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里回荡着女子哀伤的叹息。
“教主留绎川贴身随侍,出则同车,入则同寝,教中上上下下只有他能随意出入月宫。我当那是同门之谊,多年手足,自知无法相较,想着再过个三五十年,我也能熬到一个在月宫侍奉的机会。”
玉婵拢了一下额前碎发,原本清澈的眸子熄灭了光芒,蒙上一层浓浓灰雾。
“可是没等到那一天,您又从外头带回来一个重九。”
北山蘅眉间皱痕愈来愈深,脸上带着费解的神情。
玉婵轻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那个重九,根骨、天资,样样都比不过我,呆呆傻傻,心智不全,但您还是收了他做徒弟。”
北山蘅忍不住道:“收他为徒,不过是一个名头罢了。”
“是啊,这一个名头,您乐意给他,都不给我。”玉婵神色黯然,“我连这个名头都不配有……”
北山蘅说不出话了。
他沉默了片刻,转过脸去,将漫无目的的视线投向窗外。
“你走吧。”
玉婵身子一僵,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这些年你为圣教,也算劳苦功高,尽心尽责。”北山蘅抚着袖口的莲花暗纹,神色冷淡,“你该庆幸绎川没事,是他救了你一命。”
“教主……”玉婵嗫喏地唤道。
北山蘅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手按上她脑后灵脉。
“不!”
玉婵骤然向后退去,脸上带着惶急。
北山蘅一手扣着她的肩膀,一手摸到风府穴上。灵力顺着他指尖钻出来,疯狂地涌回北山蘅体内。
只消片刻功夫,玉婵只觉得后颈一痛。
北山蘅将手收回来,揉了揉眉心。
灵力回流引得他体内真气动荡,那双漆黑的眸子泛起了幽幽湛蓝,在月光映衬下显出三分妖邪之气。
玉婵惨白着脸色,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走吧。”北山蘅摆了摆手,“从此以后,月神教,与你再无半分关系。往后天高水阔,你也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他对着凤容微微招手,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去。
玉婵怔怔地望着那道清瘦疏冷的背影离去。
就像看着月光逝于掌心。
那是她整个少女时期,延续了长达四十年的幻梦。
遍地染血浴火的红莲中,玉婵那一袭鹅黄长裙委顿在地,似一朵错过了花期的蔷薇,独自凋零在霜冷的长夜中。
北山蘅阖上寒宫的门,在夜风中孑然长立了半晌,轻声道:“凤容,去替我办一件事。”
“请教主吩咐。”凤容肃然应答。
“祭司长昏迷不醒,你去他房间取了冰鉴阁的钥匙,将阁中所有藏书清点一遍,找到一本《流光策》交给我。”北山蘅顿了顿,续道:“给你半月时间,莫使旁人知晓。”
“是。”凤容躬身退了出去。
北山蘅拖着沉重的身子推开蟾宫大门,重九听着声儿奔过来,见他脸色不对,慌忙伸手扶住。
“师尊……”
北山蘅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停驻在对方发顶,神色微滞。
“师尊,怎么了?”
重九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扶我到床上去。”
北山蘅垂下头,借着宫室里的昏暗掩住眼底异色。
这孩子,一夜之间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
难道是因为帝王之血觉醒,所以要开始像竹笋拔节一样长个子了吗?
那可真是大大不妙。
重九依言将他扶到榻上躺下,蹲下身去帮他脱鞋。
“师尊想是累了,早些休息。”
北山蘅下意识把脚缩回来,冷道:“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没事,弟子今晚上特别精神。”重九抓了抓头发,眸子里光彩熠熠,“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尊我帮你脱。”
北山蘅哆嗦了一下,僵道:“不用。”
重九仿佛没听见似的,执意帮他脱掉了布靴,拉开被子把脚塞进去。
北山蘅默默看着,松了口气。
没精分,没发/情,没暴走,没作妖,很好。
“去睡吧。”北山蘅放下心来。
重九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又折返回来,以风一般的速度凑到他面前,两人脸只有一寸之距。
北山蘅准备脱衣服的手顿住。
“怎么?”
