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里同我打双陆输钱输得最多也属那一位败家子,偏生他还总涎着脸往我手中送银两,我称他衣冠小禽兽,他唤我断袖登徒子。
如此二缺,何乐而不为。
我启步前行,钱妈妈便赶忙跟在我身后,取了我背上背篓,一脸堆笑脸上如同砌了金粉腻子,一走一晃荡还往下扑簌簌的落粉。
终于来到花满楼后院一处清幽阁子里,有年少童子平缓柔润的嗓音轻轻哼唱平缓软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冬寒,这是你曾经唱过的曲子,你说它唤作越人歌。
我推门打开寒牵阁,便见着了唱歌的童子,也是花满楼里年幼摇金树小倌儿,香寒。
童子转过身,是未曾长开的雅致眉眼,教养良好并恭谦有礼,“白先生,今日要手谈一局,还是两盏明前龙井?”
我缓身坐在一旁美人榻上,轻轻摆了手,闭眼道,“莫停,继续唱罢。”
他与冬寒其实并无半分相及。
恍惚的迷梦里,是阿玉抱着我,妖娆玉面上载满欣然笑意,一手持着海藻小妖的海螺,看着我,低声道,“小白,这海螺里藏着你什么话?”
我眉眼含笑看着他,正要说出那一句,却忽然想不起来,吱唔半晌,依旧答不出只字片语。
阿玉的笑容渐渐淡下去,换成凄眉冷面,直直凝着我,“怎么,不记得?不是要同我说的么?你倒是个阳奉阴违的。”
我正哑口无言,阿玉的脸却慢慢淡下去,换过了一个满身柔软香气的怀抱。
少年身形挺拔欣长,冬寒手指拂上我的脸,眉头皱得让人不忍,“小白,浸在同族的血里,我的腿很疼,心里也是。”
我捉住他衣衫上绣着的粉纸扇,笑道,“以后你的腿若是废了,我就快快地长高,然后背你。”
眼前忽然又变成西海里,远处箭矢光芒万丈,我身子一轻,四周围绕着冬寒散碎的衣衫缎片,腥甜的血气萦在鼻尖,只有一句低而缓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君不知。
我自梦中醒来,满脸憔悴,想是眼下也该浮了青黛。四周有暗香浮动,香寒依旧在浅哼慢唱,我瞥眼见身上盖了床薄毯,大抵是他替我盖上的罢。
这个支离破碎的梦做过许多回,夜间惊醒,总有两张面容在心中徘徊不停,频频闪出。
我看着眼前的小童,香寒在凡间算是个顶顶漂亮的倌儿了,且识趣知事,也难怪如此红,总引嫖客一掷千金,香寒便是二世子包下所赠于我。
见我醒来,他便止了唱,伸手拈了一炷安神的清檀香插在案几上的四脚鎏金珐琅香炉中,才走到我身边,清脆开口,“白先生,二世子早在摇光阁中等您,见您睡得安稳,便未曾打扰,现下先生醒了,也该去赴二世子的牌局了。”
我垂下头,在香寒漂亮的小脸上舔了一口,唇齿间是香软绵甜,同八极宫中的糖糕如出一辙。
“小香寒,日后同我一处时,不必笑得如此牵强。我是断袖没错,却不喜欢比我小这么多的。时常同你一处,是因为你唱歌好听。”
说罢便抬了抬酸软四肢,一跃而起,轻松走到门前,回身朝明显松下口气的香寒道,“我心里,现下只余孤坟两座。”
而后伸手带上了门,心中直叹,果然我同这二世子一处呆久了,人人见我的目光也同他一般成了衣冠禽兽么?想当初忘川谷前,哪个不是殷勤献礼,焚香沐浴在谷外待足七日才能得以见我一面。
如今可好,真真成了个表面人人艳羡,背地人见人弃的渣滓登徒子。
自脸上承泣穴位中抽出一根银针来剔了剔牙,我慢慢走到摇光阁前,里头莺声燕语,隐隐伴着二世子的浪笑连连。
这浪催的。我转着细银针,推开门,大抵是现下这模样太过不修边幅,里头一片欢声笑语立时止住。
一片娇声软语,朱唇玉臂里,露出一角紫衣深深,我垮了嘴角,朝四周香粉浓重的娇娥们挥了挥手,“去准备好东西。”那些个姐儿妹妹便腻着笑应声走了出去。
美人榻上的散发男子满脸唇印新鲜,身姿纤细薄瘦,衣带涣散露出大片如玉春光来,便是那衣冠禽兽二世子,姓楼,名熙,倒是长了个顶好皮囊。
我捡了个安逸处坐下来,拿毯子裹住腿脚,最近天冷阴湿,有大雪将至,腿也愈发容易疼起来,如同凡间龙钟老迈的耄耋老人,牙齿跌光皱纹满面。早年处处混吃骗喝时,我也使过这招数,只是凡人大多冷心冷肺,见到这穷乞儿,没将你残腿打断算已经好事了。
楼熙朝我哼哧哼哧地笑,他这副妖媚子模样倒同阿玉曾经耍顽时的反复无常像得紧。有些媚态天生而成,撩拨人心,如阿玉与楼熙。有些媚态后日练就,浮于浅表,譬如这花满楼里的鸨母姐儿。
红裳蓝袍白绶带,是阿玉持着枯舟凛然恍惚的鲜妍美好,只不过现今离我很远。这世界的永恒并不多,你寻迦叶,我做不老凡人,一路走来不长不短,现下也只能不打扰你平静生活。
楼熙见我不似平日里笑得涎脸下流,略略提了提身上薄衫,嬉笑道,“白二,你莫不是那软腿病症又犯了?”
