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紫衣道人斜睨了端秀一眼“道姑此言差矣,堕魔岂不就是最大的恶事?”
这话得到了广泛响应,立马有人站出一步,附和道“确实确实,况且他无故离开下泉,前往仪山,前两天景城也发现了妖孽作恶,莫不是同妖修魔修里应外合密谋些什么?”
端秀道人冷笑一声“青山道长何必含血喷人,温行下山有自有仙君传旨,那手书尚在掌门宫内,虽无仙君私印,却有温芒塔灵之印,待我呈上来,你们一看便知。”
说罢,她便挥手召来道童,吩咐他去取。
然而道童还没有走到跟前,她旁边一声不吭的中年道人忽然笑了一声,他打出一道气劲强逼道童退下,笑道“道姑莫做无用功了,没有仙君私印,这旨我们可不认。”
端秀冷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端遗亦站起来,挥手叫端秀退下。他本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此刻也给激起了三分火气,一字一句道
“道友莫不是怀疑我们同温芒塔灵一同造假不曾?”
那道人丝毫不惧,亦冷笑一声“温芒塔灵从未现过世,塔印也就你们下泉宫的人认识,你们随便造个印,我们又如何分便的出来?”
下泉此时可谓墙倒众人推,下面自然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附和“堕魔一事辩不可辩,下泉存心包庇,莫不是今日要败光门派数千年的清誉?”
亦有人唏嘘“难怪这么多年仙君不回下泉宫,若是回来,岂不是要给气死?”
"下泉宫不愧天下第一门派,真是厉害,这也能护着。要是我的弟子堕了魔,早一剑砍死清理门户,还有脸在这儿说?”
端遗道人眼见下头群情激愤,修士们连面子也不顾了,恨不能甩开膀子和下泉宫划清界限,不少人聚集着阴阳怪气的窃窃私语,当即沉下了脸色,训斥道“诸位道友,温行就算堕魔,也还是崇宁仙君亲自收下的弟子,没有他的点头,你们张嘴闭嘴要人性命,这般越俎代庖,莫不是想打仙君的脸啊!”
也不知这句话触到了什么,本来一动不动仿佛无知无绝的温行,手指又不自觉的搅在了一起。
——他本也不算什么亲自收下的弟子。
中年道人皮笑肉不笑“我等当然不敢打仙君的脸,但是诛邪杀魔,本就是我等修士的职责,仙君大概不会怪罪我等越阶管教吧!”
就在端秀还要争辩,中年道人洋洋自得的时候,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有人轻轻浅浅的问了一句“哦?”
明光殿已经是天下极高,那声音却像从九天之上飘来,明明声音不大,却压的所有人透不过气来,叫他们只能恭身肃立,诚惶诚恐,宛如信徒侧耳聆听神灵的懿旨。
神灵高居于天,颦笑之间,足以叫九州震颤,他轻飘飘的发问
“是谁要替我管教?且上前一步,让本宫好好的看看,是谁敢替我管教?”
于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于是所有人都低下头颅,中年道士神色顿时一慌,竟然直直吐出一口鲜血。
叶酌嗤笑一声,驾车向前。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着浅紫衣衫的道人乘车撵而来,那车前九鹿并列,威仪甚重,车身通体金紫,宝光灿灿,将漫天云霞都染成了朝阳初升时的紫色,九鹿奔腾之下,正如东曦御架,紫气东来。
道人带着素白的帷帽,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长身玉立,姿态潇洒。他在明光殿斜上悬空停下车架,而后脚踏虚空,慢慢走下来。
这人走的慢且从容,简直如同郊游踏青一般闲庭信步,迈腿之间,仿佛空中结出了看不见的台阶。
他立在大殿前,语气还带着三分笑意“对不起,本尊当然介意,本尊最喜欢的弟子,你们居然打算代我管教?”
端遗端秀率先反应过来,屈膝便跪。他们不怀疑来人的真假,叶酌气势逼人,高修的压力之下,在场没有一个抬得起头来。在场不乏神玄大修,能仅仅用气势压的人喘不过气的,除了叶崇宁,又还有谁?
