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羔羊能够同情自己皮毛上血腥的伤口,那有没有一丝可能,它也能够忍受狼的心。
他垂下眼睫。
仿佛站在地狱与天堂的交界处,他到此刻仍然犹豫不决。
他像是疯狂的赌徒,握着最后的筹码站在台前。
不赌,他便无法坦诚地拥抱爱人。
赌了,则有可能永远地失去他。
他开始憎恨夜里出现的那两个人,如果不是他们突然夜袭,齐遇便不会看到那一幕。
也不会将染血的衣服温柔地从他身上褪下。指尖不会划过他的咽喉,也不会拥抱他。
让他如此留恋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剖开自己的心脏,如果脏血流去便好了。他乞求一个人——他的爱人——爱他。
不是温柔的皮囊也不是强大的表象。只是他。
他是罪人,是血池针山中挣扎的犍陀多,他握紧幽暗之中银色的蛛丝,祈求佛祖的怜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造物亦无情。可是他的佛祖,却是温暖的、明亮的。
他为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而饱受煎熬。这种将心肺灼烧烹煮的痛苦甚至让他对齐遇产生了怨怼。
都是因为这个人。
如果他只看见自己就好了。
他为自己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而感到心惊。
他握紧手中的围巾,围巾暖融融,血液的流动让冻僵的手指感觉到灼热和麻痒。
齐遇跪在床上将被子铺开,被子上是极为喜庆的红色大牡丹,齐遇扭过头来对齐沭说:“据说这种图案的被子家家户户都有呢!”
这种被套可以说的上是土气,但是映在深红被面上的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指,却显现出一种难言的、残酷的美感。
天渐渐黑了,屋子里挂着的只有一个光溜溜的大灯泡,灯泡用了许久了,灯丝细的像是蜘蛛丝,灯泡上附着着钨丝气化后凝结的黑色,发着昏黄的光。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齐沭心想。
如果羔羊感到害怕想要逃跑,他就要折断他的羽翼。
将他禁锢起来,藏在深山里。
小屋里还是会种上他喜欢的碧光环和米兰,也会堆满他喜欢的食物。
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他会抱着他出来晒太阳。山里的秋天,树上会结果,他就带他去采摘。
如果不喜欢冬天里的雪,他们就去南方的岛上。
芒果和椰子、龙虾与螃蟹。所有他喜欢的,他都会给他。
他会对他好。
他眯起眼睛,被所构想出来的画面所打动。
“快躺过来,这里好暖和!”齐遇将被子一抖就钻了进去。炕上的被子不厚,不然该热得睡不着了。躺在上面感觉到背脊的热度,煨得人骨头酸软,直教人想闭着眼睛就这么睡过去。
齐沭这才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在空中游离了片刻,最后聚焦到齐遇的笑容上。
刺骨的冰水泼进了他的脑海。
将幻想出来的画面冲得粉碎。
——画面中的齐遇!
画面中被锁在床上的人!
没有笑容!
他感到背脊发凉,冷汗瞬间在他的额头上凝结。
他在想什么?
他竟然想要打断齐遇的腿。
齐沭发现自己的情绪变得难以控制,恶念和欲望像是被加入了催化剂。
又或者说,本来的他就是这样。
藏在温柔皮囊下的就是这样一个肮脏的腐臭的灵魂。
“你在担心吗?”齐遇发现齐沭的表情有些不对,他爬起来握住他的手,将他缓缓引到面前。
让一个人面对加害过自己的亲人,一定很难过吧。
齐遇想着,张开双臂将齐沭抱住,把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膛。他把下巴搁在齐沭的头顶,温柔地说道:“没关系,你有我啊!”
“我又聪明又好看。”
“还会做家务!”
“连小区里的鳌拜都说我长得好。”鳌拜是小区里一只长毛猫,支棱着的颈猫像是鳌拜一样,所以齐遇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
“还说我的小黄鱼比它前主人做的还好吃!”
“我一个顶他们三个!”齐遇的手像只小蜘蛛,爬到齐沭的头发上作威作福,“所以你别难过!你有我就好了啊!”
