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经过了很久，但入目仍是漆黑一片，他的手被另一只冰凉的大手牵着，温柔地轻轻摩挲。
　　“兰斯洛特？”
　　“嗯？”
　　“你手怎么又这么冰了？”
　　黑暗中冰冷的身体搂过来，冻得西尔一哆嗦。
　　“昨晚殿下喊热，说我身上凉凉的很舒服。”
　　西尔皱了皱眉：“是吗？”
　　“是的。”兰斯洛特舔了舔嘴唇“还搂得很紧，整个缠在我身上不肯放。”
　　“哈？？”
　　“不记得了？”他附在耳边低声说“殿下喝醉了好可爱。”
　　西尔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努力回想昨夜，脑海中只闪过一些零碎片段。
　　譬如——被抓出层层叠叠褶皱的凌乱床单，他叼住男人修长冰冷的手指轻轻咬着，浑身火热，脸颊却有冰凉液体淌下。
　　“别哭，殿下。”身后的男人轻声安抚，却又是一个深顶。
　　西尔赶紧中止回忆，红着脸啐此刻懒洋洋抱着自己的魔王：“兰斯洛特，你真是个流氓。”
　　“？”兰斯洛特抬眸看他“不是殿下自己边哭边说还要的吗？”
　　“是、是吗？”西尔动摇了一下，又立刻否认“不可能！”
　　“殿下不信？”兰斯洛特淡声说“下次我用记录魔法录下来，第二天放给你看。”
　　“？？？”西尔破音了“你变态啊！”
　　魔王无所谓他骂，窝在恋人锁骨处轻蹭：“圣光教廷那些人都是这么形容我的。”
　　怀里的人沉默片刻，又改口：“我是说，记录这种事情很危险，万一哪天你修电脑……啊呸，就是，不小心被别人看了去，多丢脸。”
　　“我也没觉得你变态，我就是开玩笑，随口那么一说……你明白吗？”
　　“兰斯洛特？你不坏，你是最好的。”
　　兰斯洛特忽然低低笑出了声，西尔停下来：“你笑什么？”
　　男人摇摇头，只是懒洋洋地抱着他不松手。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只小狐狸的时候，很怕听见细雪被踩碎的声音——因为那象征着猎人要来了。”
　　成为魔王以后，兰斯洛特就很少再提起作为狐狸时的事，西尔放轻呼吸，认真听他说。
　　“但是自从殿下出现，我每天都在洞口盼着，竖起耳朵听雪被踩碎的声音，听见了就探出脑袋去看。虽然大多时候是猎人，但只要看见殿下一次，我就高兴好几天，每天在雪地里打滚。”
　　“因为我每次都会带吃的去看你？”西尔问。
　　兰斯洛特默了默：“其实殿下带的食物我都不怎么喜欢。”
　　银雪狐和寻常狐狸的饮食习惯完全不同，但王子殿下只能打听到野狐狸喜欢吃的东西。
　　“？”西尔明明记得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和梦境里，小狐狸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还摇着尾巴看起来非常满意。
　　“那是因为殿下第一次来的时候看见我不吃，生气了。还说我浪费食物，是只坏狐狸，以后都不会再来看我——但是过几天又来了。”
　　西尔咳嗽一声：“真香是人类的本质，你们狐狸不懂。”
　　“后来殿下和我告别，明明说要凯旋归来，拿我当主菜，却再也没回来。我每天在雪山之巅等啊等，最后等来了猎人。”
　　“兰斯洛特……”
　　“别急，听我说完。”兰斯洛特缓缓说“我从来没怪过殿下，我想你只是迷路了，等找到回家的路，就会来找我。”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小狐狸都相信王子殿下会来救自己。
　　它的生命力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直到眼睛也睁不开了，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能窥见一线光明，还是很努力地撑着，堕入黑暗时，小狐狸想，王子殿下可能是迟到了，没有关系，那就把它的尸体捡回去。
　　它是只漂亮狐狸，皮毛可以做成暖和的围巾，这样每到冬天王子殿下就能想起它，把它取出来戴在身上。
　　可是也没有，最后小狐狸孤零零地，腐烂在纳撒尼尔的宫殿里。
　　再次苏醒，已经是在那具混沌丑陋的身体里，无边无际的寒冷、恶意包裹着小狐狸零碎的意识。
　　另一个强大的邪念想要吃掉它，却被另一个念头撕咬下一块残片。
　　两个意识相互撕扯，缠斗在一起，最后两败俱伤，倒被它捡了便宜……它从无数次厮杀中存活到最后，成为拥有真正自我意识的魔王，向格瑞泽尔复仇的目的是他强大能力的源泉，但支撑他一直存在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他依然在等王子殿下回来。
