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的坠落缓了下来。慢慢地到了地,这里的晃动不再那么强烈。
他所落地的“地面”,是一层玻璃,下面就是那只巨虫的复眼。
距离很近,时舟似乎在那只充满光滑凸起的复眼里,看到了无数个自己的倒影,背后一阵汗毛直立。
这里的灯光,是酒红色的。
这里所有的巨型容器里装的不是人的雏形,而是虫子的。各式各样的巨型虫子,他们的肢节长出来人的四肢。
容器底下,类似主机的箱体下,伸出无数个管道插向玻璃底下的虫子的脑袋,这应该就是控制它的地方了。
时舟一阵恶心反胃,努力地忍住。
“这是一道暗门,”里面传来秦苛的声音,“我只允许你进来,阿舟。”
秦苛从暗影里走出来,身边跟着那个带着面罩的研究员,没在时舟身边看到其他人,满意地说道:“你还是很聪明。”
“我已经关闭了控制装置,不过一个小时,它就会完全苏醒。毁灭北伐军队。”
时舟冷冷地盯着他,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今天在秦烟面前已经费了口舌了,我想再和你说一遍你也不会听。”秦苛说道,“你的性格和你的父亲很像。我知道他会如何抉择,你也应该差不多。”
时舟说道:“你居然还有脸提他吗。”
秦苛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不过……你的长相真的和舟落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时舟知道他口中的“舟落”是自己的母亲。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喜欢,”秦苛踱步走过来,说,“不过后来,发现你不像那个女人一样跳脱,一举一动倒是有些时一的影子……你想当联盟领主,这很好。”
秦苛陷入回忆:“当年,我们还是身份地位最低贱的毛头小孩的时候,时一就这么想了,他想当联盟领主。”他轻笑一声,“多么珍贵的梦想。”
时舟打断他:“不用废话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苛指了指脚下,那只蠢蠢欲动的虫子,说道:“我想让你成为它。”
时舟蹙眉。
“什么意思。”
秦苛张开双臂,说道:“联盟就要沦陷了,那里的管理者不再是人类,而是变异人,这种东西忠诚单纯,不会有背叛和改变,这才是我们这些人该有的伙伴。愿意顺从我们的人类就继续当一个公民普通生活,不愿意的,就作为替人类光明未来牺牲的实验原料。”
他身边带着面罩的研究员抱起双臂,似乎习惯了秦苛这一通啰啰嗦嗦。
秦苛又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时零他还是一个失败品,虽然他活下来了,但是并没有达到我想要的预期——我本来想要他代替时一重新回到领主的位子,再次变成那个统领一切的王。”
时舟:“你都说了联盟即将沦陷了,你觉得这还有可能吗?”
“我需要他统领的不是人类。”秦苛道,“而是作为管理者的变异人。我想要的结果,是他能控制所有的变异人,成为一个尸王,这样所有幸存下来的人类都会敬畏他。”
时舟的瞳孔缩了一下。
秦苛继续道:“时零失败后,我培育过时零的后代,想看一看他子女会不会性状重现,”他耸肩,“但是也失败了。”
“时零的后代被我养大送回了青空城,被一户人家养大,进入了联盟,现在叫做文是非。”
时舟不可思议道:“你……”
他根本就扒不完秦苛无处不在的网丝,因为他从自己还没有进入这盘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置了。任何他想象不到的地方都可能埋了他的触手。
他也调查过文是非,但是他的底子和家世干干净净,时舟想象力再怎么丰富也不可能猜到他的这一重身份。
“还有两个,但是一个受孕的繁殖体跑了,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个……也失败了。”他拍了拍身边的那个研究员的肩膀。
研究员把他的手打到一边。
秦苛摘下来他的面罩,看到他的脸时,时舟全身都冰凉了。
那是孟恩和的脸。
秦苛看到他的脸色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你不必惊讶,他没有活过来,技术再怎么发达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但是基因是一种好东西,他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让人类永恒的活着。”
“孟恩和”表情看起来十分厌恶他这种未经允许随便摘下他面罩的行为,他把面罩抢过来再次戴上。
时舟的眼里漫上了血丝。
他居然……克隆一个了孟恩和,用他的基因来进行那丧心病狂的实验!
