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沙哑,是从咽喉深处传来的声音。
“夫人若一直不吃药,病怎么会好。”裴哂思端过案几上的汤药,用汤匙试了下温度,递给床上的妇人。
床上妇人就是裴幼姝,艳丽面庞憔悴的很,双手无力放在身侧,她压根没有打算去接汤药,更没有准备给裴哂思好脸色。
“好?”裴幼姝淡淡地说着,一点活人生气也没有,“裴哂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没想到夫人还挺关心为夫。” 见她没有接药,裴哂思又把碗向前递了递,“是啊,以后却月城可就要随我了,琳琅夫人你可以好好歇息一段时间。”
“周哂思!”
“啧啧,夫人。多谢提醒啊。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记我原来也是伽元道的宗主。”
“周哂思,枉我当时觉得你是有才之人,愿意让你入赘我却月城。收容你伽元道数百弟子,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你现在想着要当回伽元道宗主。”
“夫人,你说错了。”放下手中的碗,裴哂思从床侧站起来背对着她,一手负载身后,“我既然改了姓,那我就是却月城的人。倘若琳琅夫人没有能力掌权,由她夫君代劳又有何不可呢。当然了,夫人你不要担心我百年后却月城后继无人。”
裴幼姝杏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裴哂思,好像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房顶上晏虚白傅归岚二人正看着屋中景象,这个场景和十多年前果真是截然不同
“裴宗主原来居然改过姓?”晏虚白悄声问道。
“是啊,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当年听说裴幼姝突然大婚,而婚配对象居然是个寂寂无名之人,也没有多少人在意过。不过…”傅归岚的话未尽,好像想起什么。
“嗯?先生是觉得哪有疑惑?”
“伽元道这一宗,你记得吗?”
“应该是个小宗或是谁家附属宗,这样的小宗族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会产生,自然被合并、遣散的更多。”晏虚白猜测道。
傅归岚笑了笑,没有说话。二人继续看着鹰视中透射出的画面。
“等惜安好了,我就可以将却月城外城的事务打理先交给他,再过几年,便再让他接任宗中执事职务。”
“那个野种!你怎么能让没有裴家血统的人,掌管这么重要的职位!”
“夫人是在说笑吧。惜安可是我的亲子,怎么能说没有血统呢?”
“你和外面不三不四的人生的杂种!我让他留在城中,给他口饭吃,已经够对他好的了。没想到啊,周哂思,如今你还打算把它扶上少宗主的位置吗?”
“我就说还是夫人最了解我。”
“我呸!”裴幼姝后背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她想要平静下来,“琛儿呢!我要见琛儿!”
“夫人不提琛儿我差点忘记了。”裴哂思忽然一转脸色,露出悲戚戚的面容,“今日琛儿和青栩成婚,就是邢柔的女儿。”
裴幼姝脸色一变,突然用力从床榻上扑向裴哂思,双手紧紧地抓住裴哂思的衣襟,“是她!那个贱人!”
“贱人?”裴哂思眼中泛着寒光,可是面上还是难过表情,“裴幼姝,你何尝不也是个贱人呢?”
裴哂思一手轻轻抚摸在裴幼姝脸颊上,好像在摸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然而,转瞬间眼中却突生恨意,轻柔的抚摸立刻变成巴掌,朝她脸上打去。
“忘了和你说,青栩和琛儿都死了。”裴哂思轻描淡写,好像昨日的事情根本不足一提。
“怎么会?你骗我!”裴幼姝伸手去抓裴哂思,可是这次裴哂思却闪开了,半点没让她碰到衣摆,扑了空的裴幼姝从床榻翻下来,跪卧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裴哂思上前一步,掐住裴幼姝下巴,恶狠狠地说,“如果不是你的宝贝三儿子,琛儿怎么可能会死!”
“是昭明,昭明呢?你把昭明怎么了?”
“你觉得我会怎么对裴昭明?杀了他吗?给我的儿子儿媳陪葬?”
裴幼姝几乎是怒喊着朝裴哂思身上扑去:“周哂思!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是化作厉鬼都会杀了你!”
“哼,厉鬼。”裴哂思嗤笑一声,松开裴幼姝,往后一退,“既然如此,那就让裴昭明先变成厉鬼吧。”
“周哂思!你敢!”