　　这等待一直延续到千年后，已经不抱希望时，西尔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男孩的模样和王子殿下如出一辙，可又好像不是他。
　　那些细微的差别像横在兰斯洛特心口的一根刺，让他无法拥抱西尔。
　　况且，他怕王子殿下见到自己的真面目，听闻那些骇人的传说，也会举起裁决之剑，指向自己。
　　到那时该怎么办？他是逃走，还是拥抱西尔，在所爱之人怀抱中死去，羽化消失？
　　这些结果不是最重要的，其实兰斯洛特并不畏惧死亡。
　　他只是怕在王子殿下心目中，自己也成为那个集所有邪恶于一身的魔王，是需要被歼灭，不该遗留于世的存在。
　　可小狐狸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原本就是为了他。
　　兰斯洛特克制着，即使后来发现西尔确实是他一直在等的人，也没有主动吐露。
　　他知道王子殿下很勇敢，如果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一定会大声告诉自己。
　　只要他默默陪在身边，总会被注意到。
　　也确实如此。
　　温柔只是西尔看到的冰山一角，他不知道兰斯洛特还有多少这样的心思在小角落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即使魔王有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独占欲、阴暗面，也总有马脚露出来，轻易让西尔捉住他的狐狸尾巴。
　　有些把戏西尔其实清楚，可他不介意，乐于做一个小傻瓜，放纵魔王的欲望。
　　也从没有像旁人那样指责他混乱邪恶、阴暗深沉，兰斯洛特甚至能想象出殿下听见别人说自己坏话时生闷气的样子。
　　“谢谢你。”兰斯洛特轻声说“不管这个世界怎么看待，只要殿下还相信我，一切都值得。”
　　“我当然相信。”西尔牵着他的手“不光是我，以后全世界都会相信的，兰斯洛特是地底世界最棒的君主，最好的魔王大人。”
　　也是黑夜中递来的温柔的手，从深渊里开出的花。
　　兰斯洛特轻轻笑起来，捧住西尔的脸细细啄吻。
　　缱绻绵长，沉溺于肌肤之亲。
　　“殿下，你知道深渊里为什么会开出花吗？”
　　“因为它也想看见太阳。”
　　小狐狸死而复生，只有一点弱小的，破碎的意识，它知道要走很长、很长的路，要翻过寒冷的雪山，爬过累累尸骨，淌过泥泞的沼泽，堕入恶意的深渊，失去所有一切，可能伤痕累累，会摔倒、会死去，也可能走过这一切的一切，最后依然等不到，见不到那个人。
　　可它只有那一点儿勇气了，即使万劫不复，也还想为他再努力一次。
　　为什么呢？
　　兰斯洛特看着眼前人黑暗中清润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因为他是小狐狸的太阳，如此温暖，如此明亮，即使会烫到爪子，也想要触碰，终其一生追逐着太阳的脚步。
　　西尔笑起来，用力搂住兰斯洛特：“可是魔王先生，即使是太阳，也有人嫌它刺眼。”
　　“有的人就喜欢黑夜，喜欢黑夜的温柔，也喜欢他黑暗中幽微、不可告人的情绪，还有那些阴暗的、晦涩的欲望——我全都喜欢，一点也不挑剔。”


第64章
　　离开地底世界时，兰斯洛特召集对人类态度较友善的异族，和西尔一同踏上传送阵，其中也包括原属于纳撒尼尔的不死族军队。
　　“哎呀，要到地面上去了吗？”魅魔小姐提前披好黑色的袍子，尾巴尖左右摇摆着“我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太阳了。”
　　“我也是！我好想念费迪南德波光粼粼的大海呀。”海妖的鱼尾巴轻轻拍打地面。
　　暗夜精灵沉默地伫立在一旁。
　　地精戴着实验专用护目镜，正蹲下身研究看起来非常高科技的传送点，哥布林地位较低，委委屈屈地和史莱姆挤在一起。
　　等等，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西尔拎起那只柔软黏滑的史莱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兰斯洛特明明没有召集初级怪物，因为它们即使去到地面上，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史莱姆“咕噜咕噜”地解释，西尔听懂了。
　　这个小东西不甘心做整个地底世界最美味的史莱姆，它还想要称霸大陆。
　　“行叭。”
　　西尔最后决定让它留在队伍里，确认大家都准备完毕后，启动了传送点。
