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晏虚白一行降落的地方就在汝山,而它不远处也就是临汝镇,这个临汝镇也就在落照山山脚三四里的范围。
晏虚白藏匿好气息,又将傅归岚气息隐去,收好吉黄马。万事妥当,只差找个给傅归岚拔毒度气的地方。
汝山这里,比邻临汝镇的西郊坟场,虽然隔了些距离,可这里实在是阴气鬼气太重,一点都不适合疗伤。
索性,就干脆去临汝镇上投宿得了,还省的不少麻烦。至于会不会被那些修士碰见?那碰见又如何,就是背着傅归岚,他也能逃的掉。
一个普通的厢房中,非常朴素,桌椅板凳都是俗世中最常见的款式。就这样的一个小破屋中,灯光还晦暗无比,一点都不亮堂。
“先生,你醒了。”
晏虚白坐在床榻边,手中端着汤药,“乌蕨熬的水,喝了吧。”
傅归岚感到口中发苦,衣襟前还有些汤药渍,就猜到晏虚白在他睡着时已经给他灌过几碗了,摆了摆手说道:“修行多年,毒液可以随灵气流转排除,这个便不必了。”
“那先生就自己运转灵气,看看气海能搅的动吗?”晏虚白把汤药放一边案几上,冷声冷气地说道。
再看这个平日华服加身,待人和煦春风的人,现在眼下青黑一片,唇色浅白,明明伤的很重哪还有什么春风啊。身上染血的衣物已被除去,只穿着里衣,上面还是有不少破损的口子。
“这身衣服是新的,才买回来。你原来那身已经不能穿了。” 晏虚白起身又把一套常服放在傅归岚身侧,又指了指旁边衣架。
傅归岚顺着望去,果然那身道场长老衣衫已经是一副破布烂条的样子,低头又看见自己里衣还是道场的。
“怕对先生不敬,便未曾替先生更衣。”晏虚白背过身,脸颊起了红晕。不自觉回想起昨夜给傅归岚清理伤口,引毒疗伤时的场景。
烛光摇曳,晏虚白看见床榻上昏睡的人,心里莫名开始颤栗,当手指触及到温热的衣衫时,心中漏掉一拍。
虽然没有看见绸衫下是什么光景,但是透过这些小裂缝,晏虚白还是看到了他覆盖着肌肉的躯体,并不是想象中如白玉般洁白光滑,上面伤痕不少。他透过衣衫裂缝把伤口上的血污清理完,又迅速给他盖上被子,也不管有没有碰到伤口。
晏虚白转身去拿桌子上的药罐,这是他自己在汝山找的乌蕨,投宿后让店家熬的药水。从药罐里倒出,还是温热,氤氲的雾气在他面前久久不散。
端着药碗,坐到床榻边,看见人睡的熟,定然是喊不起来喝药。可是李茗凭的鸩箭虽然不是什么剧毒,但总归是阻碍灵气流转那类最令人不快的毒。
看着他呼吸均匀,脸上血污擦净,面庞在烛光下泛着病态的惨白,看起来又脆弱又美好。
“先生,若是你知道今日这般下场,你还会这样吗?”晏虚白低语,知他不会醒来,言辞也不谨慎,“藏心匿意,以求其全。”
晏虚白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抚摸上他的面庞,“连青沉夜都这么对你,你高兴吗?当圣人当的开心吗?”
又想及白日道场情形,再看到眼前的人,心中情绪又起伏起来,胸前璎珞再次亮起。
晏虚白灵识被龙纹璎珞散发出的灵气钳制,强行平复心绪。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就像是用蜂针在心间穿刺一样。
第73章 乱云(6)
晏虚白灵识被龙纹璎珞散发出的灵气钳制,感觉实在不好,就像是用蜂针在心间穿刺一样。
这样的感受太过熟悉,心中心绪一动便会惹起龙纹璎珞的封印。刚入道场养病时还不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每每这样时,就照祖父说的,强行压制心念。后来经过傅归岚几次说明,让他好好凝神静气,这种被龙纹璎珞钳制的次数也少了。
但苏醒后这么长时间,虽然有时施术时还会这样,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和以前一样开始平复心绪。
稍稍缓和一些,晏虚白开始给他喂药,一勺一勺送人他嘴中。可是病人昏睡,吞咽不畅,不少暗红的汁水顺着他嘴角,滑过脸颊,消失于衣襟处。
如此脆弱。
晏虚白想及当日在却月城所说,“来晏门,至少可以保你无虞。”,不禁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是好笑。
他离开了道场,来晏门找我吗?今日在折□□,他同样是一副不愿让我插手的模样。
不让我插手,我便偏要插手。
“先生,世间人可不是你对他礼让,他便回你敬重,多的是以怨报德。”晏虚白喃喃说道,“我可能也是疯了。”
晏虚白看着他衣襟被药水沾染颇多,便放下碗勺,伸手去擦。碰到有些温柔的肌肤,晏虚白手指不禁在上留恋半分,“连脖颈都这样暴露出来,若旁人在,恐怕一剑早就上去了。”
“晏宗主...”,傅归岚轻轻喊道,“还是把药给我吧。”
这一声把晏虚白唤回来,药被唤回来,思绪也被唤回来。
“给你。”
把药递上,晏虚白找了个团凳搬到床边坐下。
“先生有话和我说吗?”
