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云剧烈翻涌倾覆而下，仿佛要将整座城镇吞没。
　　“喀啦——”
　　笼罩在卡拉米上空隐形的护盾碎开，绽开黑蓝色的裂痕。
　　裂痕愈来愈密集，蛛网般铺展开，最后无声无息地破碎，消散于半空。
　　战场上乍起一道飓风，裹着漫天黄沙和血腥气息席卷向追击的圣光教廷军队，将数十人抛向高空，在乌云中翻卷。
　　以城墙为界，一蓬火焰骤然蔓延，熊熊燃烧，围筑起一道火墙。
　　南希和梅洛蒂赶到城墙上，战场中央，黑色的身影已经掠过无数士兵，直取格瑞泽尔。
　　“铿——”暗色冰剑与权杖撞击，魔法吟唱被打断。
　　沿途被斩首的士兵头颅渐次滚落在地，由寒冰割裂的伤口甚至没有一丝血液溅出。
　　与兰斯洛特一同赶到战场的，还有骨龙塔玛拉。
　　死去的巨龙飞上云间，翅膀扇动出巨大的风压。
　　“魔王大人来了。”
　　罗纳德带领不死族士兵，再次返身迎击。
　　战场上所有死去的生命都将化为亡者，受格瑞泽尔驱使，他们只能尽力拖延，不让对方攻入城门，这场战斗最终胜负的关键仍在于那两位最强者。
　　谁能杀死对方，谁就是胜利者。
　　近身攻击触发了格瑞泽尔的防御魔法，兰斯洛特被击退半米，那些被他斩断头颅的士兵在死灵魔法驱使下蜂拥而上，残肢断臂挥舞着刀剑砍击过来。
　　格瑞泽尔当然明白光凭那些亡灵无法杀死兰斯洛特，他们只需要缠住他，给自己争取吟唱魔法的时间就足够。
　　灿金色的流光在空中逐渐形成符文，兰斯洛特一剑斩开挡路的亡骸，剑锋直指格瑞泽尔咽喉。
　　防御魔法、反噬符咒依次触发，在持剑的手臂留下光元素灼烧的伤痕，兰斯洛特不闪不避，将护盾一个个撕开。
　　符文即将完成之时，剑刃终于刺穿格瑞泽尔的胸膛。
　　结束了吗？
　　不，不可能。
　　兰斯洛特立刻警觉，拔出剑后退数米。
　　几乎在同一时间，格瑞泽尔的躯体爆发出刺目金光，男人的四肢被炸飞、绣金的战袍碎成布片，浓郁的光元素向四周激荡铺展开，天地色变。
　　兰斯洛特挥剑划出一道屏障抵挡光元素冲击，暗色的屏障一遍遍碎裂、弥合。
　　烟尘与光雾之中，出现了一道巨大身影。
　　格瑞泽尔俯瞰着黑压压的战场，无数士兵与亡灵从他灵魂中穿过。
　　灿金色符文完成，无法抗拒的契约逐字烙印进兰斯洛特灵魂之中。
　　“知道这是什么契约吗？”格瑞泽尔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确实无法杀死你。”他说“但只要这个契约完成，你将成为我新的身体——不死不灭，是真正的永生。”
　　格瑞泽尔早已经死了。
　　和诺厄一样，他献祭魂火，炼制成永生的灵魂，再将自己的肉身制成一个容器，一个盛满光元素的人肉炸弹。
　　那灿金色的符文是他这上千年间研究出的新魔法。
　　格瑞泽尔知道自己无法杀死魔王，所以这个魔法契约的作用是，夺舍。


第68章
　　魔王诞生时，是一团混沌的邪念，它没有灵魂，没有意识。
　　现在这副躯壳中，只剩下曾经的银雪狐。
　　灼热符文烙印进黑暗的识海，他意识渐渐模糊，视线里空茫地映出远处战场，眼花缭乱的魔法、刀光剑影，亡者复苏，不死族士兵被源源不断的亡者大军包围，魂火摇曳，行将熄灭。
　　魔王识海中，属于银雪狐的那一点意识，也快要熄灭了。
　　冰元素与黑暗元素凝成的剑在兰斯洛特手中溃散，亡者尸骸贪婪地拥上来，将他埋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下。
　　“魔王大人——”塔玛拉俯冲而下，驱逐亡者，将兰斯洛特的身体从尸堆中拎出来，飞进卡拉米城内。
　　格瑞泽尔巨大的灵体铺天盖袭向城头。
　　罗纳德手持战斧守在城门前，眼眶中魂火熊熊燃烧。
　　“啧，纳撒尼尔的走狗。”格瑞泽尔嘲讽道“从前你也是这样，守在王宫门前寸步不让。”
　　“可是有什么用呢？它还是被我毁掉了。我还以为你千年前就给纳撒尼尔的宫殿陪葬了，没想到居然活到现在。”他说“当然，这一切还要感谢我的死灵魔法，否则你早就不存在了。”
　　“只要我还在，你就休想越过半步。”罗纳德战斧刃端燃起幽蓝魂火，他纵跃而起，附着魂焰的利斧斩开格瑞泽尔灵体。
　　只是瞬间，裂缝便再次弥合，格瑞泽尔的灵魂依旧完好无损。
　　他是永生的，不会受伤，不会死亡。
　　灵魂状态下，格瑞泽尔的光元素亲和力达到顶峰，他随手凝聚出一圈光轮，缓缓推向天空。
　　光晕不断旋转、扩大，直至笼罩整个卡拉米和战场，包括平民、不死族、黑暗种族，甚至圣光教廷的士兵。
　　士兵们仍在向前冲锋，却浑然不知自己所效忠的教皇陛下卸磨杀驴，打算连他们一同湮灭，让这场不光彩的战斗不残余半点蛛丝马迹。
　　格瑞泽尔俯瞰着下方即将被圣光净化消失的一切，喃喃自语：“神明会死，但我不会。”