　　银色的空间元素光芒一闪而逝。那光亮过于刺眼，怪物们习惯了黑暗，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就已经到达另一个地方。
　　没有想象中刺目温暖的阳光，似乎是为了让它们有足够的缓冲，落脚点是一处地窖。
　　四周空旷干净，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西尔提起煤油灯，走上台阶，推开地窖的门，微微光亮从外间透进来。
　　怪物们裹紧了黑袍，陆陆续续跟出去，来到男爵府门口，隔着华丽的大门往外望。
　　“啊——天气真好。”海妖伸出手，试探地触碰阴影之外的阳光。
　　其实这会儿天气算不得晴朗，天空是淡淡的灰蓝色，卷舒的云彩掩住太阳，滤出柔和的光线。
　　“真美呀。”魅魔小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从黑袍子里露出双眼睛，注视着远处的麦田“金色的波浪。”
　　海妖立刻为自己的故乡打Call：“真正的大海更美，那里有白色的浪花和贝壳、鱼群、船只……唉，真想回去看看。”
　　西尔默默打开羊皮纸地图，检查上方的渔场是否已经建设完毕。
　　他目前还没有购买费迪南德的沿海城镇，只能委屈海妖暂时负责管理浅水渔场了。
　　暗夜精灵则被安排在升级后的军队中，负责教导弓箭手，虽然她的近战刺杀能力同样强势，但目前军队内还只有步兵和远程弓兵和盾兵三个兵种，暂时没有学习刺杀的必要。
　　身为魔法种族的魅魔小姐同样暂时没有合适的职位，见西尔有些为难，她主动请缨去管理新建设的旅店。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卡拉米的镇民们总能见到身材火辣、长着犄角和尾巴的美女倚在旅店门框边，向过路的行人抛出媚眼，嗓音甜蜜：“小美女小帅哥，快来玩呀~”
　　西尔：“……”
　　果然还是要尽快建设魔法师学院。
　　至于因为长期没有旅人住店，魅魔小姐不甘寂寞，把旅店经营成美妆店，向镇上的妇人们兜售颜色艳丽的脂粉饰品、香水丝袜，掀起了一波小镇时尚热潮，就都是后话了。
　　因为骷髅教官和矮人工匠，镇民们对异族的接受度大幅提高，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就适应了每天和形形色色怪物打交道的生活，偶尔还和他们探讨跨种族恋爱的可行性——有几个青年对妩媚艳丽的魅魔小姐心生爱慕，总是偷偷地往她店里送苹果。
　　小镇长大的青年不懂城里贵族的浪漫，玫瑰花华而不实，在他们眼里不如苹果，既能代表爱情，又能拿来饱腹，可谓一举两得。
　　不，一举三得。
　　因为那些苹果既没有被接纳，也没有被吃掉，而是统统出现在了弓兵训练营里，顶在青年士兵的脑袋上，当作靶子。
　　-
　　收到雅各布的密信，是在半个月后。
　　国王曾命令皇都商会恢复军饷供应，被西尔授意以止战的理由拒绝。
　　皇都商会不止是费迪南德最大的商会，除开明面上的经济贸易，还经营着国内最大的黑市拍卖场，暗地里自然也养了一帮刺客和打手，像一只无懈可击的刺猬，国王想来硬的都得掂量掂量。
　　他不敢发作，只好又让将军去和商会交涉。
　　然而将军已经忍这个无能的君主很久了。
　　这位傀儡国王没有头脑，没有实权，野心却特别大，连军饷都供应不上，还妄想发动侵略，扩张国土。现在数万士兵饿着肚子，他想不出办法，倒要自己去向商人讨饭吃。
　　凯尔将军已经对国王完全失望，决定扶同样拥有皇室血统的薇洛公主上位。
　　明面上是替君主找商会交涉，背地里却是代表薇洛公主抛来橄榄枝，向皇都商会表达合作的意愿。
　　雅各布无法做主，便将这封密信交给西尔，由他来定夺。
　　西尔考虑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前往费迪南德皇都，在将军府里见到了薇洛。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薇洛比初见时气色红润许多，也更光彩照人，她坐在客厅主位上，将军恭立在一旁。
　　撇开皇室血统不谈，能让身经百战的将军心悦诚服，这位公主确实能力不俗，她足够聪慧，比坐在王位上的哥哥强得多。
　　将军家的大厅非常宽敞，西尔随便捡了张沙发坐下，便有仆从端上来茶水。
　　薇洛听说皇都商会已经由新的幕后掌权者控制，原本以为对方是和沃德豪斯一样的商人，没想到前来赴约的却是那天救出自己的少年剑士。
　　她愣了愣，很快恢复平静，依然端坐在主位上，只是指节轻轻敲打着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