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天地异象之中,孕育着一种绝佳的铸剑材料,名曰望海潮。
此物生于大潮之中,并无形态,只知如光如练,随着波涛沉浮,仅仅在靖州一带才有,炼剑时加入剑中,便得剑气如海潮奔涌,气贯长虹。
叶酌同温行立在剑上,他腰间的沉寂已久玉佩忽然无风自颤,叶酌摸了摸以示安抚,传音道”不急。”
温芒自玉佩中发声“倌倌在这儿便好了,他定然开心,我记得仙君炼他的时候,主料之一便是望海潮吧。”
叶酌道“是。我为了炼他在靖州住了三年。”
他现在没有修为,只能被乖乖的放在海边一处礁石上,那石头极高,平常时候能露出半个闻道台那么大,现在潮水汹涌,给淹的只剩下一个顶儿。叶酌坐在最高的地方,把衣摆卷起来防止被海浪打湿,托着下巴看温行执长剑破风斩浪。
虽然叶酌是下泉创道祖师,温行学的也是下泉的功法,但两人的剑法并不完全相同。
叶酌的剑说的好听一点,是走潇洒的路子,说的难听一点,和他本人一样,全无章法还有点莫名其妙,后人评价说他的剑如同“像是长风过境,吹过人间三千里,最后化为临风台上的那一点广袖飘摇。”
对于这个评价,叶酌本人的想法是“吹过三千里还不停,和着我扇一下袖子要刮台风啊?”
剑君向来不屑于那些花里胡哨的评价,剑就是剑,没必要做无用的比喻,然而看温行在海潮之中来去,以一己之力硬憾如沸海潮,却不沾片水,起落干净利落,让他无端想到明光殿顶的一点白雪。
他坐着欣赏了半响,一时竟然有些目眩神迷,忽然高声问他“老师,你故乡何处啊?”
修仙中人不问故乡只问门派。温行剑光一抖,将海上一点望海潮收入掌内,似乎不明白叶酌问的意义,还是道“云州。”
他侧过脸“……怎么了?”
叶酌哈哈,道“没有没有。”
他笑眯眯的坐在石头上,心道“原来是人杰地灵的云州,难怪。”
他缓缓的躺下来,胳膊枕在头后,“难怪养出你这样的美人啊。”
第42章
他们又在靖州停了几日,可以感觉到周围的修仙之人越来越多,甚至他和温行吃午饭的时候,还能听到旁边人的议论。
不知道是不是叶酌同温行都长的很好看的缘故,吃饭时坐在他们身边的女修格外的多,高修不需要进食,故而来的都是小弟子,也不认得温行这个前几天狠狠出了一次名的仙君首徒。
譬如今天这个,穿着南海逍遥山的雪白衣服,一脸绝世出尘的小仙子,正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饭,和隔壁的五尘峰的女修八卦
“我听说仙君前些天在下泉宫还现世了,带走了那个堕魔的弟子。”
这事叶酌这些天听了不下五遍,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操心着国家大事的,无非是两种争论,一是崇宁仙君不可能错,他有他的道理,还有一种是说仙君给妖魔蒙蔽了云云,更离谱的,还有说温行是狐狸精转世,表面清冷,其实私下里奔放的狠,把仙君迷的不知天南地北等等。
一开始叶酌还琢磨,私下里奔放是什么奔放法,后来想想看,天下人都对仙君俯首帖耳,就温行敢天天指着仙君鼻子骂他胡言乱语,还敢半夜跳窗给他加被子,确实还挺够奔放的,偏偏叶酌还真就享受的狠,听他们各种骂仙君年老昏聩,他居然还被骂的很开心。
谁知道那个小仙子偏要剑走偏锋,对仙君是不是被迷惑的八卦不感兴趣,非要去扒地狱级别的,她问“有人见到了仙君的脸吗?他好不好看啊?”
带队的师姐回她“没人看见了,听说带着帷帽呢,不过我以前同师傅拜访下泉的时候看见过温芒塔顶的仙君雕像。”
她顿了一下,委婉道“不,不怎么好看。”
叶酌想到那雕塑就头疼“仅仅是不好看吗?你真是抬举我了。”
有人开始出歪主意,这横插进来的居然是个男修“其他人没见过,雪松长老该见过吧?他来不来东海行宫啊,能不能找他问问,仙君长的如何?”
小仙子说“雪松长老是魔修,你敢去问?”
