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男人扔下冷冰冰的两个字,率先转身,迈开步子往车那边走。
司予背着包跟在他身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扯了一下他的斗篷。
“有事?”
他朝司予这边偏了偏脸,司予借着光看见他的眼睛,眼形狭长,眼窝比一般人深一些,瞳孔是浓郁的墨色,眼角略带上挑的弧度,目光疏冷。
“我行李箱还没拿。”司予急忙松手。
“嗯。”男人点点头,一动不动。
司予轻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麻烦你陪我去拿一下?”
他实在不敢一个人穿过那层湿冷的雾气。
男人用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看了看司予,那眼神和看一块石头一棵树没什么区别。
“不能。”
第2章 板车
司予坐在车上,一边胳肢窝底下夹着一个行李箱,包里的桃木剑硌得他背生疼。他颠得上下起伏,有几次都觉着差点没被甩出去,绷紧脚趾才勉强坐住。
七哥这车非常拉风,十分气派,底盘很高,轮胎很大,跑起来轰隆作响,除了坐着憋屈,倒是没什么别的缺点。
五分钟前,司予硬着头皮从雾中拉回两个行李箱,看见七哥身披斗篷的修长身影,单手一撑,轻轻松松跳上了车。
司予站得远,看这车轮胎足有一般车轮两倍大,像是一辆越野车。他心中一暖,七哥竟然开这么好的车来接,果然是十分重视他这位乡村教师。
他兴冲冲地拉着两个箱子小跑上去,绕到另一侧的副驾位置,扒着车门踮脚看了眼,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越野车,它比越野车特别多了——它特别就特别在它是辆拖拉机。
司予头一次和拖拉机近距离接触,还觉着挺新鲜,他咽了咽口水,心里安慰自己这穷乡僻壤哪来的越野车,能开拖拉机出来接他就相当于藏族人民献哈达,已经是最高礼遇了,总比骑个小三轮来得好。
他对拖拉机了解非常有限,小时候看过一部乡村爱情偶像剧,剧里边拖拉机是载猪用的,样子比运货卡车小点儿。男女主角把一头头猪扛上拖拉机,男主角在吭哧吭哧的猪叫声里向女主角深情表白:“小美,看咱家的猪,多壮,多肥,就和我对你的爱一样。”
后来他工作了,有次下乡做项目推广,才知道现在的拖拉机早今非昔比了——七哥这辆拖拉机通体刷着黑漆,轮胎足有半个人那么高,看外表炫酷程度不必四驱车差。
司予伸手在车门上摸了一把,感叹果然是大晚上都要披斗篷带兜帽的男人,开的车也与众不同。
“七哥,我坐哪儿?”
司予往驾驶座里看了两眼,就一个位置,于是踮着脚问。
七哥抬手掀开兜帽,宽大的袖子顺势滑落到小臂,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久不见光、近乎透明的白;手掌很大,手指也比一般人要长,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见。
没了兜帽,司予总算看清他利落流畅的侧脸线条,他很英俊,五官是一种带着贵气的英俊,但眉骨、鼻梁、嘴唇都生得过于锋利,司予本能地觉得危险,脚尖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
“后面。”七哥说。
“啊?”
司予身子后仰,扭过脖子往后看,拖拉机屁股后面挂着两条粗麻绳,连着个小板车,他使劲儿眨了三次眼,再睁开还是那辆磕碜的破板车。
七哥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拧了半圈,发电机启动,车身轰地抖动起来,司予吓得差点儿没把舌头咬掉:“后……后面?”
“快。”七哥屈起两根手指,不耐烦地在方向盘上轻敲一下。
“哦……”
司予心里难免觉着有几分憋屈,他好好一个城里人,折腾了老半天总算到了这个鬼村子,好容易进村了,就让他坐板车?
