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激灵,叶酌道笑了,用他惯常的那种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口气问“你又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和他比你亲近,我看的也明白些,我说他很好,你要反驳我?”
张悬自然闭嘴。
于是后面的路程变成了叶酌在前,然而他堕了仙,血也就是那么点用,最多让藤曼不敢靠近,他倒是不怕。张悬又没办法杀了他,把他的血涂一身,还是有些惊慌。
他们两三次险而又险的擦着通幽而过,两人脸上都多了四五道血痕,衣衫也破烂了。
好容易等到他们估计了位置,觉着曙光在望,叶酌忽然停下。张悬跟在后面,也是一惊,原来抬眼看去,漏光的出口处居然七七八八盘踞了六七只通幽,细密的触角层层叠叠,仅能透出细小的光斑。
张悬恨声道“该死。”她一双美目盯着叶酌,生怕他冲过去,他的血液有奇效,硬上也死不了,她却不一定了。
然而虚弱了半响的温芒却忽然给传音道“仙君,别动,我感应到温行的气息了。”
下一秒,一道剑弧照亮了半个洞穴,门前的通幽哀嚎阵阵,给削去大半,阳光透过来,门口还伸出了一只手,这手修长,还带着常年练剑留下的老茧。
叶酌抬眼看见温行,刚想叫他小心剩下的,别给缠上了,那些通幽却仿佛怕他一般,尽数缩到了一边去。
温行冷着一双眼,手上的温度却颇为灼人,语气也带着两分焦虑,他催促道“快出来。”
叶酌乖乖的哦了一声,被他牵出去了。
第36章
出了清狱,他才发现门口除了温行,居然还有好些人,除了长舟渡月和一众乱七八糟的小门派的道长,还包括端秀长老和端遗道人,这些道长聚在一起,都看向温行这边,眉头紧皱,后排的几位还在高声议论,像极了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张悬生为妖类,害怕被这些人撞上,则乘着无人注意,往清狱中挪了两步。
端遗道人俯视了温行一眼,欲言又止片刻,最终还是一拂袖,道“温行,要救的人你已经救了,走吧。”
身后的议论声陡然增大,依稀可以听见诸如“魔修,问罪”一类的话语。
温行把他牵出来后,垂眸放开了手,执了一个弟子礼,神态清清冷冷无欲无求,只道“是。”
“等等。“叶酌见他要走,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这是要去哪?”
温行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没事。”
叶酌皱眉“什么没事,你给我说清楚。”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旁边一个墨绿衣服的长老,冷笑道“既然是魔,当然要压回下泉宫,等诸派共同审判罪行。再看是杀是埋。“他斜睨了叶酌一眼”小友是没有修为,不知者不过,不过嘛……”
众人的眼神齐齐往端遗端秀两人身上一瞥,另一个中年长老道“下泉宫却是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传说中崇宁仙君的得意弟子,是如何堕魔的。”
正应了第一个猜测,这群人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端秀皮笑肉不笑,“自然会给一个交代。”
身后又有人议论“难怪这么多年呆在下泉也不出来,说什么镇守白狱,那个时候就堕了吧。”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是啊,听说还是奉崇宁仙君的旨意出来查访的,崇宁仙君知道他堕了魔,怕不是要一巴掌扇死这个孽徒。”
又有人说“关进白狱算什么刑罚,魔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就该去喂通幽。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置身风暴中央的温行古井无波,眉目清冷依旧,似乎讨论的并不是他。
叶酌插到温行之前,冷笑连连“诸位前辈这是连罪也不问,就要人死吗?”
绿衣道人吹胡子瞪眼“堕魔就是最大的罪,死不足惜。”
叶酌道“话岂是这么说的,牢里的犯人也分个高下,有的死刑有的流放,杀人放火和斗殴偷窃岂能是同一种罪过?刑罚也讲究轻重,温行不曾伤天不曾害理,莫不是因为魔修的身份便要偿命?”
道人道“就算罪有轻重,魔修就够判死刑了,区别不过是车裂凌迟,这个还要细细分说。”
叶酌火都来了,还要多言,结果话没说出口,温行一只手扣在他的肩上,强硬无比的把他拉回来。他平常任由叶酌牵着走,其实手劲极大,叶酌根本挣脱不开,被温行扯到身后,只能道“你放开。”
温行没在理他,侧过身子将他护在身后,倒是对面前的诸位执了一个弟子礼,冷静道“稚子年少顽劣,说的话不必当真,他没有修为,各位海涵。”
叶酌挑眉“我年少顽劣?”他心想“逆徒,过了这次风波,让你看看为师是否年少顽劣。”
“竟拜魔修为师,你当然顽劣”墨衣道长道斜睨了他一眼,倨傲道“除非崇宁仙君降世,谁能救的了他?”