师姐插嘴道“仙君我没见过,但听说雪松长老长的真是好看。”
又有一个男修凑过来“那雪松长老不是也有个徒弟吗?叫叶酌的”
他捅了捅旁边的女修“诶,如果见到雪松长老的徒弟,你就去套个近乎,问问仙君到底长什么模样,那弟子听说年纪不大,看在你那么好看的份上,一定能帮个忙。”
叶酌边听边笑,心道“好啊,你快来问我,我就说仙君和我长一个样,你不信就拉倒。”
小仙子啊了一声“真的呀,人家是仙君徒孙,他会理我吗?”
四周一片起哄,“怎么不会,只要是个男的都会理你的,你那么漂亮。”
“不理你你就撒个娇嘛。”
温行大概听不得别人这样乱说,他低斥了一句胡言乱语,就站起来上楼去了。
因为他们坐的地方离楼梯极近,故而温行离席也没引起什么注意,叶酌还想听她们插科打诨,谁知道温行走到一半,居然站在楼梯上回头,问他“你不跟上来?”
叶酌一愣“啊?”
温行不用吃饭,平常下来桌,也只是陪叶酌浅浅的偿上两口,并不干涉他用餐,叶酌一直觉着作为弟子,他深受宠爱,此时他突然开口,叶酌不由有些惊异,也没过脑子,只道“老师先回去吧,弟子再吃上两口。”
温行立马上了楼,眉目清冷一片,明明还是正常的表情,叶酌却觉着他像是拂袖而去,似乎有些不开心了。
“又怎么了这是?”他戳了戳怀里的玉佩“现在年轻人的心思好难猜呀。”
塔灵眼不见为净。
叶酌听他们闲扯,一时有些惆怅,又道“是不是以后崇宁仙君雕像的脸,再也不会是我的脸了?”
温芒反问“曾经是你的脸过吗?”
塔灵说的十分有理,在叶酌常年帷帽遮面的情况下,下泉宫充分发挥了作为仙君弟子的主观能动性,听说白狱塔顶那尊雕像脸光稿子就画了三十次,最后这一版全票通过,可谓完美的体现了广大下泉剑修着急的艺术修养和拙劣的审美技巧。
叶酌长叹一口气“你说我好歹也是个文采风流的俊俏公子,怎么下泉的徒子徒孙个个都和傻子似的呢?”
塔灵冷冷道“可惜最傻子的那个你不是最喜欢吗?那么高修为做了魔修不晓得跑,蹲塔里种蘑菇,我可没见过这样的。”
“你说温行?”叶酌当下皱眉,八卦也不听了“你才是傻子吧,他才不是,温行那种任他道路百折而初心不改的,他是纯善好吧?”
“行行行我傻子我傻子,和你说温行不好我才是傻子。”塔灵白眼,漫不经心的转了话题“我说仙君啊,你还是先想想看你现在没有修为,进了行宫怎么办吧?”
叶酌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数。”
六日之后,东海行宫准时开启。
这宫殿又称东海瀛洲宫,建立在东海之上一座巨岛,与寻常岛屿不同,此岛悬浮在半空之中,离海面极远,若有人在底下泛舟,上只能望见上头小小的黑点。
此岛呈漏斗状,四周环绕云雾,岛上的一周却栓了八条巨大的锁链,深深钉入地底。
这些链条比下泉的廊柱还要粗上许多,一头栓住岛,另一头直直插入海底之中,这锁链颜色深黑,通体无锈,不似凡铁,从海面上看,只能见到锁链渐渐隐匿在深海之中,同那片暗淡无光的海水融为一体,让人无端想起传言里诸神时代的伏龙观中的缚龙巨锁,叫旁人怀疑是否是上古遗迹。
然而若有小弟子问师长这些宛如神迹的锁链是哪儿来的,师长便又要提到崇宁仙君了。
东海行宫原来不叫东海行宫,乃是天生地长的一座无名仙岛,其上草木珍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只是这岛平日沉在海底,隔上百八十年出海一次,出海的时间和行踪都不定,可能出现在东海的任何一处地方,东海广大,故而此岛极难被人找到。
后来叶酌把它炼化成了东海行宫,干脆当成了一处藏宝地开放给了人族修士,取用各凭本事,为了不叫它乱跑让人找不到,索性用八条巨索栓在了海底,这才有了如今的东海瀛洲宫。
如今这座海岛已经升的极高,却还在上升,几乎要与云层齐平,修士们驾着剑和它一起上升,就等岛停稳以后冲进行宫。
下泉宫的人也来了,叶酌远远看去,瞧见了端秀长老,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弟子,包括简青和简白,简青垫着脚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到处张望。
端秀此次显然是带队长老,主要还是锻炼小弟子们。不过行宫的考验是分等级的,端秀这种高修的考验难,通过得到的宝贝也不错,低修考验简单,宝物却也不会那么好,叶酌一看,除了她,还有好几个长老来凑热闹,比如养过温行一段的肃济道人。
温行作为肃济养过的弟子,也打算去见个礼,然而叶酌看着肃济就烦,当下扯住了温行的袖子,遥遥指了指肃济道“不要过去。”
温行露出了略疑惑的表情。
叶酌干脆道“我觉的那个男的好烦。”
“嗯?那是下泉的长老。”温行一顿,还是停了下来,看着他,问“你认识肃济长老?”
