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觑山的动作一向干脆利落,十四年前如此,十四年后也依然如此。
他擅长御剑。虽不能像仙侠小说中般描写的那样御剑飞行,但是却能操控法器攻击。隔空御剑使得他在云冀山上成了最受小孩子们欢迎的围观对象。
当年在云冀山,齐沭也是其中之一。胡觑山曾教过年幼的齐沭如何在瞬息之间发动攻击,他虽然不苟言笑,却意外地很有耐心。
如今,曾经教导他的老人将攻击的手法用到了他的身上。
眼见着银剑将至,齐沭立在原地,连眼睫都未颤动。
剑像是被层层护网拦住,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在他面前不到两寸处停止了。它悬在半空,不住地发出颤抖,黑色的阴气缠绕其上,银光像是被黑气所腐蚀,连剑身都起了斑斑黒迹。
“不必留情。”齐沭低声道,他直视着面前的老人,昔日的记忆像是被泡在水里的宣纸,墨迹氤氲,花了画中人的面颊。
胡觑山抬起眼皮,目光有些复杂。眼前清俊的男人眉目间还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年幼时板起脸故作的成熟像是水一样地挥发了,这个孩子已经学会了波澜不惊。
若是三魂六魄皆全,若非阴气入体,这个孩子本该是祁门数百年未曾出过的新任宗主,被宗门寄予厚望,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捉鬼师一届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现在却像是预言中一样,身上的气息犹如恶鬼。
老人轻叹一声可惜,他一辈子谨承师训,痴心御剑之道,以驱除妖鬼为己任,无妻无子,所以对这个孩子关照良多,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要自己下手……
齐沭仅仅是将银剑止住,而没有再主动动手。胡觑山和他有几分师徒之情,虽不至于将他绊住,但他也应礼让三分——更何况,这银剑飞来的速度,并非杀招。
谢思毅却是记得师父下达的任务,在二人僵持之际,他右脚后撤一步再用力一蹬,整个人一跃而起,手中握住琰鬼怵向齐沭袭来。
琰鬼怵就是那把在乃子沟时,被齐沭无意识泄露的鬼息所切断的桃木剑。
用宿藤、蚁石和钬铁修补好的琰鬼怵再无纯粹的雷击木所蕴含的天罚之力,但剑身却更为锋利坚硬,桃木斩鬼邪却不沾人血,然此剑寒光毕露,不似从前。
胡觑山很快收敛了心中的不忍,他所操控的银剑剑身发出嗡鸣,两剑齐发,若是从前,齐沭可能还要费一番功夫,可如今他体内涌动的鬼息,怕是可以与勾狁平分秋色了。
想到这里,齐沭体内的鬼息开始躁动起来,他的手不自觉地加大力道。随着嘭的一声,只见谢思毅狠狠向后撞去,一柄断裂的剑尖将他的领口从侧面穿过,斜贴着他的脖颈将他钉在了墙上。
“思毅!别动!”
“别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声线和语调却天差地别。
前者声音苍老,紧张而愤怒,后者却平淡至极。
谢思毅僵着脖颈一动也不敢动。他已经感觉到有血从皮肤中渗出来,越来越快。
老者在瞬息之间已经来到他身边,将他的颈部按住,又将止血丹给他服下。
胡觑山叹了一口气,颈部有动脉,一旦冲开后果不堪设想。所幸齐沭……。
谢思毅却铁青着脸看着钉在墙上的琰鬼怵。
再也不能修好了。
这柄陪伴他多年的剑。
他入祁门入的晚,又是外姓之人,却成为了师父的内门弟子,很多人不服气,自他一进山就被师兄们压着打、也被一些更早进山却仍是外门弟子的孩子变化花样地排挤欺负。
即使不敌,每一次切磋他也绝不怯战。师父说他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便将琰鬼怵赠予了他。
从毫无招架之力变得游刃有余,他刻苦修行十数载,这柄剑成为了他的支柱。他的汗水、血水和无力的泪水,将琰鬼怵洗刷得如此干净。
他无暇理会脖颈上的疼痛,嘴唇微微颤抖地吐出几个字:“妖怪……”
“你是勾狁……”
他的声音低若蚊吟,话语中所含的惊惧让齐沭的眼睛渐渐变深。