“并无...”
“那先生要和我解释吗?”
“这些事还未查清,不能妄言。”
傅归岚笑着看向晏虚白,眼神里充满真挚,丝毫没有觉察到眼前人已经怒海起伏,在竭力压制。
晏虚白深吸一口气,一手放在另一手背上,说道:“那我有话要问先生。”
傅归岚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可以不叫你晏宗主吗?”
晏虚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这个问题也未免太不按常理了。
“你想叫什么?”
“我记得端荧长老是叫你阿愉?是不是?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叫?”
“不可以,她是我姑姑,也是晏门长老。”
傅归岚听到这个话,微微闭上眼睛,一副虚弱的样子,“那我也是长老啊,怎么就不能喊了。”
这般油腔滑调,晏虚白压根就不打算理,心思都还在他先前莫名其妙与道场起争执的事情上。
见人一直没有回应,傅归岚继续说道:“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
“半点没有先生的样子,我何时同...”晏虚白赶紧反驳道,可是后面半句话还没讲完,就看到傅归岚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一脸诚恳,不带欺瞒的说道:“今日多谢阿愉救我,可是我今日之举,是另有想法。”
这句话,立刻让晏虚白忘了刚刚到底在反驳什么,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问道:“什么想法?”
傅归岚皱皱眉,又将手中药汁一饮而尽,药碗随手放在床头安几上,靠着身后软枕,微微合眼,“先前在却月城与你说,暂时还需道场助益,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晏虚白十分不解,继续发问:“为何。”
傅归岚道:“此事,且先不能和你说。”
又是这种话,现在不能说,以后什么时候能说?
晏虚白这几日这些话听的太多,他眼见与他所想都让他烦透了傅归岚如此言行。
“那先生就一个人待着吧。晏愉告退。”
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手臂处传来牵扯感,晏虚白已经转身往门那边走了一两步,结果却被生生拽回来,跌入一个怀抱里,这个怀抱里气息温柔又凛冽。又感到一双手抚上自己后脑,轻轻顺着的发丝抚顺,就像在安抚生气发毛的动物。
晏虚白心中满是气恼,反应过来是被傅归岚抱在怀里,本来嘴里还想再说两句,话道嘴边,又变成了叹气。想起白白担心那么多,在玄门众人面前带着傅归岚离开,护着他,给他找药,甚至还想用晏门一起庇护他。
傅归岚呢?
醒来后依旧什么不说,依旧这副姿态。
他已经开始相信傅归岚,可是相信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是互相的吗?
莫名其妙地,晏虚白心中冒出一阵钝痛,眼中起了酸涩,水汽渐浓,甚至溢出眼眶,洇湿了眼前薄薄的里衣肩膀。
“阿愉,你先不要走。”傅归岚语气虚弱,简直像在恳求,“我并非是不信你,才不和你明说。”
“那是什么。”晏虚白忍着委屈,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复些,可是眼泪还是不断往外流。
刚刚骤然而起,让傅归岚有些气竭,身体靠着床沿,双手抓着晏虚白的肩膀把他推到自己眼前,眼神一一扫过眼前人的面庞,嘴唇,眼睛。
面庞,还是十年前模样。长久的未曾变化,长得显小,是少年模样。
嘴角,微微下垂,看起来一副受气包的模样。
眼眸,红着眼眶,浅色瞳孔印着身后烛光,粼粼闪闪。
这是…哭了?