他捻了捻胡子“小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你没有修为,不是修仙界中人,又遭小人蒙骗,你也非死不可,”
叶酌嗤笑一声。
温行按他肩膀的手更用力了一点,他手指分明冷的可怕,语气却无比淡定“是,的确是遭了我的蒙骗。”
叶酌看了他一眼,神色难掩惊异。
温长老几十年恪守礼仪,叶酌在梦里看了他半生,温行从没有说过一次谎,就算问道他不想回答的地方,也只是垂眸不语。叶酌从没想到他胡扯起来语气可以如此坚定,神态可以如此淡定自然,仿佛叶酌真的天真无辜到了极点,全是他巧言蒙蔽一样。
紫衣长老哎了一声,道“承认便好,小娃娃不要不信,魔修收你当徒弟能安什么好心,不过是巧言令色,到时候挖你的心肺,不知道你该找谁哭呢?”
叶酌冷笑“您倒是咄咄逼人,甚是了解魔修呢,想必在两域战场上也是成就斐然,不知是那派高徒?”
温行惹不住皱眉,斥责道“叶酌!”
紫衣神色倨傲“扶摇派。”
叶酌皱眉思索,查无此派。
塔灵提醒“仙君,就是骑墙派。”
他这么一说,叶酌倒是想起来了。
当年他还是神玄修士,尚没有证道的时候,因为处事作风出格,遭受过许多打压,其中扶摇派为了抱长舟渡月的大腿,更是不遗余力的造谣生事。后来叶酌证道为仙君,一时风头无二,扶摇派掌门吓的屁滚尿流,亲自抬了排匾,上书“仙君门下走狗”前来请罪。
那个时候叶酌刚刚证道,事情多的很,没空理这棵墙头草,叫人收了牌匾了事,现在还放在明光殿里,结果他们掌门真的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拿这个事情到处吹嘘,以仙君门下走狗的身份自豪,那个时候天下都要给仙君三分薄面,便也将他视为仙君嫡系,给他几分脸面。
后来此派居然发展壮大,凭借“我是墙头草,风吹哪往哪倒”的伟大宗旨,居然一路顺风顺水的混到了现在。
“真是出息了。”叶酌心道“千年之前点头哈腰,千年以后居然敢这样同我说话,这墙头草还真是迎风飘扬,坚忍不拔的很啊。”
叶酌还待冷笑,仙君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种气,论起口舌之利,仙君怕过谁,然而他话还没说出口,温行忽然伸手,用力的压住了他的肩膀。
手指的冰凉透过层叠的衣物,却烫的叶酌一个激灵。
然而叶酌怒火不消,于是看向温行想叫他放手,然而只是一眼,他忽然偃旗息鼓,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里,一句也说不出了。
温行对着他,眼尾向下,居然突兀的挤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这个微笑并非肌肉僵硬的勾唇,也不是冷笑,而是春风解冻一般,瞬间消融了面上的冰雪,若非要形容,有些像父母看见孩子第一次走路摔了一身泥,有些无奈和苦恼,又止不住的高兴和自豪,又像是养宠物的人家收到了猫咪叼来的老鼠,哭笑不得,又难以辜负这番美意,于是只能装作责怪,实际上,那点高兴就笑盈盈的盛在眼眸里,藏也藏不住。
温行本就生的好看,不笑的时候好看,笑起来居然更好看。
叶酌一时目眩神迷。
他于是突兀的回忆起景城那个关于卧蚕的赌约,果不其然,温行的眉眼生的那么好看,笑起确实有漂亮的卧蚕。
——就如同美人醉卧,如同玉树斜倾。
温行看着他,道“抱歉承了你那么多句老师,却没能教你一招半式。是我之过”
叶酌给他的视线烫了一下,垂眸道“总有机会,不差这一时。”
温行摇摇头,微微加力按住他,很温和的,就像是一般的长辈教训自家的孩子一般,用一种哑然失笑般的嗓音道“不要胡闹了。”
他对着叶酌说了那么多次胡言乱语,叶酌也胡搅蛮缠了多次要他区别对待,这却还是他第一次清晰的,流畅的说教上一句“胡闹。”
就像是对着自家最宠爱的小弟子,执拗又周全的,想要把他小心翼翼的,密不透风的保护起来,却又怕弟子不承情,非要和他对着胡闹,于是只好佯装愤怒,其实话道嘴边,又怕吓到他,于是只能那么轻那么柔的说上一句,不要胡闹。
叶酌偏过头“我从不胡闹。”
温行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看唇齿的口型似乎是个“谢谢。”,最终却不在言语,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抱歉,又像是道谢,而后便转生踏上飞剑,同一拨人浩浩荡荡的离去了。
叶酌立在原地,没用动弹。
塔灵略有些担心“仙君?”
