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你直接走就是,我死不了,顶多跟你师祖一样睡几年。”
“我不走。”
重九一手托着北山蘅的脖子,目光落在那一截被头发缚住的脖颈上,黑与白两种颜色对比格外分明。
重九眸光暗了暗,抬手轻摸他的鬓发,学着他哄自己的样子。
“滚。”北山蘅踹了他一脚。
“二位还真是师徒情深啊。”
背后那口大缸里传来一阵掌声,打断了两人的低语。
北山蘅敛眉看去,只见大缸缓缓裂开一条缝隙,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紫金袍的男子。
而这人,他不久之前方才见过。
“我说光明宫富有云沧半壁江山,怎的那完颜毓都不入教主法眼,原是早已暗通款曲,有了心上之人。”男子走到北山蘅身边,抚掌笑道:“可怜了光明使大人一片痴心。”
北山蘅冷眼瞧他,“秦光,是你。”
“是我。”秦光笑了笑,“说来,自那日江陵小庙一别,我再不曾见过教主这般俊美人物,也未料到这么快便能重逢,想来这便是缘分。”
他弯下腰,朝北山蘅伸出手。
重九抱着北山蘅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抬起头。
秦光轻轻一笑,左手从袖中伸出来,掌心托着一张人形黄色纸片。
他将纸片凑到唇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纸人顿时手舞足蹈起来。旁边小蝶也跟着纸人的动作,用手抓着头发向后用力。
头发的另一端卷在北山蘅身上,牵引着他离开重九的怀抱,一点点向秦光靠近。
眼看着秦光一脸得意地笑着伸出手,重九慌忙从后面抱住北山蘅的腰,死死地拽着不肯撒手。
颈上和腰际两股相反的力量互相较劲,北山蘅轻轻咳了起来。
重九不得已将手松开了一些,盯着秦光怫然嘶吼:
“你别碰他!!”
“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秦光在北山蘅面上抚了一把,轻佻道:“不过教主这番身娇体软的模样,倒也真称得上我见犹怜。”
北山蘅冷笑一声,神情阴郁。
“你大费周章将本教忽悠至此,莫道又是为了流光策。”
“从前我只觉得《流光策》有趣,可自从听了高人一席话后,才知道那流光策不过俗物,哪比得上您这位徒弟价值连城?”
北山蘅眸光一转。
“您看到那四个字了吗?”秦光忽然抬起手,指向身后牌坊,“靝劢埊镹。”
北山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解其意。
“蘅教主是长生之人,怎懂得凡人对天长地久的追求?”秦光眼里流淌着嫉恨,但很快换成了渴求,“想不到今日,我秦某还有一个求长生的机会。”
“长生?”北山蘅嘴角露出一丝讽笑,“是长久地活着被人欺负?还是长久地活着当个祸害?”
重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光闻声朝他看过去,难掩兴奋之色:“这就是……楼氏的龙之子吗?”
北山蘅见不得那副饿狼见了肉的恶心嘴脸,冷冷道:“你既知他身负龙脉,就不怕遭受天谴,粉身碎骨?”
秦光按捺住想要去抓重九的冲动,舔了舔唇角。
“看来教主对帝王之血的了解,远不及秦某啊。”他假意叹息一声,揶揄道:“不如秦某为教主讲讲?”
“愿闻其详。”北山蘅淡淡道。
秦光慢悠悠后退了几步,在石台边坐下,优哉游哉开口。
“帝王之血一脉单传,是上古诸神给予沧族人的恩赐。若逢王朝更迭,则新皇需沐浴焚香,祷告问天,在紫薇台上斋戒三日,得到神明认可方能承袭血脉。”
北山蘅双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静静听着,眼睛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仿佛听得入了迷。
“这帝王之血虽然听起来玄乎,实际上却并不复杂。”秦光转向重九,语气带着淡淡嘲讽,“以龙脉喻人血,只是因为其与龙族有共通之处。”
重九闻言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等着下文。
“龙是兽,兽自然有兽性,有过渡期,帝王之血也是一样。”秦光笑了笑,“这个过渡期,通俗来讲,叫发情期。”
重九刷地看向北山蘅,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目光变得露骨起来。
北山蘅剜了他一眼。
“处于过渡期的人,就和正由幼龙向成龙过渡的龙崽一样,虽然情绪容易波动,但却没有伤害力。”秦光面露得色,仿佛志在必得一般,“所以,蘅教主,你这个徒弟如今还伤不了……”
话音未落,一道月白色光束已然抵上他的喉间。
北山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只从袖中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胳膊微抬,指尖稳稳地操纵着气刃。
“秦大侠,说完了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秦光脸色微微一变,感觉到颈间凛冽寒意,他梗着脖子道:“小蝶,抓住他。”
被冷落在一边的蛊人八风不动,仿若死了一般。
秦光开始慌起来,又重复道:“小蝶,你没有听到吗?我让你把他抓起来!”