见大殿跪了一半,叶酌略略舒了口气,对着温行颔了颔首,语气柔和了许多,似乎还藏着淡淡的亲昵“跪着干什么?快过来。”
温行一动不动,他似乎不能相信,又恍如坠入梦中,手指抖的厉害,指甲几乎掐进了手心。
叶酌叹了一口气,在一战战兢兢的人群中再次伸手。
“别愣着了,宝贝徒儿,到为师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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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温行怔怔望着递过来的那只手。
仙君带着幕篱,看不见脸,然而他手指修长,骨节细瘦,指腹一层剥茧,轮廓相当漂亮,单单看手,就是极其适合握剑的样子。
温行垂下眼帘,勉强克制身体的颤抖,将手递了上去。
——暖的。
原来就算是卧冰饮雪的仙人,他的体温也和人类是一样的。
那点浅薄的温度就那么透过两掌相接触的的地方传过来,温暖的烫人,温行一时眼眶都红了,再也控制不住手指抽搐的肌肉了。
叶酌一把握住,将他拽起来拉到自己身边,他能感觉到徒弟情绪不对,就握着没有松手,牵着他走过安静的人群,在大殿的主座上坐了下来,环视一周,笑道“想代我管教的那个是谁?且出来让本宫瞧瞧。”
底下安静如鸡。
叶酌便站起来装作要走,对温行道“既然没人有异议,我们就先走吧。”
此时有人终于坐不住了,只见紫衣道人出列,皱眉道道”仙君不可,这人早已堕魔,下泉向来公正,若仙君执意相护,实在有损天下第一剑宗的威仪啊。”
温行当即便想跪下,他站在大殿最前,仙君旁边,此时确实应该低头请罪,然而叶酌的手牢牢握着他,虽然力度不大,温行却也不敢挣脱。
叶酌用手指点了点温行的手背算作安慰,心道“还就怕你不出来。”
他冷冷的笑一声,袖中光芒微动,下一秒,那道人居然给巨力拦腰一撞,直直的飞了出去,哄的一声脆响,众人抬眼,他竟然撞烂了明光一根金石立柱,顷刻间尘土四溢,可见力度有多大。
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叶酌垂下广袖,一手收于腹前,扫视周围,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本宫同弟子说话的时候,不三不四的无关人等也可以插嘴了?”
端遗拿不准他的意思,对着他施了一礼,问”那照仙君的看法,温行……”
叶酌道“本宫的弟子自然是本宫来管教,况且堕魔一事自有理由。”他环视一圈“温行堕魔是我的主意,我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们有意见?”
温行猛然抬头,难掩震惊。
再宠爱弟子的长辈,也没有为了替弟子辩护当众说谎的道理,况且他温行,本不算什么受宠的弟子。
叶酌安抚的握紧了他的手。
欺软怕硬的处处有,叶酌如此说了,自然没人再敢去触崇宁仙君的霉头,于是他先走一步,招来了九鹿玉撵,落在殿前。
叶酌率先上撵,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喜爱这个徒儿一样,再次隔着素白的帘幔对着温行伸出手,道“来徒弟,和本宫走。”
温行略闭了闭眼,伸出了手,这一次,他倒是敢握实了。
这架车撵外头看着不大,里头却别有洞天。入门一座青玉的方形桌,带四个蒲团,后头隔着帘子还有个矮塌。
叶酌绕过桌子,盘腿坐下,刚刚他还好好摆了一通仙君的威风,此时单独面对温行,一时间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伸手示意“坐。”
温行依言坐下,他低垂着眉目,姿态端庄到了极致,脊背绷的笔直。
叶酌双手交叠放上桌面,是不是敲一下桌面,难得这样和徒弟相处,新手师傅还有些紧张。
他改变了声音,加上隔着帷帽,也不怕被问出来,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先提他最在意的事情,直接开口”温行……你介意提一下你是怎么堕的魔吗?”
温行呼吸一窒。
叶酌本不想逼的太紧,见人为难,便连忙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温行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说完这话,一时找不到话题,温行更是不可能主动开口,气氛陡然沉默下来。
叶酌对温行是熟悉的,温行对崇宁仙君却是全然陌生,甚至因为成长的关系,温行对着叶崇宁天然处在一种扭曲的劣势中,渴望亲近又害怕伤害,倾慕中夹杂着惧怕。叶酌用这个身份面对温行时,同样也感到一种扭曲的愧疚,而且亲疏有别,叶酌现在甚至不知道如何用仙君的身份开口,安慰刚刚这个受了惊吓的徒弟。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从角落扒拉出来一个小箱子,把它平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推向温行,轻声道“打开,是礼物。”
温行却没有伸手去接,垂着的长睫不却由自主的颤了颤。
他看似清醒的坐在这里,其实思维已经有些模糊。
一方面,他的身体仿佛处在一种极度割裂的状态,手上的肌肉分明在颤抖,他却竭尽全力,想把手指掩藏在广袖之下,不叫仙君看见这种狼狈,故而连抬手去接那个箱子都做不到,然而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又极度冷静,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身体。
“你终于疯了吗?”
