还在嘴里哼哼,像一只没长熟的龙崽。
渐渐地,这哼哼就变了味。
重九从他的肚子蹭到了胸口,最后将头枕在他颈窝,发出一声引人遐想的呻/吟。
“师尊……”
重九软声轻唤着,手勾上了北山蘅的脖颈,指尖有意无意地往他脑后红莲印记上摸去。
北山蘅眼睛一眯,猛地攥住他手腕,反手将人甩在地上。
“玉婵,你是越发出息了。”
北山蘅端坐在床边,声线凛冽,脸色阴沉,整个人如同跌进了冰窖之中,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寒气。
随着宫内真气振荡,墙壁上的琉璃龛哐啷震动起来,夜明珠的光泽忽明忽暗。白玉砌成的地板上骤然绽出一朵红莲,向着四周蔓延开来,很快蔓成一片花海。
趴在地上的“重九”抽搐了两下,渐渐变成了一个娇美女子。
鹅黄衣裙,眉目如画。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像被敲碎了脊骨一样,尝试数次都没能爬起来,最后脱力一般瘫软在地。
“教、教主……”玉婵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北山蘅那一下动了真气,她在落地的时候被震裂了筋骨,不要说运功习武,以后能不能再站起来都成了问题。
立在旁边的凤容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红莲,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看了看玉婵,又看了看北山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教主,属、属下……”凤容偷觑北山蘅一眼,冷汗涔涔,“属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处,属下擅离职守,自知有罪,这就回天衡海去,还望教主万勿动气。”
北山蘅瞥了他一眼,淡道:“过来。”
凤容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不敢动,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北山蘅又道:“过来。”
凤容短促地喘了两口气,眼睛一闭,像是上刑场一般,膝行着朝床边挪去,俯身在他脚边。
“教主……”
北山蘅一手摸到他的脑后,两指按在风池穴上,暗用真气。须臾只听轻微的“噗”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脑后弹出来,落在了北山蘅手中。
北山蘅将掌心向上摊开,白皙的手掌中,两只黑色小虫蠕动着。
“玉婵,对教中弟子,自己的同僚,竟然用噬心蛊这种末流玩意儿,你还真是……”北山蘅摇摇头,叹道:“不堪大用。”
玉婵脸上一白,咬紧了下唇。
“你同江湖人士勾结,谋求圣教至宝,本教还以为你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
北山蘅对凤容抬了一下手,示意他站起来。
“搞了半天,龙精没得到,篡位也不成。”北山蘅环顾四周,顿了顿,道:“也就这红莲幻境还算拿得出手,你莫不是花了四五十年功夫,只学成这一样本事?”
玉婵被他讽刺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向北山蘅的眼神愈加怨恨,全然没了先前的端庄娴雅。
北山蘅将蛊虫丢到她面前,漠然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件死物。
“教中那卷《流光策》在何处?”
玉婵死死咬着下唇,视线撇到一边去,低头不语。
“在等什么?等你的同伴过来救你?”北山蘅挑眉,“你可能还不知道,秦光被我断去了双手,烫哑了嗓子,现在还不知在哪个泥潭里滚着呢。”
玉婵倏地抬起头,眼眶泛着微红,“教主难道没发现,祭长大人不见了吗?”
北山蘅眸底波光一转。
“凤容。”
凤容应声抬起头,颤声道:“属下在,教主有何吩咐?”
“看着她。”北山蘅从床上站起来,往殿外走去,“要是她跑了,你也别想活了。”
说罢,不等凤容回应,他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寒宫。
重九正在外头紧张兮兮地候着,看到北山蘅出来,慌忙跟上去。
“师尊!师……哎师尊您去哪?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玉婵:说好的人在动情时最容易得手呢?为什么欺骗我?
河:让人动情也要取之有道啊,你见过哪个攻这样勾引人的?
玉婵:????重九是攻?!这么怂这么软的是攻?
河:我在文案上写得清清楚楚,年下年下年下,自己不看标签站反了怪谁?
玉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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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你走吧
天衡海,群山环抱,烟波浩渺。
东方红日初升,碧绿色的海水在熹微晨光下流转着熠熠光辉,海浪卷起千堆雪,拍打在黑色的海岸上,似在诉说着数万年光阴里的匆匆过往。
海中一棵巨树耸然而立,直入云霄,银白树干遍布着不规则的细密纹路,有琉璃碎玉貌。
重九用他还没熟练掌握的轻功,跌跌撞撞跑到海边时,正看见一袭白衣自从空中坠落,义无反顾地跃入海中,“哗啦”溅起一片水花。
“师尊——”重九朝着海面大喊。
回应他的,只有海面波澜横生,歊雾溟濛。
重九在岸边急得团团转,思忖着要不要跟着跳下去,脚下海岸却突然凭空震动起来。
海面骤然腾起半人高的巨浪,山风与海风呼啸着席卷了水面,浪花层叠卷至岸边。伫立在海中央的玉树随着地动簌簌摇曳,在海面上落下一片洒金般的落叶。
远处有影影绰绰的两人互相搀扶着从海中走出,披一身海水,蹒跚行至岸边。
“师尊!”重九朝着他们跑过去。
“过来搭把手。”北山蘅蹙着眉,气息有些不稳。
绎川浑身海水渍浸透,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双目微阖,嘴唇发白,鼻间呼吸微弱得近乎于无。
重九扶着他另半边身子,问道:“师尊,他怎么了?”
“天衡海是九天之水,灵力过盛,平日里需要有人以身镇海,防止其涨潮淹没海岸。”北山蘅喘了口气,续道:“从前都是凤容,绎川的灵力不足以压制天衡海。”
重九在绎川的鼻端探了一把,懵懵懂懂地问:“那他会死吗?”
北山蘅沉默片刻,摇头,“我不会让他死。”
二人将绎川扛回了月宫,放在床上。北山蘅点燃烛台,手摸到绎川的脑后,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又收回来。
“去请巫医写份祛寒的方子。”
北山蘅寒声吩咐了一句,起身从床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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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布靴踏上满地怒放的红莲,发出碎雪般窸窣的声音。
“教、教主。”凤容从地上站起来。
北山蘅越过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漠然目光放在一旁跪倒的玉婵身上。
玉婵静静回望着他。
整座宫殿里透着死一般的宁静。凤容想退出去,又不敢动,生怕自己动一下就将火力吸引过来,只得硬着头皮立在原地。
北山蘅沉默了许久,终是在一片沉寂中开了嗓子。
“玉婵,我待你不薄。”
玉婵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散乱的鬓发看过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血腥味的冷哼。
“教主以为的不薄,是什么?”
北山蘅端详着她秀白的面孔,眸底藏了些难以言说的情愫。
“五十二年前,我从停柳镇将你带回圣教,传你术法,教你识字。”他垂下眼睑,轻声叹息,“这些年我将政务交给你,从未过问半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我信任你。
信任这两个字,对于北山蘅这样的人来说是鲜少提及的。居高位者大多谨慎多疑,少动情感,用近乎冷漠的理智来确保自己权势稳固。
北山蘅也一样。
人生百年,除了师父之外,能让他说一句信任的,也就绎川和玉婵两人。
“是啊,教主对玉婵的工作,从未过问。”玉婵的声音和气息一样微弱,“可是对旁的事,教主也从未问过啊……”
北山蘅微微蹙眉。
“玉婵于您,不过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