小蝶仍是一动不动。
秦光掌心的黄色纸人受到震动,轻轻飘起来,随后很快坠下去。
“小蝶!”秦光吼了一声。
纸人四肢抖动着,发出翛翛的声音,凭空燃为一撮灰烬。
秦光心底慌张,转身欲逃。
北山蘅动作更快,运内力震断缚在腕上的长发,飞起一脚踹在秦光胸口,直接将他踢翻在地。
“秦大侠,你这武功不行啊。”
北山蘅指尖一指,气刃朝着秦光扑去,堪堪点在他手腕肌腱处。
“告诉你帝王之血秘密的那个高人,是法藏吧。”北山蘅目光阴冷,语气肯定,“藏在楞严山中的那本《流光策》,就是记录此事的。”
“你、你怎么知道?”秦光倏地盯着他,大出所料。
北山蘅没有回答,在脑中整理着思路。
“法藏让你来滇疆,是以分享那卷《流光策》的内容为交换,为从本教的弟子身上获得精血。”
秦光不置可否。
“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楚江盟也自诩东南水域一方霸主,竟会为了一本书,任人驱驰,沦为走狗。”
北山蘅神情讥诮,语气嘲讽。
“贵盟盟主竟然也不想想,法藏得到了龙脉,你要那《流光策》还有何用?”
秦光神色变了又变,自知上当,恼恨不已。
“这秃驴害我!”
重九闻言嗒嗒地跑过来,攥住北山蘅另一只手,指着秦光道:“师尊,他是不是比弟子还蠢?”
“嗯,你把他聪明多了。”北山蘅顺手在少年头上摸了一把。
重九对着秦光扮了个鬼脸。
秦光险些气死。
北山蘅鄙夷地撇嘴,“本教原以为你只是武功末流,没想到脑袋也一样不顶事。”
“你、你!”秦光揎拳捋袖了半天,却摄于他的武功不敢动手,只恨恨地问:“你明明被鬼降控制,怎么会能用真气?”
北山蘅挑眉,“难道将此术教给你的人没有告诉你,这术法是源自我圣教之中?鬼降有操纵之法,自然也有反制之术。就你叨叨那半天,十个鬼降都能被本教当猴玩了。”
重九闻言瞥了小蝶一眼,又怯怯看向自家师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秦光脸一甩,“你杀了我吧。”
北山蘅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他临死前还有这样的勇气。
“杀了我,也改变不了有些事。”秦光惊恐万状,眸底却闪着某种异常的兴奋,“蘅教主,你的圣教要完了,你也一样。”
“在那之前本教先送送你。”
北山蘅眸光一沉,没有当即了结秦光,而是将气刃贴近了他的左手经脉,果断刺入。
“啊——”
秦光痛苦地捂住手腕,想止住汩汩涌出的鲜血,但只是徒劳。
未等他喊完,北山蘅的气刃已经移到他另一只手上,照着筋脉又是一刀。
“啊——”
秦光再度惨叫出声,这次却没有手去捂伤口,只能抽搐着在地上翻滚起来,试图转移手上的剧痛。
“以此,祭我青木镇无辜黎首。”
北山蘅漠然说着,收起气刃弯下腰去,掐着秦光的脖子将人拎起来。他从指尖凝出一小簇幽冥火,捏开秦光的嘴塞了进去。
“这个,是你嘴贱的代价。”
北山蘅拍在他的下颌,让火种顺着喉管滑下去,随即将人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秦光死死地扣住咽喉,张了张嘴,想说话,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像破败的风箱。
重九立在一旁,整个人已经傻掉了。
他摸了摸手腕,心有余悸地想:看来师尊对自己下手还是轻的。
北山蘅没有再管秦光,他转身走到小蝶身边,托着她的脖子将人抱起来。
正面小蝶的脸一片乌青,嘴唇黑紫,像中了什么毒,透着浓浓的灰败之气。而脑后婴儿的脸却一派祥和,只有眼角伸出淡淡血痕,仿佛只是睡熟了一般。
北山蘅叹了口气,抱着人四下看了看,最后走到那口棺材旁,俯身将小蝶放进去,靠着里面的尸身摆好。
“明月驱散了暗夜高瓴,朝昧的幻影破犹未曾。”北山蘅将手按在棺口,淡淡的辉光从他掌心溢出,笼住棺中沉睡之人,“愿你从暗中起来,消去未生的明日和已死的昨晨[注]。”
重九垂首看着,恍然间竟觉得有淡淡白雾从棺中升起,随着夜风向空中逸去。
“师尊……”他轻声唤道。
北山蘅收回手,走到他身边,缓缓道:“为血鬼降做容器的人,灵魂被摄取,不为归墟所接受,只能化作冥灵游荡在这世间。”
“师尊方才是为他送灵吗?”重九懵懵懂懂。
北山蘅点点头,转身往山道上走去。
“我们走吧。”
他走得极快,重九从后面追上来,手钻进袖子里抓住他的手。
北山蘅专注走路,没将他甩开。
重九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师尊,您在想什么?”