“师尊的眼睛,变蓝了。”重九凝视着他的眸子,轻轻张口,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侧颊上,“好漂亮。”
“有什么漂亮的,内力失衡。”
北山蘅冷冷淡淡地应着,抬手欲将他推开。
重九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北山蘅蹙起眉。
“这里,结了霜。”
重九手上用力将他拉近了一些,另一只手环过去将人圈进怀里,飞快地伸出舌尖,在浓密纤长的睫羽上舔了一下。
“是甜的。”重九弯着眼睛笑起来,像偷到了糖的孩子。
北山蘅阴着脸,一脚将他踹到了门口。
重九揉着磕到的胳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月宫,口中哎呦妈呀地唤着,好不凄惨。
北山蘅冷笑一声,拉上床帐,脱掉衣裳。
窗外清浅的月光照进来,透过薄如蝉翼的帐子洒在床上,在洁白如雪的衣袍上留下一圈阴影。
北山蘅将衣服放在被子上展平,挪了挪。
阴影也跟着跑来跑去。
北山蘅面上露出费解的神情……自己是从来不会将衣服弄脏的。
他将那一块洇着水渍的布料拾起来,用指尖摩挲片刻,发现有些发硬。北山蘅心底越发疑惑,好奇心驱使之下,他把那部分衣裳放在鼻端嗅了嗅。
石楠花一般的味道传来,诡异而陌生。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发生在青木镇的那件事,慌忙将衣服丢开,脸色刷地变成一片绯红。
“孽、徒。”
北山蘅恨恨地磨着后槽牙。
作者有话要说:建议百度:石楠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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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乐赋
重九发现,师尊不理他了。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面对自己请教剑法会敷衍了事;后来慢慢变成,每天都找各种理由不跟他一起用饭;再到最近几日,连自己去月宫请安也被拒之门外。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
但是被嫌弃的原因,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只能暂时归结为——师尊被狐狸精勾走了魂。
至于这个狐狸精是谁……
“吃。”重九将碗砸在白玉雕成的桌台上,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绎川拥着一床柔柔软软的绸被,不咸不淡地瞥向他,慢悠悠道:“不想给我吃可以不用勉强,反正师兄会过来看我,用不着你。”
重九毫不留情地打击他:“祭长抱病不干活,师尊正在处理那一摊公务,没空管不相干的人。”
绎川把视线移到粥碗上,轻哼道:“你想烫死我吗?”
“祭长大人自诩有手有脚,怎么还要我伺候你?”重九拾起汤匙,在粥碗里随意翻搅两下,把碗往前一推,“吃吧。”
绎川觑了他一眼,满不情愿地端起汤碗。
这小子,还挺记仇。
“祭长大人慢慢吃,看日头也要到饭点了,我去陪师尊用饭。”
重九抬步往外走,绎川幽幽地唤住他。
“据我所知,师兄勤于教务,已经四天没见你了吧。”
重九脚步一顿。
绎川捧着热乎乎的汤碗,撅起嘴吹了吹表层米粥,不疾不徐道:“有功夫凑过去唠唠叨叨讨嫌,怎么不帮着看看公文,让我师兄少替你操点心?”
重九愣了愣,正要说话。
绎川又慢悠悠道:“哦,我忘了,你看不懂。”
“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了?”
重九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从偏殿退出来,自正殿的桌案上端起刚送来的水果,朝着中庭走去。
月宫里桂花开得正好,满庭丹桂飘香。
树下放置着一张镶玉的红木美人榻,北山蘅拢着一条薄被靠在榻上,浅黄色的细碎花瓣簌簌落下来,在他身侧铺开一圈花毯。
榻前,一位弟子正在低声禀事。
北山蘅以手支颐,阖眸静静听着,漆黑的发丝从他鬓边滑下来,在玉白的脸前随风晃荡。
重九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
那弟子抬起头看了重九一眼,正要出声,重九连忙摆了摆手。
对方又低下头去,静静候着。
过了许久,北山蘅轻轻抖了一下睫毛,开口道:“由着她去吧,以后不管她做什么,都不用向我汇报了。”
“是。”
弟子躬身退了下去。
重九盯着北山蘅瞧了一会儿,见他对自己的到来无动于衷,仿佛根本没察觉到的样子,不由有些丧气。
“师尊,我给你变个戏法。”
北山蘅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静静望着他。
重九从旁边的果碟里捏了一颗樱桃含进口中,用牙齿咬掉外层的果瓤,随即伸出手掌摊开,坏心眼地把果核吐到掌心里。
“师尊看,龙珠!”