　　光轮降下的一瞬间，他在战场茫茫角落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身披白金绣袍，面孔温柔秀美，眼神隐约透出怜悯世人的慈悲。
　　“德洛丽丝？”格瑞泽尔迟疑地皱起眉“不……”
　　德洛丽丝不会露出那种神情。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天空中光元素组成的转轮缓缓溃散，化为漫天羽毛轻盈飘落，融于战场浸润鲜血的泥土中。
　　格瑞泽尔的魔法被破解了。
　　“不、不可能。”
　　即便德洛丽丝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和灵魂状态的他相媲美。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驱散他所凝聚出的光元素——光明女神伊莎贝拉。
　　格瑞泽尔难以置信地望向战场角落，绣袍兜帽下那双温润的眼睛也在注视着他，有失望、悲伤，还有一点怜悯。
　　“伊莎贝拉？”
　　“我是德洛丽丝。”她说“伊莎贝拉已经死了。”
　　伊莎贝拉死后，确实曾出现过一次神迹——那是她徘徊在世间的执念。
　　为了拯救人类而羽化消失，伊莎贝拉不曾抱怨，也不后悔，唯独放心不下一直跟随自己长大的格瑞泽尔。
　　神爱世人，但她对格瑞泽尔的喜爱，终究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因为那份执念，德洛丽丝诞生了，她出现在格瑞泽尔身边，代替伊莎贝拉陪伴着他。
　　“格瑞泽尔。”德洛丽丝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是你亲手毁了纳撒尼尔，是吗？”
　　“纳撒尼尔王子为了保护人类踏上征程，你却毁掉他的王国、臣民和一切，还把他们当作死灵魔法的实验品……”
　　“那都是为了你。”格瑞泽尔忽然出声打断她“伊莎贝拉，我知道你是。”
　　“你不知道，那只是你的执念罢了，格瑞泽尔。”德洛丽丝说“你留恋的根本不是伊莎贝拉，只是你心里信仰的那个女神，你已经完全不记得她是什么样子。”
　　“你别再说了。”格瑞泽尔的灵魂逐渐缩小，落在她面前“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复活你。”
　　“不，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念。”德洛丽丝冷冷注视着他。
　　格瑞泽尔冲她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别闹了，伊莎贝拉，既然你回来了，就回到我身边。”
　　“你滚开，离我远一点。”德洛丽丝向后退，眼眶渐渐染上红晕“你知道他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只剩下一具骸骨，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们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我真后悔，我就不该让王子殿下离开纳撒尼尔……”
　　“住口！别再提他了。”格瑞泽尔歇斯底里“我哪点比他差？他的王国已经被我毁了，我比他更强，我才是洛斯拉的神。”
　　“我看你像神经病。”
　　斜刺里，纯白光焰熊熊燃烧，剑锋径直斩向格瑞泽尔。
　　他下意识避开要害，却仍被卸下半条胳膊。
　　被裁决之剑斩下的手臂没有再生，那段灵魂被附着的光焰燃烧殆尽，羽化消失，灰烬坠落在尘埃里。
　　持剑的少年伫立在原地，手腕随意一挥，剑尖斜指地面，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格瑞泽尔。”
　　“你是……”格瑞泽尔捂着断臂连连后退“你果然回来了。”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西尔的动作快到几乎无法捕捉，裁决之剑又斩下他一条腿。
　　德洛丽丝不忍心再看，背转过身。
　　格瑞泽尔失去平衡跌落进战场滚滚的尘土中，被斩落的肢体已经消失，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挣扎着朝德洛丽丝靠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
　　西尔的剑尖已经抵在格瑞泽尔背上。
　　灵魂体无法被寻常攻击命中，但也不能使用保命的装备和防具。格瑞泽尔原本就只是个魔法师，近战对上剑士根本没有胜算，何况西尔的裁决之剑，能斩世间万物，包括灵魂。