现在的拖拉机确实今非昔比了,后头不载猪了,改拖车载他了。
司予心里升起一股“我连猪还不如”的愤懑,他小声从喉咙里“吭哧”了一声,抬脚给车轮来了一脚丫。
发动机启动后,车身本就抖得厉害,司予这一脚丫子踹过去不痛不痒,反倒是他自己,穿了双板鞋,大拇指被硬梆梆的车轮撞得一阵阵胀痛。
七哥却好像察觉到了,他突然侧头看过来,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盯得司予又心虚又心慌,急急倒退两步,撞倒了身后那个五位数行李箱。
行李箱被这么一磕,锁扣“啪”地断开,拉链崩开一个口子,一条彩虹平角内裤愣是从裂口里被硬生生挤出来半截。
七哥的目光落在那半拉内裤上,司予赶紧弯腰把内裤扯出来塞进裤兜,讪笑了两声,说:“你看我,多壮,多肥,和乡村爱情里的猪崽一样。”
七哥的视线重新移回他脸上,冷冷淡淡的,不沾一点情绪。
司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他的眼神,像是天生就具有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拖起两个行李箱,迅速小跑到车后,先把两个箱子搬上去,接着自己再上去盘腿坐好。
拖拉机“突”的一声巨响,启动了。
-
司予很久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夜晚。
不到九点,村庄已经陷入了完全的沉寂,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能见到两三只撒欢的野猫野狗。
一路上都没有路灯,他借着车灯打量周边的环境。
没有高楼,大多是一层楼高的小平房,红砖裸露着,没有刷白漆也没有贴瓷砖。
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闭,窗户里也都暗着,没有一家亮着灯。
这个村子黑得过分,静得也有些过于诡异。
司予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这时候板车碾过一颗碎石子,司予猛地颠了一下,包里的桃木剑狠狠往他背上一撞,他上身前倾,双手连忙抓紧车把手,勉力维持平衡。
他心神未定,轻喘着气抬眼,和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啊……”司予低呼一声,浑身汗毛耸立,背上冷汗涔涔,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那双绿色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眼神倒不凶狠。片刻后,绿眼睛闪烁两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喵——”
司予凝神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只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上板车,蹲坐在行李箱上。
他长舒一口气,伸手在黑猫下巴上轻挠了两下,黑猫尾巴在他手腕上灵巧一搭,伸出舌头在他掌心舔了起来。
司予被它满是倒刺的舌头弄得又麻又痒,轻声说:“饿了?跟我回去,我给你冲牛奶喝。”
司予专心逗猫,没有注意在黑暗中,路边农舍窗子里绿光莹莹,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瞧。
拖拉机车窗里,伸出一截白皙劲瘦的手臂,手掌虚握成拳,食指立起,在空气中轻点三下——是一个饱含警告意味的手势。
窗户里的绿光倏地熄灭,屋子里日光灯不约而同地亮起,黑猫脸颊在司予掌心里蹭了蹭,弓起背一跳,灵巧地跳下板车,迈着步子跑远了。
第3章 学脏话
拖拉机在路上颠了十多分钟,又轰隆隆开过一座桥,在司予差点被震得口吐白沫、失去知觉之前,拖机总算在河对岸停了下来。
司予跳下板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踉跄着冲到河边,捂着喉咙干呕了好几下,等胃里那阵酸劲儿过去,他又在地上蹲了十来秒缓了缓,这才站起身子,踢踢腿又甩甩手,活动活动了手脚。
七哥那边把拖拉机熄了火,车灯也跟着灭了,周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司予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出眼前是一片草坪,稀稀拉拉栽着几颗看不出品种的树,草坪后面是一排连着的平房。
他弯腰正打算拎箱子,余光瞥见草坪那头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正朝这边飘过来,司予浑身一僵,维持着这个曲腿弓身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那东西确实在“飘”,以一种僵硬的姿态平移着匀速往这边前进,司予看得目瞪口呆,那团东西越靠越近,隐约是个人的轮廓,司予转头哆哆嗦嗦地求助:“七……七哥……”
“戚哥!回来啦!”那团东西还能口吐人言,“人类带回来了吗!”
“汪——汪汪!”
它不仅会说人话,竟然还会学狗叫!
这在他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书上都说建国后不准成精,可没说万一遇上个成了精的该怎么办啊!
司予吓得活生生打了个嗝儿,差点没一头厥过去。
七哥敏捷地跳下车,风吹得他的斗篷猎猎作响。
司予听见声音总算有了点底气,他循声挪着碎步往七哥那边靠,又不敢靠太近,纠结了半天,觉着还是七哥靠谱点儿,好歹是个大活人,总比那团黑了吧唧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好。
他心跳很快,攥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想着要实在不行就跳七哥背上去,搂着他脖子死活不松手,这样七哥就算开着拖拉机逃跑也不得不捎上他。
七哥瞥了司予一眼,不屑地轻嗤一声,开口说:“下来。”
司予一愣,他可还没上去呢,怎么就叫他下来?