叶酌毫不犹豫的拖简青出来挡刀“听简青说,老师从前是住尺雪峰,也就是肃济道人那里的是吧?道人对老师不好吧,您堕魔您被抓,从来没见他出来说一句话。”
温行微微沉默,似乎想解释,只道“倒也不是不好,不过是做了他该做的事罢了。”
叶酌切了一声,道“我看是嫉妒您的天赋,故意磋磨你。”
他大言不惭,自卖自夸道“若我是您的老师,或者曾经教过您,绝不会像肃济道人那样的。”
叶酌对着温行比划“要是我收到了你这样的徒弟,我从小就把他就养在锦绣堆里,抛金掷玉的逗他玩儿,用最软的丝绵包起来抱来抱去,还天天讲睡前故事,把他养的天不怕地不怕,自信又潇洒,骑马打闹市过,迷死一条街的女娃娃。”
温行听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背对着叶酌,装作要走,只道“傻话。”
叶酌非要绕到他前面,“怎么是傻话?”
温行于是停下来,认真的看着他解释,道“有了弟子,不可以这样,这样溺爱,会教坏弟子的。”
叶酌面上受教,心中却不以为然,心道“我乐意,我崇宁仙君喜欢的孩子,肆意妄为一点又怎么样?就算捅破了天,我难道兜不住吗?”
他偷瞄了一眼温行的头顶,见温行长的和他一般高,不由又有一些小遗憾“可惜,我是没机会用锦绣把你包起来了。”
叶酌这边胡搅蛮缠一通,下泉一行人已经进去了,于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和肃济打招呼。
两人落在行宫正门前,温行半路没开口,此时忽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那当我的弟子呢?”
他这一句来的有些突然,叶酌一时没明白,温行本来微微偏头看着他,此时又转回去了,似乎在说与不说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问道“当我的弟子,你觉着,好吗?”
叶酌莞尔“自然是好的,老师愿意给我铸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的。”
温行抿着嘴不说话,又过了片刻,才偏过头,轻轻道“嗯。”
第43章
他们一路向上,最后远远停在了行宫大门前。
其实说是大门,却没有许多初来的修士想的宏伟,也就是两根立柱,正中悬空浮着个牌匾,上书‘东海瀛洲宫‘,左右两道石刻,留着一副对联,上联“碧潮起沧海”下联“神仙宿瀛洲。”
这对联文化水平如何,平仄压没压上就不提了,单论书法,正是崇宁仙君那一笔左拐右撇鬼神模辩的草书,远远看去写的还人模狗样的,有几分入木三分,破纸而去气势,要是走近一看,大概就只能勉勉强强夸上一句落笔奇诡,笔画跳脱不似常人了。
叶酌如今老大不小了,早不是当年的少年,而且在人间界和陈可真那样真正有学识的待了许久,审美和品味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此时最不能看的就是他当年的墨宝,这二十一个字映入眼帘,简直难堪的青筋暴起,当下扶住来了脑壳,道“我的天,这都写什么玩意儿。”
他这句话小声说出口,那可真不得了,旁边人齐刷刷的往他这儿看,一个少年甚至不屑的撇了撇嘴“这可是崇宁仙君的墨宝,那个门派的,你读过书吗你?”
叶酌心道“嘿,我骂的就是他,写成这个狗样还不让人骂了?”
见他似要争辩,温行连忙按住他“别胡闹了。仙君的行事,你万万不可非议。”
——我骂我自己,那能叫非议吗!
叶酌挑眉道“老师此言差矣,是非功过,就是要留与世人评说,后者各抒己见罢了,如何算的上非议?”
温行本来算得上通情达理,没管过这些,这次却道“旁人也罢了,仙君……“
他摇摇头,微微皱眉“总之,你老爱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得给你立个规矩。”
叶酌“……”
他不由睁大了眼睛。
——任凭叶酌想象力天马行空,他也万万没想到,温行当老师给他立下的第一个规矩,居然是不准非议他自己。
虽然叶酌此时有心反抗,然而温行的手压在他的肩膀上,挪又挪不开,他便只能悻悻低头,装作乖乖巧巧的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