　　“别再过去了。”西尔拦住他“她不想看见你。”
　　格瑞泽尔恍若未闻，只看着德洛丽丝的背影轻声说：“伊莎贝拉，你再看看我。”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爱你，伊莎贝拉。”
　　西尔的剑尖微微晃动，他抬头看过去。
　　德洛丽丝没有转身，只有颤抖的声音从背影后传来：“你不配。”
　　“格瑞泽尔，你不配。”
　　说完，她就大步跑开，没有再回头。
　　“伊莎——”
　　“啪沙。”
　　是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西尔眼前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廊柱雪白，巨大穹顶绘着彩画……清脆的铃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高高的王座之上，斜横着一柄权杖，和镶嵌着宝石、红丝绒的王冠。
　　从明亮的落地格窗望出去，能看见远处积雪覆盖的群山。
　　远山上有群狼，通体银白的小狐狸跃过山脚皑皑的积雪，趴在窗玻璃上摇着尾巴，眼睛湛蓝温润。
　　还有王宫侍者、护卫队长，集市上的平民们，无数双眼睛殷切地注视着他，声音回响：“一定要平安回来啊，王子殿下。”
　　“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站在巨龙的脊背之上，穿过蔚蓝的天空和流云。
　　“哗啦——”龙翼俯冲过湖面，激起丈高水花。
　　灵魂深处的记忆一点点苏醒，手中裁决之剑微微发烫。
　　剑尖直指天空，纯白光焰将整个天际染成破晓的颜色，驱散所有阴霾。
　　格瑞泽尔眼中，裁决之剑黑色部分的剑身上，仿佛倒映出无数双眼睛，眼神中森寒的恨意让他不寒而栗。
　　西尔双手持剑，将它推入格瑞泽尔胸膛。
　　“审判——”
　　“以纳撒尼尔之名。”


第69章
　　污浊灵魂被净化殆尽，纯白的光焰久久未熄。
　　格瑞泽尔彻底消失，战死的亡者也没有再复活。圣光教廷的军队仍在卡拉米城门前战斗，但随着兽人部落和援军的加入，胜利天平已经完全倾斜。
　　卡拉米城墙上，手腕、右眼缠满绷带的少年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他抬起左手，接过肩膀上停驻的乌鸦，目光投向战场中央持剑的少年。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在费迪南德打过一架，从海底撕战到高空，又从高空坠落深海。
　　剑芒划开空间仪，一道黝黑的裂隙无声无息撕开空间。
　　海面上电闪雷鸣，不断扩张的空间裂隙酝酿出一场惊悚风暴，海水、乌云、黑夜……一切都被撕扯进贪婪的无底洞。
　　黑洞在海面上翻滚，涌动，一道惊雷落下，也被它无声吞噬，再没有半点声息。
　　谁也不知道裂隙的另一端是什么。
　　“那是什么？”持剑的少年问。
　　神明仍在进攻，只是随口回答一句：“空间裂隙吧，你把创世的东西弄坏了。裂痕会吞噬空间里的一切，不断张大，直到整个洛斯拉毁灭。”
　　少年剑锋一顿，“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它？”
　　“有啊。”神明说“用你的躯体来填上它。”
　　“现在还来得及，等它再长大一些，恐怕即使是你也阻止不了。”
　　剑士没有回答，只沉默地进攻着。
　　就在神明以为他不愿意舍弃生命时，那剑身上光焰忽然暴涨，少年兀地冲上来，抱住他朝海面跌落，正下方，是平静到诡异的黑洞。
　　“你疯了吗？”
　　空间的引力在身后撕扯，神明用力推他，裁决之剑的光焰却化为牢笼，将他们锁在一起。
　　“这样你也会死。”
　　“我不怕。”
　　光焰编织成的牢笼牵扯着两道身影疾速下坠，堕入虚无前，少年最后看了一眼裁决之剑。
　　剑坠上漆黑的夜空中，极光流转。
　　白昼黑夜，星辰流光，纳撒尼尔的每一处雪山、河流、森林，人类以及野兽，他所钟爱的一切。
　　“只要他们存在着，就足够了。”
　　……
　　洛斯拉的起点是黑暗，而他是黑暗中孕育出的神明，掌管死亡。
　　世人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他，他终年孤身一人，与无尽黑暗相伴。
　　直到离开深渊后，看见那些生活在光明中的人们，他们信仰着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神，为她修建殿堂、神像，为她献上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