果然。
北山蘅飞快地往后挪了半分,脸上露出嫌弃神情。
重九将樱桃核扔掉,转过身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扑到榻前蹲下,殷勤道:“师尊,要我帮你看公文吗?”
北山蘅默默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摇摇头。
“那我去给师尊端饭,今天膳房做了桂花鱼翅、荷包里脊,还有珍珠翡翠白玉汤,师尊一定喜欢。”
“你吃吧,我不想吃。”北山蘅哼道,拿起一本文牒。
重九立在旁边,瘪着嘴不说话了。
北山蘅低头看了一会儿,发现身边的人还没走,复又抬起头:“还有事?”
重九头上顶着两根没扎好的呆毛,明明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还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事,弟子这就走。”
北山蘅叹了口气,放下文牒,淡道:“过来。”
重九连忙往他身边靠了靠。
北山蘅将他束发的玉冠摘下来,用手指顺了顺他一头乱发,把那两根不安分的呆毛压进去。
他拍了拍小孩的脸,“去吧。”
重九顺势捉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蹭了蹭,笑道:“师尊手好滑。”
北山蘅僵住。
“教、教主。”中庭外传来一道犹犹豫豫的声音。
北山蘅慌忙把手抽回来,抬眸看过去,定了定心神,“凤容,进来吧,有事情吗?”
凤容低下头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只木盒,木盒上放着一本书。
“教主,《流光策》找到了。”
他把盒子上面那本书放在旁边的桌上,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来一卷《流光策》,恭恭敬敬递到北山蘅手里。
“这是教主要的那本书,里面还有十几封书信,都是玉婵护法和一个叫秦光的人往来所写。”
北山蘅把《流光策》打开翻了翻,还是同自己从凌波宗得来的那本一样,空白一片只字没有。他将书放下,又把那一摞书信拿起来,仔仔细细看过。
“知道了。”北山蘅把书信放下,“这件事办得不错,玉婵走了,以后你就顶了她的缺职吧。”
“谢教主不罪之恩。”
凤容恭敬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似在犹豫什么。
“还有事?”北山蘅蹙眉。
凤容抬起头,面带犹疑地看了看他,视线在重九身上停住片刻,轻声道:“禀教主,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禀不当禀。”
北山蘅冷道:“说。”
凤容又看了重九一眼,期期艾艾道:“属下还找到了……”
重九暗道不好。
凤容从桌上拿起另一本书,颤着双手递到北山蘅面前,头快到垂到了脚面,“找到了这个,上面还有九公子的字迹。”
北山蘅瞥了重九一眼,将书接过来。
书的封面有些糙,里面却用了最细软的白棉纸,他摸了两下,很快把外面那层麻纸封皮取了下来。
藏蓝色封面上写着几个潦草大字:
天地龙阳交欢大乐赋
北山蘅将封页翻开,看到了沈心素留下的那一行小字,抬起头瞥了重九一眼。
重九垂着头,下巴抵在胸口上,做鸵鸟状。
北山蘅接着往后翻,目光擦过纸张,只看到一连串“□□”、“丹穴”等词,又瞧见数十页着色精美的工笔画,俱是少年男子抱在一起,欲行龌龊碍眼之事。
上面的场面之秽乱,种类之繁多,姿势之奇异,道具之繁复,皆是北山蘅平生见所未见。
更可怖的是,被压在下面那人,脸上竟然画着自己的五官。
北山蘅“啪”一声合上书。
利剑一般的目光倏地落在重九身上,仿佛从天衡海中刚捞出来的寒冰,还往下掉着冰碴子那种。
“教、教主,”凤容见势不对,硬着头皮道:“属下先行告退。”
“滚。”北山蘅就一个字。
凤容磕了一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北山蘅将书丢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重九,整座宫殿陷入死寂。
空气里弥漫起淡淡杀气。
重九动了动嘴唇,声如蚊讷,“师尊。”
北山蘅抬起手,一道气刃擦过缠在桂树上的藤蔓,割下来一截细软藤条。
“跪下。”他垂着眸,眼神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