北山蘅眉头舒展开,反问道:“楼恪是谁?”
重九一愣,旋即道:“那是弟子从前的名字,只是因为弟子在族中排行第九,所以小名重九。”
北山蘅小声嘀咕:“从前怎么没听你说……”
“师尊说什么?”重九没听清。
“没什么。”北山蘅沉下脸。
重九看他脸色有些不对,连忙开始吹捧:“师尊收拾那秦光的时候可真威武,弟子属实钦佩。”
北山蘅轻哼一声。
重九转着眼睛,接着问:“师尊,秦光此番是嘴上功夫,弟子上次却摸了您的身子。您打秦光那么狠,却对弟子小惩大诫,是不是因为心疼弟子呀?”
北山蘅眉毛一凛,冷道:“再胡言乱语就滚。”
重九吐了吐舌头,连忙换了个话题:“师尊,你怎么知道那术法是别人教给秦光的?”
“嗯,因为纸人。”北山蘅心不在焉地应道。
“纸人?”
“那纸人不过是降师的一个裂体,拥有了降师的思维和能力,真正的降师都会用意念驱使鬼降,而秦光是通过纸人来操纵的。”
“那真正的降师是谁啊?”重九挠着头问道。
北山蘅的脚步顿住了。
重九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师、师尊……”
没等他说完,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北山蘅揽着他的肩膀,飞身向澜沧山的方向掠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自莪默·伽亚谟《鲁拜集》,郭沫若译
【友情提示】
青春期男生浏览色/情书籍的危害:会引起神情恍惚,胡言乱语,并有可能导致犯罪。
重九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家切勿模仿。
感谢观阅。
第26章 红莲境
早秋的澜沧山,夜风瑟瑟,天高气爽。崎岖的山道被丛草繁花掩映,宛若走进了方外洞天,愈向上行,愈加幽深。
北山蘅心中的不安也愈加浓烈。
月神教教众不多,寻常在山中不设守卫,只有一层上古留下来的薄薄结界,寻常武林人士鲜有能闯入者。
然而如今结界完好,山间却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联想到秦光手里的控蛊纸人,北山蘅蹙起眉心,步伐又加快了一些。
回到潇湘崖上时,正是第二日丑时末,山谷间的弟子舍一片沉寂,想来好梦正酣。月宫内漆黑一片,月光洒在阶前,布靴落地隐有回音,寥落空寂一如往日。
“绎川?”北山蘅轻轻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他推开紧闭的宫门进去,走到桌案前,借着近乎于无的月光翻了翻桌上公文。
“绎川。”北山蘅声音又大了些。
依旧无人回应。
寻常他每次外出回教,绎川总能提前知悉,即便有事在忙也会放下手里的工作赶来。
今天,很不寻常。
北山蘅从月宫退出来,掩上门,重九在后面问道:“师尊,怎么了?”
北山蘅没有回答,将他拉到一边的桂树下,把剑压到他怀里,嘱咐道:“你在这里候着,我进去一趟,要是有人过来,不管是谁直接砍他。”
重九抱着剑乖巧地问:“师尊您出来了也砍吗?”
北山蘅一噎,冷道:“你砍得过我吗?”
重九低下头笑起来。
“自己小心点,别乱跑。”北山蘅瞥了他一眼,转身向着月宫后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