“‘造物计划’的名字早改过了,叫做‘造主计划’,我们研究了许多年,技术已经接近成熟了,不用再进行麻烦的基因拼接和胚胎培养。”秦烟说道,眼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酒红色光,平静的语气让人背后发凉,他拿出一个一次性注射器。
“现在最后一个实验原料,就是你了,阿舟。”
第60章
……
时舟听时零说过孟恩和、秦苛和时一的故事,这三个人一直是年少的他心中的楷模。
尤其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父母死去的时候,时舟才四岁,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把记忆都给清空了。他无论怎样回想,都在脑海中搜刮不出父母两人的影子,于是这两个人变成了自己“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时零多少岁了,他好像活了很久,但是模样还是很年轻看起来要比孟恩和小的多——虽然孟恩和也不是很老。
那时候时零和他走得很近,而时舟本身就对他有一种依赖感,有什么在人前放不下面子说的话,在他面前都会畅所欲言。
时舟读联盟总法的时候,了解到了禁同令,他有些疑惑,便问时零。
为什么有的人会喜欢上和自己同性别的人。
他一直认为爱情来自于对性的认知和欲望,而性.欲又生发于动物繁殖的本能。
同性别之间的人感情再怎么深,也不应该到达爱情这一步。
时零看着他,说,不可以吗?
时舟回问,可以吗?
时零对他说,你不能用严格清晰的逻辑来推算人的感情,它的太复杂了,至今人类也无法形成一个详细准确的关于人类意识如何运行的知识体系。
人类定义的爱情,只是个笼统的名词。
连着它的神经有很多条,说不定哪天就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生殖本能只是其中一条而已。
时舟看着他,说道,你喜欢过男人吗。
时零沉默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必须找到实例才相信吗?
时舟说,是的。
那时候的时零望着天空发了一会呆,就是这一会儿的静默,让时舟觉得,他的心底可能藏着些什么,直到现在,他仍旧这么认为。
“可以的。”
静默之后的时零只是说了这三个孤零零的字。
……
不知为何,秦苛朝他走过来的时候,时舟突然想到了时零,突然想到了,他神色中的寂寞以及那孤独的三个字。
这很奇怪,他不明白自己的下意识为什么会将秦苛和时零关联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秦苛此刻看自己的眼神,和曾经看时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对待一个试验品,狂热地期待他们身上会出现什么令他满意的“惊喜”。
当初他与时零恩断义绝,是因为他从孟恩和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时零身上被故意掺杂了他父亲的基因,而他从一开始接近时舟就是带着监视的目的。
年少的时舟很痛苦也很愤怒,他以为时零的存在是玷污了他心目中那个父亲。
而现在,他看着这个克隆的孟恩和和这个已疯魔的秦苛,那股恶心和排斥感比当时还要强烈,以至于当时对时零的厌恶都变成了同情。
时舟一字一句道:“你这个疯子。”
“没事的,大概不会危及生命,”秦苛道,“大概,毕竟药剂很珍贵,没有试验过。”
突然脚下的虫子有了动静,它好像睡醒了,在试图转动它的脑袋,口器在慢慢蠕动着。那些变异人盛在连着它脑袋的容器中,也开始慢慢的苏醒,像破茧的蛾子,在溶液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展开尚且稚嫩的双翅。
秦苛催道:“快点阿舟,我关闭控制就是要让它保持自然的活性,好让激活顺利进行。”
“你不是想保住北伐士兵吗。 ”秦苛拍了拍身边的平台,上边摆着大大小小的插管——都是从巨虫的脑袋上伸出来的,他的语气平淡且“温柔”,就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上床睡觉,说道:“成功了,你就可以代替它,命令所有的变异人停止攻击;不成功,那我也只好打开控制让他继续沉睡。只要你躺上来,结果都是好事。”
时舟看着他,神情像是有些动摇似的,紧紧地盯着那管注射器,说道:“真的可以控制变异人吗。”
秦苛挑眉,笑了一下。
“我需要你答应我,”时舟接着道:“如果成功,你就去死。”
他的回答让秦苛很满意,似乎这一切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时一的后代果真和他一样,称王的欲望深深地隐藏在本性中。
他笑了起来,说道:“如果成功,我的价值就已经奉献完毕了。你能带领联盟走向未来。我甘愿去死。”
时舟看着他,缓缓地朝平台走去。
……
当方既白的救援队落地时,孟光已经带着他的人在原地恭候多时了。
孟光笑着,负手走过去,问道:“我们的领主大人回来了吗?”