又是勾狁。
这样的指控从幼年时就断断续续地听到过几次。
他的出生伤了母亲的元气,在他未出襁褓之时母亲就撒手人寰。父亲从未因此责怪过他,但自他懂事起却隐隐能感觉到长老们看他的眼神中藏着一些东西。
并非厌恶。
更谈不上憎恨。
只是远远地、一言不发地看着。
从木质雕梁屋檐下,从插着寒梅的案几前。那样晦暗的眼神一度让齐沭感觉到一些愤怒以及不安。
他知道自己和别的弟子不一样。
父亲从来不教予他任何法术,除了基础的文化课程,他也不能去祁门中的学堂听课。即使站在窗沿外、爬到楼顶上,也会被巡逻的师叔们抱下来。
父亲的解释是他体弱不能修习此中之道,于是年幼的齐沭以为长老们是在失望——父亲身为祁门门主,德高望重,修为深厚,母亲也是琉山高徒,而他却无法修习驱鬼术。
齐沭因此更加努力。他将藏书阁内能够着的书翻了个遍,山上虽然早就通了电,但祁门管教森严,十点后便熄了灯。
入了夜的云冀山,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既无灯红酒绿,也没有鼎沸人声。
他没有下过山,没有见过电视,更别说手机和电脑了。
所以他只能摸清巡逻的时间,在此间隙里溜出房间,借着门廊前的一点光阅读。
像祁门这样的门派,藏书众多,关于捉鬼术的记录也不少,但他能去的楼层、能偷偷带出来的书却是粗浅的、碎片化的杂记。
修习之术是一个门派的至宝,从感知阴阳二气,再到黄符法器的使用,都是通过口口相传的。
同时,有课本和口诀还远远不够,因为迈入捉鬼师的门槛,就是接触阴阳,对于三魂六魄还未成熟的孩童而言,感知阴阳的过程需要一位老师来保驾护航。否则在此过程中,一旦有什么闪失,孩童很容易“丢魂”。
齐沭的天资实在卓绝,仅凭着自己在书上学来的东西,竟模模糊糊地感知了阴阳。
他开始学习画符,书上的符咒不多,有些只放了部分,而有些又仅讲笔顺。他在一篇游记里夹着的一张纸中,见到了一副较为完整的符咒,应该是哪位师叔遗落的练习之作。
因为不上学堂无法获得黄纸、又怕写在纸上被父亲发现,他就在沙子中比划。
符咒繁复曲折,他不知从何落笔描摹。他蹲在地上,换了无数切入点,一次次画成擦去,直至能一笔落成。
彼时他尚且不知,祁门弟子在学堂中所画不过是唤火、引水,这样最为基础的符咒。说是唤火、引水,其实学成之后也仅仅能将符纸引燃或者洇湿罢了——即使这样,他们中的有些人也终其一生不能达到,是以学堂中年龄跨度极大,下至七岁,上至三十。
而这张却是引雷符。
他终于有机会得到了一张黄符,没有朱砂,他就用山上采来薯蓁合了鸡血。鸡血好找,趁着厨房的大娘不在就可以拿到。
符画成了。
他捧着符纸一路狂奔到了父亲的书房前。
“爹!”他叫道,献宝一样将符纸放在了父亲的案几前,“我可以学法术了!”
“你看!”
谁知一向宽和的父亲勃然大怒:“谁教你的!?”
语气中的愤怒与震惊像是鞭子一样抽中了齐沭的脸。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房门的。
“恕儿已经感知阴阳了。”他夜里想去找父亲问清楚,但还没到书房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疲惫而痛心的叹气声让他远远地停了下来。
然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他三魂六魄均在却不全,偏偏天赋异禀。”
“如卦象所显,恶鬼勾狁将在他身上醒来。”
“这个孩子……留不得了。”
他的脑子嗡地响了。接下来父亲与老人发生的争吵,他都听不见了。
他只记得几个字,勾狁的容器。
勾狁是谁呢?
是所有要迈入捉鬼师一界的人都知道的恶鬼。传言中,瑜邩之变因他而起,为镇压恶鬼勾狁,当时的捉鬼师十不存一,许多功法传承断绝皆于此时。
勾狁的容器是什么意思?齐沭伸手摸上自己的脸。
这个未长成的身体里存在的灵魂,也就是他,是虚假的存在。他终于懂得了长老们看他复杂的眼神。
——看一个还未长成的祸害。
那、那父亲是怎样看他的呢?
他不是祸害,不是勾狁啊!
他屏住呼吸,乞求能听见父亲的声音。
“祁思咎!”苍老的声音中饱含着愤怒,“勾狁苏醒后天下必将生灵涂炭!”