说完这句,裴幼姝额间便被打入一个咒印,紧接着便昏睡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裴哂思走到到裴幼姝身侧,拍了拍她的脸,果然没有转醒地迹象,他冷哼一声,“不要急,以后还需要琳琅夫人帮衬。”
起身对着门外喊道:“快来些人把夫人扶到塌上去,夫人的癔症又犯了。”
鱼贯而入十几个侍女,七手八脚地把裴幼姝抬上床榻。
“小心点,不要碰到夫人的伤口。”
这句话一说,这些侍女们果然小心许多,避开裴幼姝手腕脚腕处的伤口。
雪白的脚踝从衣摆中露出,入眼是已经泛白的裂口,脚筋具断。可这些伤口有被包扎的痕迹,一定是旧伤。现在却惨白地暴露在外,血已经流干,隐约还能看到断掉的经络和森森白骨。
晏虚白被裴幼姝的伤吓了一跳,脑海里闪过昨日晕倒前被赤蛟袭击的画面,抬头看向傅归岚。一道熟悉的气息流入晏虚白灵识,脑海中又出现了傅归岚的声音。
“晏宗主。”
听到这声呼唤,晏虚白低头一看,原来傅归岚正握着他的手,股股灵气顺着掌心流入。
“我没事。”晏虚白垂下眼眸,眼神飘向鹰视区域,看见画面中女人的躯体被搬到床上,又盖好被褥,就和尸体一般。
“勿要他想,凝神静气。”灵识里依旧是傅归岚温柔的声音。
侍女服侍好裴幼姝,便依次退出。屋里静悄悄地,看见裴哂思一人坐在书桌前,桌上一本书册,里面似乎还夹着几张纸,从书角露的纸张泛黄说明这些东西有些年头。
裴哂思没有理会床上的人,也没有再关心过。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翻看书册。
“裴宗主这是…”
“个中秘辛也不好讨论,今日所见先不要张扬。”傅归岚抬头看向空中,月亮早就出来,升入半空,“晏宗主,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轻声询问,虽然是在灵识里,晏虚白也知道这时傅归岚神色如何。
二人悄然隐去身形,藏息匿影,并没有回容华水榭外厢,而是去了甘陈厅后面的厢房。
晏虚白的房间中灯火微暗,只有床榻处一盏灯。
从窗户翻进卧房,晏虚白只是疑惑晏明怀去哪了,让他在这里守着,这会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甘陈厅厢房这边虽然没有弟子看守,但现在已经入夜,巡守弟子的轮巡可是没停。
“先生,你先坐吧。”晏虚白走到卧房中央,从团桌下拖了个圆凳出来,放在桌边,又给倒了水。
傅归岚径直坐下,也没有去饮茶,只是拉着晏虚白让他也坐下,“你不要忙了,我有几件事和你说,说完便离开。”
“多谢先生送我回来。”
“以后你不可再这样乱跑。知道吗?”没由来地带出平时教谕的语气。
晏虚白低头听着,等傅归岚说完。
“裴宗主并非善类,却月城中机关颇多,现在出了事情巡守森严。晏宗主若是被城中人撞见,可是两张嘴都说不清。”见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傅归岚无奈地笑了下,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背,“而且你还是跑去关押‘犯人’的厢房。”
见人没有反应,傅归岚又点了一下他的手背。
“我知道了。”
语气里居然还带着点娇气,晏虚白也抬手在傅归岚手背点了一下,“那这次要如何解决,又是和当年一下,忍下来吗?不给韩宗主添乱?”
傅归岚一愣,转而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笑道:“自然是听韩宗主的。若真要扣押我,或者给个解释,我照做就是。”
“你...”