我点了点头,也不做客套,“譬如好大一只你压在我腿上,生疼。”
灯影憧憧里,楼熙下榻走了过来,坐到我身边,信手灭了阁子里常用于嫖客身上的媚香,伸手轻轻抬起我的腿,不轻不重捏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人,现下这表情倒似温柔极了的模样,不禁哂笑,“楼禽兽,我说你哪日也学着这姑娘小娇做起伺候人的事儿了?”
楼熙抬头,咬牙切齿就着我的病腿一记重捶,我哎哟声里,他笑得恻恻,“还不是瞧你可怜?”
我干脆俯身趴在他身上,抬头夭夭笑开,“那客官继续帮小人好生揉揉,方才力道不错。”
楼熙大声作呕,一把将我拎起来,反手按在美人榻上,擒过我方才没来得及收回穴位里的细银针,眼中打量银针,口中调笑道,“你这张脸也就顶多算是个中人之姿,放在倌楼里也只能做个不温不火。可惜可惜,我只爱美人。”
倒是同我喜好一般无二,我不由自嘲,“是呀是呀,还是个开了苞的中人之姿。”
楼熙此刻趴在我身上,表情有些呆傻,长发脱出垂到我腰间。我抬手轻轻一拉,他的发冠便落下去,满头柔软头发铺在我眼前,隐在发后的长睫流丽纤细如羽毛,眸光频闪,有那么一霎那间,我承认我是有过一星恍惚。
楼熙咧开嘴角,蓦然俯身,尖细下巴用力抵上我锁骨,这厮大抵儿时没怎么吃过荤,脸上也净长骨头不长肉,硌得我锁骨生疼。
他倒是笑的自然,伸过白秀手指慢慢挑开我长衫上一颗颗锦绣盘扣,“既然开过苞,那便让我再尝尝这鹿回头,怎样?”
我翻翻白眼,朝着依旧趴在我身上的楼熙笑得尽量谄媚,“小人股有痔疮隐疾,客官不嫌弃小人便好。”
楼熙眯起眼,如同狐狸狡黠,“不嫌弃。”
外头有脚步声,我打了个呵欠,脚上猛然发力往上踹,一鼓作气,这轻飘飘的二世子声都未来得及吱一个便跌在地上落个屁股开花。
我端正坐起身来,一颗颗系好扣子,眉目平平递出个笑容与他,“莫同我一处充暧昧,你不是个断袖,我嫌弃你身上的女子香粉气。”
门扉此时忽然打开,先前出去的那些窑姐姐一个个手中或持打双陆的棋盘,或拿着茶具小食,原本姹紫嫣红一片,现下却陡然枯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又惋惜哀叹。
美人榻上的我扣子将将系好,衣衫齐整,倒是下头仍旧跌坐在地的楼熙有些不明情况,发冠早已落下,披头散发,四肢大敞,衣襟凌乱,面颊绯红。
唔,明日清早,这平昌王二世子从喜爱美人改为专情无盐的流言蜚语便该传遍整个昌州了,且这流言里的无盐且是个断袖男子,还恰好就是区区不才。
既然这样。
我大喇喇走过去拉起楼熙,笑道,“虽然方才我力气大了些,你莫不是跌傻了?”门口的姐姐妹妹见此,又笑得花枝乱颤做长舌相,这才一个个流水轮转,腰肢轻摆地晃进来开始煮茶摆棋。
楼熙擦过我身边时,轻轻乜斜了眼风,在我耳边笑道,“你小子来日等着。”
我微微摆袖,便随他一同坐上了脂粉堆里,两个桃花粉面的雏妓伴着楼熙身边,一扇风,一喂酒,原本该在我身边的倒是极其识趣走了出去,临出门对我吆喝了一声,“白先生请等,稍后香寒便至。”
我“唔”了一声,便摇开了眼前白玉棋盘上的骰子。
双陆便是打骰子走棋,我黑他白,双方轮流移动轮流打,可以前后左右堵死对方棋子,先将所有棋子过到对方棋盘线后的人算作赢。
这委实是个容易游戏,曾经在八极宫,阿玉有一副西冷寒玉磨成的棋具,闲暇时教我打双陆,打累了便一同在夜央殿里用膳,和衣睡在一张榻上,安逸平静。
其实我不大想总是记起这一位高高在上的神仙。
楼熙可算作是个奇才了,之前在花满楼中同其他嫖客打双陆那是逢打必赢。后来我无意中来此间,与他打了两场,赢之一匣明珠。
见他脸色乍红乍紫,我唯有含笑不语,我有阿玉亲手教授博弈一道恁多年,还他烂木姥姥比不过你个黄口小儿?