齐沭回抱住他。
眼神幽暗,在齐遇看不见的地方。
“我有你就好了。”他低声回答。
齐沭轻轻阖上眼睛,笑容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
咔咔咔小盆友太可爱了叭,萌得我都不敢逛淘宝了哈哈哈
齐遇【抱着牡丹花大被子】:乡村爱情篇
嘎嘎【流眼泪】:北方是不是供暖了我要哭了,南方人冷死在被窝里
第66章 原因
雪在夜里停了。
大风将云层刮走,月像是一把弯刀悬在远山之上,像是要将山峰削去。
一道人影踏在雪上,雪很深了,凸起的岩石被覆盖在雪下形成一个个白色的雪堆。惨白的月光倒映在雪上,仿佛将黑夜割裂。
雪上的痕迹却很轻。这道身影仿佛是幻觉,这只是一个古老的、在雪山上凄凉死去的魂魄。
山上的树逐渐茂密,苍劲的松树托着雪,像是沉默的武士安静地守护着黑暗中的云冀山,也注视着熟悉又陌生的来客。
再穿过这片林子就是祁门了。
为了不让普通人寻找或者误入祁门,这片树林中树木的排布及石头的摆放非常考究,若是无祁门之人带领几乎是无法入内的,只会被引导到来时的大路上。
而且林间采光不好,又无甚野兽,就连猎人也鲜少踏足。
但这道人影却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最后的月光像是挽留般贴在他的脸上,照出一张俊美清冷的脸。
正是齐沭。
书房内灯还燃着。
即使现在电器已经非常普及了,这间屋子仍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样子,没有吊灯,没有电视,没有任何现代的气息。
榉木书桌上的宝塔纹如山峦重叠,因为木材的老龄而略带赤色,在灯火的映照下犹如有血在缓缓流动,柱子上的漆已经斑驳了,梁上的镂空雕的兰花也残缺了叶片。
消瘦的中年男子端正地坐在书桌前。
他的手指握着一卷书,这是一本残本,讲的是御剑飞行,在末法时代已经没有什么学习价值了,只能作为消遣的读物。
然而为了这样一本残卷,他找了许久,一直到西川才在一户没落的捉鬼师世家中找到。
虽然找到的时候,这本书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用途。
时隔多年,他又翻出了这本残卷。
灯火跳动了一下,梁上的睚眦似乎眨了眨眼。
中年男子像是被火光惊醒,他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拂去书本上的灰尘。
终究没有翻开。
他将书本凑近燃着的灯。
残卷在空中被火焰吞噬。男人长呼一口气,说不上是放松还是疲惫,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残卷一起消失了。
世事无常。
他轻叹道。
火焰熄灭了,室内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一灯如豆,在这种木质老屋里似乎燃烧着时光,有种特殊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哒的一声。像是夜风吹动,门在门框里轻轻碰撞的声音。冬夜里,他经常听见这样的声音。毕竟木屋已经很老了,老房子总有这样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像是不甘的抗议又像是软弱的□□。
端坐着的中年男人抬起头。
消瘦的双颊,严苛与肃然爬在了他的每一根皱纹里。鼻梁像山一样隆起在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
而来人身形颀长,面色如同巍峨山尖上未曾化过的雪。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来人和端坐在案前的中年男子有三分相似。他们都有同样高耸的、挺直的鼻梁。
只是岁月将这种相似蹭花了。
谁都没有说话。
云冀山上又开始下雪了。山上风大,一朵云来就是一种天气。
雪夹杂在风里从敞开着的门挤进来,一半落在了青年的脊背上,一半进的更深,飘落在地面。
还有些飘到了中年男子的脸上。
很轻。
但是化开的时候却是让人激灵的寒冷。
中年男子收回了怔愣的目光。一刹那间,他仿佛看见了二三十年前,永远雅正、永远温和的大哥。
然而他知道不可能。
面前的青年有着他极为熟悉的脸。
其实不该如此熟悉,他也有十四年没有见过这张脸了。更何况,那时的青年还没长开,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脸颊还有着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特有的稚气与圆润。