晏虚白一肚子话这会半点也说不出来了,“好吧。既然先生觉得这样好,那我也不便多言。”他也端起茶盏,大口喝下茶水。又把茶盏随意放在桌上,桌面上溅上了少许水渍。
一改刚才的嬉笑神色,傅归岚抬手去探晏虚白的脉,“昨日甘陈厅中的赤蛟,我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灵役,不想那些也是画神。攻击带出的气刃可以伤及灵识,乱魂扰心。”
“你被赤蛟气刃伤到,当时便晕了过去。你以前旧疾未痊愈便离开道场,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好没好透,若是未痊愈,被气刃伤到必然灵识会受伤。”
下话没有说完,若是灵识受伤,同样会影响灵根生长。灵根枯竭,道法难以精进是其次,若不重视,变作痴儿或走火入魔也都会发生。
“我没事。”晏虚白道,不冷不热的,“没有受伤,灵识灵根都没有问题。先生不必担心。”
刚刚探脉也确实正常,灵气流转顺畅,灵台清明。晏虚白到没有因为赌气而说假话。
“如此我便放心了。”
“先生放心我了,那先生放心自己吗?”晏虚白抽回手腕,捋好衣袖。
一声质问,卧房中安静下来了。
第67章 嬉泣(7)
傅归岚的手悬在空中,还是探脉的姿势, “那当然要放心。”见晏虚白没有反应,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端坐好,又清了下嗓子。
“先生还有何事要指教?”晏虚白抬高声线,“若是无事,那先生也早点离开此处。若被城中弟子发现先生不在水榭,对道场可没什么好处。”
傅归岚坐在团凳上,双手撑在膝盖,微斜脑袋看着晏虚白,只见他眼眸半阖,嘴唇紧抿,脸颊还有点气鼓鼓的。
“可不要闹了。”傅归岚眼中带上笑意,温柔地说,“后面的话你要记住了。好吗?”
没有抬眼,只是微微颔首,晏虚白脸上也没别的表情。
“先前你说云宗的事情,我这两天仔细想过了。我会让祁怜和滴天髓先去北山那边查探,若是有什么发现,就让他们去龙梭山找你。”
这话引起了晏虚白的兴趣,张口就问:“找我?”
没有回答,傅归岚抬起一只手放在唇边,继续说道:“除非是祁怜他们带的云宗人去找你,若是其他自称是云宗的人,不论什么借口你都不要与他们接触。尤其是云沧。”
傅归岚顿了一下,见他又张嘴,知道晏虚白还想问,“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个云沧有问题,我们在幻境里见到的云沧是假的,这个也是假的。”
“假的?”
“对,假的。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接近他们,尤其是云沧。能离多远离多远。”
感到傅归岚目光灼灼。
“我知道了。”晏虚白乖乖地答道。
“还有就是...”
看见傅归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下面要讲的事让他很为难,晏虚白替他把话说完,“先生,你这次真的还要听他们随便处置吗?不要辩解一次吗?我可以替你佐证,那三只画神不是你召出来的。”
“确实不用了,”傅归岚拜拜手,脸上依旧是些无所谓的表情,甘陈厅的商议结果好像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有办法自保。再者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有些事情需要道场的助益,若此时给韩宗主惹麻烦,恐怕…”
“好吧,既然先生心中有了决定,我也不劝了。如果…”晏虚白停了一下,看着傅归岚的面庞,微光中带着疲惫,一点都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风轻云淡。
“我是说如果,哪日道场帮衬不了你,你可以来晏门。我这点家业虽然不能像落照山那样,给先生风光无限,但保你无虞还是可以的。”
“晏宗主....”傅归岚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知道晏虚白这个话是冲动之言,还是真的算是对当年的事情不在意了。
“多谢。”郑重道了谢,傅归岚起身,“明日若没什么事情,晏宗主早些离开这里吧。早点回到晏门,稍微等我些时日。等事情过了,我便去龙梭山找你。”
感到手上一阵温热,晏虚白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傅归岚握住了,一样是熟悉的气息。
“这次要收好了。若是有人来抢,不管是谁,都直接打回去,不要手软。我永远都不会找你要回来,知道吗?”
耳畔是傅归岚的叮嘱,晏虚白感受着这种熟悉的温暖,仿佛一下回到十年前,“先生…”
“不要急,给我些时间。我会去寻你。”
话毕,手中灵气消散。
傅归岚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沿,望向空中明月,“月色真好,真是可惜了这里。”
“先生,你也万事小心。”
晏虚白声音小小的,不是他不想说。实在是,又接受了这缕生魂气息,让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
没在说些别的,傅归岚便跃出窗外,御气往城东方向去了。
晏虚白站在窗边,已经看不见人影。刚刚引入气海的气息,现在已经随着灵气盘旋在自己灵根处。
又想起了当时自己是从幻境里受伤出来,然后醒来后没多久,傅归岚就赠了气息给他,说是以后就靠这个感知晏虚白的安危生死。也是从那天开始,晏虚白好像才开始认真活着。
如今,又没有经过他同意,又被塞了气息过来,晏虚白嘴上虽然没有说个“谢谢”,其实心里莫名还是高兴。这种高兴有点像失而复得,但是转念一下,顺着记忆又想起被打伤的一晚,心中落寞感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