他听见内心有个声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平静冷酷的如同白狱中腐臭的空气,如同血管中流动的冰。他想“堕魔的时候没疯,白狱没疯,景城仪山没疯,现在你终于疯了吗?疯出了癔症,疯到天下的人都来看你的笑话?”
他用左手压住颤抖的右手,最后整个身体都难以克制的震颤起来,脑海中却平静又自然的想“如果我疯了,那是什么时候疯的?”
“是跪在明光殿的时候,是在江川的时候,景城的时候,还是在温芒塔里,我就已经疯了。”
他思绪极为宁静,像是刀子刮开腐烂已久的肉,神经全部坏死,连利刃也难以伤到分毫,他想“那我现在在哪呢?明光殿,还是要给押送到什么地方?”
他的脑袋一时空空如也,无数念头升起熄灭,最后只剩下一个,他想“那叶酌呢?我见他的时候疯了吗?我臆想出了什么吗?”
他一时惶恐的有些惊惧,灵魂却又冷静无比,甚至带上了嘲弄的冷笑。
他想“也许从来不存在呢?叶酌本来就是只是,我脑海中幻想的一个影子呢?”
——一个压根不惧怕魔修,一个客观公正,一个愿意和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堕落至极的自己亲近的,不存在的影子呢?
尽管脑中思绪万千,他还是故作平静的把手放上了箱子,结果手指抖的厉害,那个小小的环控仿佛卡死了一般,怎么也解不开。
叶酌的视线从来没从温行身上离开过,自然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颤抖,他把一只手按在温行手上,握的很紧,轻声问他“怎么了?”
他的声音明明很温和,甚至无奈中透露着包容,温行却陡然一惊,仿佛灵魂给人硬塞进了身体里。他明明一直清醒着,却仿佛已长梦百年,一时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叶酌也不催他,等他视线终于聚焦在了叶酌握着他的那只手上,才仿佛恍然明白过来。
——仙君烫人的体温,是做不得假的。
温行匆忙垂下眼,恭敬道“劳仙君挂心,无事。”
叶酌道“你是我的弟子,我当然要挂心。”
他自然而然的收回手“这是我第一次特意给人带礼物,你不看看吗?或许会喜欢呢?”
叶酌的潜台词是不喜欢也没关系,然而温行脑子一坨浆糊,当然什么也听不出来。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再抬手时已经平静的一如往日,姿态端正优雅,又是那个欺霜赛雪的雪松长老。
打开盒子,里头是个玉冠,由整块白玉雕成,散发着润泽的光芒。
温行抿住了唇。
叶酌伸手将玉冠拿起来,提着衣摆站起来,绕到了温行身后,阻止了他想转过来的想法,他撩起温行的一缕头发“你还没有加冠取字吧,这是为师的疏漏,我几年前就该做了,现在补上,你不怪我吧?”
温行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低的回了一个是。
他其实很久没有和人亲近过,也很不习惯别人动他,仙君绕到他背后,他就正襟危坐,袖子里的手指搅在了一起。
叶酌从车壁的暗阁里摸出来个梳子,替他理好后带上发冠,一边整理边角零零碎碎的乱头发,一边温声道
“其实我文学素养不太好,诗词典籍学的都不怎么样,不太会取名字,也从来没有给人取过字。”
他将一柄发簪穿过发冠固定住,温行的头发太滑了,有些难理,叶酌又理了一下,问他“你知道我字什么吗?”
温行想摇头,然而叶酌扶住脑袋叫他别动,只能道“弟子不知。”
崇宁仙君只留下了个道号,旁人提起也只叫崇宁,并没有谁了解他的字号。
叶酌把脖子里的碎发也绾上去,道“不知道正常,世人只知我叫叶崇宁,我许久都不曾听人叫过字号了,不过做我的弟子,你还是要知道的,我字长岁,我父亲取的,那时我还没有修仙,父亲说不求其他,旦求我一世安稳,长岁无忧。”
他玩笑一般道”这个字还是不错的,起码我活的确实很长。”
温行不知如何接话。
好在叶酌也不需要他接话,他别入最后一缕头发,回座位施然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我思索了挺久,瞧你看着气运不错,却命途颇为坎坷,似乎已经经历了不少劫难,便为你取字’尽年’,不需成就多高,但求宁和安平,尽其天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