所有的士兵用枪支指着他。
孟光:“哦,看来没有。”
“不必紧张,我们不会杀你们。”孟光笑道,他挥了挥手,让手下的人将他们的飞行器给没收。“你们既然从战地中回来了,那就恭喜你们,可以成功地活下来。剩下人们的生死,就不必你们插手了。”
“你们现在是观众。”孟光道。
所有的人盯着他。
现在的北方战地就像一个巨大的蛊壶,人类和虫类变异人在里面厮杀。渺小的人类在跟他们争夺生存的机会,还有一点时间,蛊王便出来“审判”他们的生死了。
秦苛是做蛊的人,孟光是把所有“参赛者”全部放进去的人。
这两个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我们要毁灭这些被制度禁锢到思想腐化的人类,但是自由是怜悯的,我们不会决定他们的生死,能不能生存下来并且回来由他们自主选择。”孟光转身进入主舰,说道,“自由万岁。”
方既白看着孟光的眼神非常的不可思议,这个人居然能把做得一切——无论多么惨无人道的事情,都与他的信条扯到一起。作为一个“传教士”,他绝对是合格的。
是走火入魔的。
包围他们的士兵们浑然不觉信条已经变质,眼中闪着光,他们觉得孟光口中的自由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于是呼应道——“万岁!”
方既白和身边的亲卫军们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他带领的那几只中型机全部落地之后,都被没收了飞行器,“幸运”地成为了“观众”。
方既白快步走向新来的那只飞行器,迎过走下来的唐枣,说道:“时舟呢?”
唐枣抿了一下唇,说道:“他留下了。”
方既白心下一紧,看到樊青背着秦烟走了下来。秦烟脸色苍白,说道:“带着我,去找陈宸。”
樊青问道:“怎么了?”
秦烟说道:“我被那只虫子伤到过,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变异,我父……秦苛他一定给我做了什么免疫措施。我的血液里现在说不定会有抑制毒性的抗体。”
樊青一惊,立即迈开脚步。方既白安排了几个亲卫军跟随着他去。
他又转头问道:“那傅城呢,他怎么样?”
唐枣说:“傅哥跟着我们,他应该在小晴的飞行器上……”
话还没说完,傅晴被从飞行器上赶了下来,她把那几个赶他的“自由士兵”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遍,眼睁睁地看着中型机飞走,急切地边跑过来边喊道
“傅城他妈的……他又回去了!”
……
时舟躺在平台上,心甘情愿地插上各种管子,这些个管头是一个个针孔,入肉极深。
后脖颈上的针要短一些,扎进去的时候还是比较疼,时舟蜷缩了一下手指。
秦苛对他的试验品已经完全放心,迫不及待地对那个“孟恩和”说道:“三号,把最后几个神经的抑制也放开吧,开始吸取‘方舟’脑内的体液。”
三号看了被针管插满手臂的时舟一眼,“哦”了一声,然后慢慢地,将房顶上的主机放了下来。
时舟紧紧地盯着他,看着所有的控制设备缓缓落地。
秦苛已经带上了口罩和手套,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侧脸,说道:“孩子,看着我。”
时舟转过头来,道:“那是控制方舟大脑的主机吗?”
秦苛安慰道:“放轻松点,一会儿就什么都告诉你。”
时舟抿了一下唇,瞥了最后三号一眼,看到三号将某处的两根拉杆推了上去,顿时震颤似乎更剧烈了一点,他在这里也能感受的到。
时舟看着他,盯着他手上的注射器,说道:“我自己来。”
秦苛耸了一下肩,说道:“注射锁骨中间。”
时舟:“好。”
秦苛递过去的时候,看到了时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