那团东西在原地跳了一下,迈着步子朝这边跑了过来。
司予总算舒了一口气,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踩滑板的人。
等那个人跑近了,司予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一只小土狗,眼珠子和黑葡萄似的,滴溜溜打转。
“司予!”那个人冲着司予咧嘴笑,“你是司予?我是村长林木白!”
林木白很年轻,看着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很黑,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晃眼的大白牙。
“见到你太高兴了!”林木白很兴奋,围着司予转了一圈,“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这句话重音放在“人”字上,司予怎么听怎么觉着有些怪,他拿余光悄悄摸摸瞄了眼七哥,心想这位七哥才是真好看,硬要坳个形容词的话,七哥就是那种活在深山古堡里喝露水的贵族。
“司予你好白,我都能看见你脖子上的血管!”林木白一张嘴就停不下来,看着司予简直双眼放光,“你什么血型啊?体重多少?喜欢小动物吗?会种树吗?花花草草养过吗?”
司予还有些不好意思,林木白对他这么热情,他刚刚还把人家当成妖魔鬼怪那类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冲林木白友好地笑了笑,掌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接着伸出一只手:“村长你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没想到林木白没和他握手,反而弯腰观察起他的手掌,颇为正经地说:“生命线很长,你能活到很老很老,不过不可能像我这么老。哎呀!你这爱情线可不好,有点波折啊!”
司予:“……”
村长属实有几分幽默。
“你还会看手相啊?”司予问。
“等等!”林木白突然大喝一声,他凑近司予掌心,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盯着司予,严肃地说,“你刚刚见过那只猫了?手里有臭猫的味道!那只猫可讨厌了,我不喜欢它,小毛也讨厌它!”
叫小毛的小土狗像是赞同林木白的话,尾巴甩来甩去,汪汪叫了两声。
司予疑惑地把掌心凑近鼻子,仔细闻了闻,压根就没味儿啊!林木白怎么就知道他刚刚逗猫了?
他这边正百思不得其解,七哥重新戴上兜帽,冷冷道:“行了,带客人去休息。”
“哦。”林木白低着头回答,小毛也蔫了,尾巴耷拉了下去。
七哥说完,径直穿过草坪,往平房那边走。司予先是看了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再看看林木白突然闭紧的嘴——古塘村的村长倒是很听这位七哥的话。
司予对七哥有六分好奇,三分畏惧,一分欣赏——这一分纯属打给七哥的美貌,等七哥走远了,他试探地问林木白:“你叫他七哥,他在家排行第七?”
“胡说胡说胡说!”林木白跳脚,“戚哥怎么可能只排第七!戚哥是最厉害的!”
司予明白了,敢情遇着个搞盲目崇拜的。
“你为什么喊他七哥?”司予接着问。
“因为戚哥叫戚陆呗,”林木白解释,“休戚的戚,陆地的陆。”
戚陆?倒是个挺特别的名字。
司予跟着林木白穿过草坪,黑灯瞎火的,他又没留心脚下,一脚踢在那块滑板上,差点摔个狗吃屎。
林木白挠了挠头:“我不喜欢用脚走路,好费劲,一般都踩滑板出门。”
司予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不喜欢用脚走路这么个说法,他挑眉问:“那你一般用脚干嘛?”
“吸收水分和养分。”林木白回答。
司予:“……”
这位年纪轻轻、皮肤黝黑的村长过分幽默了。
穿过草坪,林木白伸手一指,说:“到了!三间房子连着,中间那屋是44号,就是你的,43号是戚哥,我住45号。”
司予瞪大眼看了一圈,黑漆漆一片,他只看出几间平房的轮廓。
他看向三间平房中最左边的一间——戚陆住的43号,屋里仍旧是一片漆黑。
戚陆为什么不开灯?
“怎么样,还满意吗?”林木白期期艾艾地问。
“很满意,谢谢。”司予出于礼貌只能这么回答,想着莫不是这个村子有什么禁忌,譬如过了晚上八点就不能开灯之类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在门口安个路灯?”
林木白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抓着司予手腕把他领进家门,等进了屋关上院门,林木白才拉开房里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