但这张脸常常出现在他眼前。
在梦里。
或者午夜醒来的黑暗中。
说不上愧疚、后悔又或者是恐惧。
只是会想起。
仅此而已。
他并没有什么过错。祁辞咎垂眸。
他既不是持刀者,也并非谋划者。
风雪的凉意在肺部四处钻营,中年男子轻咳了一声,没想到带出一连串无法止住的咳嗽声。
半晌他平顺了呼吸说道:“你不该回来。”
青年默不作声地站着,窗外的雪铺天盖地,那一弯锋利的月也被埋葬在层层大雪里。
和那一夜很像。他的眼神飘向窗外。
“你回来报仇?”祁辞咎问道,声音少见的耐心和温和。
“你该知道,让你活到这么大,已经是祁门的慈悲了。”他的话没有错。在有了预言后,祁门中的长老有一半以上都默认了齐沭的死亡。
婴儿总是脆弱的。风寒发烧、错食食物就能要了他的命。
若非祁思咎和沈丛雪的竭力保护,齐沭定是活不过周岁的。而之后祁门在他身上花费的天材地宝,且不提宗门至宝戮邪,单说为了祛除阴气的丹药,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所以齐沭其实不恨祁门。即使后来祁门的追杀以及十几年隐姓埋名的生活都没有让他对祁门产生报复的念头。
他厌恶这个地方,厌恶这里的人,但是谈不上恨。它做的不过是想要索回它曾给予的。
他的仇人只有勾狁。
齐沭右手卷起阴气将门窗关上。雪越来越大了,不能将衣服打湿。他还要回去。
想到在旅馆里熟睡的人,齐沭终于开了口:“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无意祁门之主。”他直视着中年男人的眼睛,“在击杀勾狁之后,我会将戮邪还回。”
他对身体中的这柄令众人敬畏垂涎的剑毫无留恋之情。本是祁门宗宝,他又不再是祁门之人,还了也便还了。
祁思咎用一种深沉的目光凝视着齐沭,齐沭已经将肩上的雪拂去,准备走了。
就在齐沭已经转身推开门的刹那,身后传来一道叹息:“恕儿,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这么恨勾狁。”
为什么恨勾狁?
因为他是他的容器?
因为勾狁曾经操控过他?
因为这个预言害得他家破人亡?
等等。
操控过他……?
家破人亡……?
他的母亲是因为预言反噬而亡。
但他的父亲呢?
他的脑海中从来没有关于父亲如何死亡的记忆。
他像是闯入了封锁多年的地下室,铺天盖地的灰尘让他不能呼吸,齐沭闭上眼睛,尘封的画面开始渐渐浮现。
十四年前他为什么出现在大雪里?
祠堂。
双手上的血。
碰倒的蜡烛。
倒在地上的有谁?
穿着青色袍子的是祁门的内门弟子、祁门的旁支,叫……
叫祁欢。
他为什么在?
因为他们两人打了起来,两人都在罚跪。
还有谁?
脑海中开始勾勒出一双靴子。
黑色的靴子。
再上面是白色的衣摆。
很简单的样式,微微泛黄,虽然毫无破损,虽然主人很爱惜,但是依然能看出使用的痕迹,这是一件很旧的衣服了,因为泛黄所以上面的图案变得更加明显——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的乱七八糟的、不知所云的图案。
但齐沭知道。
那一团乱七八糟的线绣的是雪。
丛雪。
他母亲的名字。
丛雪已经过世多年了,而会穿这个的只有一个人。
也就是他的父亲——祁思咎。
他的胸膛插着一把匕首。血在白衣上像是盛放在刀剑上的玫瑰。
男人将他的眼睛挡住了。
“恕儿,忘了这一切。”男人的声音好温和,一如既往的醇厚,声线没有一丝颤抖,但齐沭知道他很痛,“不是你的错。”
齐沭的眼睛越来越沉。
他感觉有人将他抱起。
是……
是父亲吗?
可耳边没有心跳声。
他听见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了下来,然后是哔哔啵啵的火焰声。
再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齐沭抓在木门上的手越来越紧,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终于,木门碎裂了。
尖锐的木屑扎进齐沭的手掌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他目光向下,看见了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这双手,沾过多少人的血呢?
谢思毅。胡觑山。祁欢。还有……
他的父亲。
他想起来了。
勾狁一共附过两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