叶酌神色晦暗难明“谢谢?谢我什么,谢因我之故,不得名不得利,不得烈马不得轻裘?谢因我之故,白狱蹉跎半生,谢因我之故,千夫所指,无朋无友,所以一点亲近就能换他真心相待,我随口一句戏言,他就要护我周全?”
塔灵沉默片刻,“仙君,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叶酌道“我打算怎么办?仙君之位,钟四海造化,夺八荒气运,这普天之下一共才三位仙君,我叶酌便占其一,我要护的人,居然也有护不住的时候?”
他冷笑一声“他们不是想看叶崇宁吗?简单,我给他们看叶崇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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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喜欢英雄救美(?)啊 仙君要开始装逼(?)了
第37章
叶酌转头的时候,表情已经如旧,他看向张悬,直接道“替我给你们百慕灵君送张拜帖。”
他这话说的并不客气,没有什么请一类的敬称,仿佛张悬是他的下属一般,然而张悬看着他,却觉着他嬉笑怒骂的皮囊下酝酿着一股极强风暴,似有摧枯拉朽,令群修避退的浩然伟力,仿佛上古时代名流青史的大修,剑气呼啸之间,星辰相映,群山回响。
于是他们所想所愿,便是日月颠倒,江海逆流,也难以阻断分毫。
所以她默默的从从洞里爬出来,居然生不起半分反叛的心思,点了点头。
张悬御剑走后,叶酌搭张悬的便车去了镇子,买了朱砂黄纸,一道神行符将神色恹恹的温芒送回了下泉,他本人则回了趟下泉山下的小镇,解封了一个堕仙初期封印的青玉箱子,又赶在审判之前远付章河,同垂垂老矣的百慕灵君坐了三个时辰。
仙君弟子堕魔一事影响极大,下泉可以说一夜之间声誉扫地,于是裁决罪过一事宜早不宜迟,居然就安排在隔天上午,于是叶酌跑来跑去,时间真是卡的很紧张。
审判之日,向来冷清的下泉宫迎来了诸多客人。温行作为仙君弟子,羡慕的有嫉妒有,如今墙倒众人推,各派大大小小的长老蜂拥而至,直把明光殿前的白雪踏成了污黑色。
——说是各派的仙门前辈,却同俗世里菜市口看砍头的无甚差别。
这些人大多仅仅听过温行的名字,连面也没见过,却如同苦主一般,堆在明光殿前,翘首以盼,哄哄闹闹。他们分明压根不知道恨着什么,却只是迫不及待的要把原来高高在上拖进泥里,再唾弃两口,仿佛心里的气才理顺了平歇了,藏着掖着的那点不为人知的嫉妒就弥散了。
塔灵坐在群山之颠,他已然回到了真身,同叶酌断了联系,如今他也不知叶酌在何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万一仙君来不及赶回,由他出面保人。
于是他挑了一个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大殿中央。
温行正跪坐在大殿中央。
他闭着双眼,两手收拢于膝上,脊背笔挺,面上无甚表情,显得异常沉静。一动不动的仿佛坐成了一座亘古不化的冰雕,然而就是这种姿态,到也比外头那些叫嚣着的雍容数倍。
端遗端秀等长老从大殿两边坐入中央,端遗居中,两边分别是端秀和另一个中年人,塔灵看出是当时静阁的那一个,他们三人坐在上方,两边衣着各异的长老被引导着坐入各自的座位。
待到所有人一一落座,端遗道人便咳嗽一声,他说话的声音夹杂灵力,足可以让整个大殿听的清楚。
“此间事,是我下泉宫管教无方,具体细节,想必诸位道友已经知晓,那边现在开始谈谈对……对温行的处置事宜。”
端遗本想说雪松长老,然而顾及各路情绪,还是直呼了名号。
端秀率先站起一步,对着端遗施过礼“掌门容禀,小道以为温行虽有堕魔之实,但到底从未做过恶,同那些掀起腥风血雨的魔修不可一概而论,我派白狱向来以镇恶压魔为己任,不如就此封入白狱,不再许他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