看见泛着水汽的眼眶,傅归岚才知道明白自己的话说的多么严重。在道场教导学生多年,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哭过,就是上课受了他的处罚,那些弟子们也只会回到弟子居悄悄抱怨。
此时此地此番情景,傅归岚从未遇过。见过怒执长剑的他,花下笑颜的他,受伤病重的他,却从未见过垂泪委屈的他。
傅归岚赶紧用手指抹去晏虚白眼下泪水,忙道:“阿愉,别哭了。是我不好,我和你说,我都和你说。”
刚刚还在垂泪的人,这会赶紧眨了眨眼睛,想把眼中水汽扇走,“说吧。”,其实晏虚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哭,心里还这么疼。可是看见傅归岚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想笑。
见人好了些,傅归岚这次没在含糊,言简意赅地说道:“却月城的画神有问题。”
“我知道有问题。”晏虚白道。
“哎,我还没说完呢。”傅归岚笑道,拉着晏虚白坐下,两人并排而坐,“却月城那晚我回去之后细想一番,觉得有些奇怪。”
“当时那只画神感觉不是要去攻击青栩。若要截杀应该攻击心脉处,或者是灵识汇聚处的头部,最次是灵根生长处腹部。可是那只画神,次次气刃都是打向青栩的手臂。等你往这边行来,青栩还没离开,那只画神的气刃便向宴厅西侧攻去。”
晏虚白听得入神,一直被牵着手,他也没有注意到:“你确定吗?当时我确实在宴席西侧,离如此远,那只赤蛟真能看见我?”
傅归岚道:“他看不看的见我不知。可是我知道画神是可以寻息攻击,那三只虽然是血画神,可是和我当年在临汝镇召出来一样,没有办法点额,只能寻息。至于气息…”,他稍微停了下,看向了晏虚白。
“我的?”晏虚白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又见到傅归岚点点头,他开始回忆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那个红玉手钏?”
傅归岚还是没有说话,依旧看着晏虚白,看着他继续说道:“那是几月前端荧挑好后给我,说红玉养身护体,送给女子最好。又说手钏上若能上个禁制便更好了,除了护体,还可以辟祟。”
傅归岚接过话:“手钏上留有你的气息。那三只画神寻息范围有限,你离的还很远。怎么说呢,放出这三只的人,和我当年一样,功法不精。未点额的画神靠着寻息,总归有点蠢笨。故而只找到了青栩,当年裴君琛也是被这样误伤,未曾想,如今还是。”
晏虚白疑惑:“说到裴君琛,难道他也是被误伤?说是为救裴昭明,所以才挨了赤蛟一击。”
“裴君琛那边,只能说,他的确是为了救他弟弟才被伤。血画神那一击,对的就是裴昭明额间,若是被击中,当场毙命都不为过。”
说完这些又让他们二人想起当日事情,傅归岚有些不想再说了,摇摇头道:“时候不早了,阿愉不如早些歇息。”
话音刚落,原本认真听着的晏虚白,脸色又冷了下来,瘪了瘪嘴,抽回一直被傅归岚握住的右手道:“你没说完。”
见晏虚白又是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傅归岚赶紧坐起身,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温柔地说道:“好好好,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为何突然要离开道场?先前你说还需道场照拂。”晏虚白眼神直视傅归岚,一点都不想让他逃走,但是手中还是在绞着广袖边,手心甚至出了汗。
傅归岚被他盯的不自在,叹了口气道:“韩宗主不让我离山,一方面是担心我身体,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怕我多想,觉得玄门对我偏见。”
“那你怎么不留在道场,等事情过去。”晏虚白小心地问,生怕自己话中伤到人,“还有,你那日是如何离开却月城的?我想裴哂思没那么好心会放你离开。”
傅归岚又抓住晏虚白在袖下那只手,嘴上带着笑意道:“阿愉一次问这么多,我可回答不过来。”
“那你先说为何不留在道场。”
“好…还记得我先前和你说,让你给我些时间吗?”
“记得。”
“现在时间快到了,该把人引出来了。”
虽然就这么简单的没明说的话,晏虚白却一下子都明白了。嘴里结结巴巴,脸上也没有了刚才逼问的样子,反而带了愧疚,“对不起,我...我是不是坏你事了。”
傅归岚睁着大眼睛,点点头道:“哎,后面可能还要劳烦阿愉,再陪我演一出戏。”
晏虚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被老师责罚,结果等来的不是戒尺,而是一颗糖,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好。”
傅归岚脸上也笑意盈盈,“那我就接着说。”
晏虚白颔首,坐的端端正正。
“临安仙桃宴里,记得吗?”,傅归岚问道,脸上神色也正经许多,“就是我旧宗,当年堕入虚无后,玄门百家就在那里设立了禁制。可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我还是想查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