后来我只要手中钱财散尽,便来此寻他打牌博弈,他每逢与我一处,必定十打十输,且死不承认,愈挫愈勇。这让我心中欢天喜地了好一阵,直至如今被他磨得不耐烦,才开始这般拖赖起来。
我仲春来,此时已然霜降时节,我同他认识不长不短,恰是个大半年的光景。博弈赌棋,博的是时光如水,赌的是游手好闲,我们这一对狐朋狗友倒也处得十分不错。
昌州早有传言,说二世子养了一位面皮白俊,娇俏如好女的兔相公。可我走在街上,顶着这一脸寡淡却不见有哪位大婶朝我扔个瓜果蔬菜,可见这空穴来风果然是天大谎言。
楼熙在对面觑眼瞧我,“今日我这名声该被你败坏了,还在香寒阁子里睡得恁死,你倒真真是个懒骨头。”
我撩开薄毯盖在痛腿上,斜斜躺下优哉游哉,“你若不是这般纵着我,我倒不会这般懒散。”又“啧”了一声,涎着脸自夸,“其实我勤快得很,每日跑去来福客栈说故事与食客们听,那才是我的正职,这来同你打牌玩耍,不过是闲暇娱乐罢了。”
楼熙在身边小美人脸上“啵”了一口,那小美人便含羞带怯从他衣襟里掏了张数额颇大的银票,楼熙懒懒道,“那说故事每日才得几吊钱,来赢我的钱岂不是容易太多?你若是想的话,也可搬至我王府里,成日伴着我玩耍。”
我伸指摇一摇,手中黑棋堵死他一粒弱棋,故作高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既淫又败家,等那日我骗光你所有银两,自然就离了这昌州好地方。”
楼熙挑挑眉,眸中闪亮,丝毫不介意棋子又被我堵死一粒,“那也可,等你哪日赢光我所有,我便放你走,如何?”
我放下一粒棋子越过他盘线,“无甚兴趣。”又端上一杯新沏的明前龙井,轻啜一口。吾日三省乎吾身,我不大喝酒,这物事太磨人,且总让我想起当初一杯果酒误大事的狼狈回忆。
白日嫖妓须饮茶,美人作伴易来财。
才过一炷香,楼熙便输了我两把,正当他咬牙切齿之际,门外却响起一阵雷急火急的敲门声,楼熙正三寸邪火无处发,也不顾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形象,大声朝外头吼了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谁今日打扰我赢棋,我明日将他挂在城头晾成人肉棋子。”
外头半晌没回应,直到我又添一杯清茶,这才又响起一道嗡里嗡气的人声,“禀世子,是府中那位…那位……”
我漫不经心里,瞥见楼熙脸色乍变,如同一朵蔫下去的黄瓜花。
他急急穿好外衫,披上鹤翎披风,又转过头来朝我难得正色道,“府中有要事,失陪。”便抖开披风,迅速消失在门扉边。
眉上承泣穴那处有些疼,是久未插针的后果,我思索片刻,唔,那根被我取出来剔牙的银针已经叫楼熙匆忙带走。
旁边小雏妓轻声道,“白先生,是否要移至楼下与其余客人一同打牌?”
我摆了摆手,“美人姐姐们先出去罢,我自个儿在这便成了。”
袅袅婷婷的身影从我面上闪过,离开时有木门轻轻叩合之声,隐隐还能听见楼下嫖客们恣意的声音。
我推开身边窗户,冷风蓦然贯入,外头扑簌簌的鹅毛大雪落下,伴着街边灯笼闪耀,夜色里红白交错。
哦,果真下雪了。
晨间在自己的破陋小屋中醒来,昨夜婉拒了香寒的留宿邀请,冒雪离了花满楼,冷月凉雪踏上去倒是有几分诗人雅兴,可区区在下却只能安生呆在脂粉簇拥里,作几首调戏窑姐儿小倌儿的淫诗。
背好竹筐,一路晃悠,目标是城东的来福客栈,沿路街边有细碎鞭炮炸开的红纸,熏鼻的淡硝味伴着糖糕的气息,象征着除夕已过,该做活的做活,该上工的上工。
走到街边糖糕摊子前,花了两块碎银子换上两块糕点,哆嗦着手蹭着上头香软热气,卖糖糕的王婶打趣道,“哟,白秀才今日大年初一还去来福客栈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