“你岂能为一己之私……”
“祁门的宗旨是什么你忘了吗?”
“苍生为己任。”祁思咎艰难地说道,“可是……”
“琉山的预言几时出过错?”老人又问道,“而且是丛雪……”
房内顿时一片寂静,再无人声。
丛雪是齐沭母亲的闺名。
他与同伴闲聊时也听过琉山之名,琉山之人一生只能卜三卦,从未出错。只是卜卦折寿损德,因而一卦难求。
他记忆里没有母亲的影子。也曾问过父亲,父亲只说她身体不好。
原来。
原来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是为了卜卦遭到了反噬。
为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齐沭沭小时候过得不好。是个小可怜。
第64章 狼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已经害死了母亲,不能让父亲也……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安静地等待着父亲的裁决。
然而没有。
他的父亲奔波数月,得以从琉山的虚寄道人处求得一解,又将祁门四位隐世的长老请了回来——种下戮邪。
自此,父亲对于捉鬼一术不再忌讳,耐心地教导他,藏书阁的图书也不再对他设限。只是从长老们充满厚望的眼神中,他还是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担忧和恐惧。
他在他们眼里,依然是勾狁的容器。
他冷笑一下,不知道是在嘲讽他们还是嘲讽自己。虽然这个容器现在被戮邪钉了进去,但还是危险,不如死亡来得让人放心。
再然后,勾狁真的出现了……
“齐沭?”熟悉的声音唤醒他的神智,他发现自己的手正扣住谢思毅的咽喉。谢思毅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出血,血液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染红了他灰色睡衣的袖口。
而他扭曲缺氧的面容开始发紫。就在他的手上。
胡觑山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他的左臂也钉着一把银剑。
而发出声音的人穿着暖黄色的绒衣正站在卧室门口。
齐沭感觉到袖口的湿意。血已经凉了下来,但却像是火舌一样舔上了他的手臂。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被齐遇发现了。
齐沭僵在了原地,他的手指渐渐失了力气,像是冻了很久突然放进热水里,被他扣在墙上的谢思毅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呛喘。
齐遇大步上前,只手撕裂了结界。
黑暗褪去,阴暗的幕布消失了,客厅终于显现出原本的模样。
浅灰色的布艺沙发上坐着一个大白鸭抱枕,茶几上放着零食盒,里面装着沾着糖霜的毛毛虫形状的软糖以及话梅味的糖果,垃圾桶里还有齐遇咯吱了一晚上的开心果壳。
齐遇上前握住齐沭颤抖的手,将他挡在身后,望向地上的两人,表情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愤怒:“你们为什么在我家?”
二人自然无瑕回答,齐遇右手一挥:“出去!”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齐遇的动作,胡觑山和谢思毅周围的空气开始波动,两人僵硬的面孔还来不及浮现惊恐的表情,就转瞬之间消失得无隐无踪。
只在客厅的墙壁上留下了深深的剑痕。
以及齐沭袖子上的血。
室内只留下两个人缓慢的呼吸声。
齐遇一言不发地松开齐沭的手,齐沭沾满鲜血的手指微微弹动两下,却不敢触碰暖黄色的绒衣,他矗立在原地,颈子也像是僵硬了。
血液干涸后带着某种难言的黏度,让他手背上的皮肤变得紧绷。
被阿遇发现了。
他的吼间涌出一点铁锈味,他咬着嘴唇将血液咽了下去。
他要离开了。
不能让他走。
他的大脑变成了一台卡壳的放映机,齐遇转身离开的画面定格凝固在幕布上。他身上穿着他和他一起买的灰色卫衣,侧脸在光的照射下显得纤毫毕现。
纯净的眼睛里有着不舍和依恋,甚至还有怜悯——对他的怜悯,对一个恶人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决绝。
不!
他的心脏骤缩,仿佛失去了泵的功能,齐沭感觉到体内凝滞的血液。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要留下他!
他至始至终都站在孤岛上,为了靠近齐遇,他背上了蜡烛和羽毛制成的羽翼。飞得太低,恶意如海水般沾湿他的羽翼;飞得太高,太阳就将他的伪装剥去。
现在,他的蜡烛化了。
羽翼解体。
齐沭狠狠地闭上眼睛。血色如潮涌上了他的眼睛。
他要抱着太阳死亡。
一双手触碰到他的咽喉。
“齐沭?”齐遇的手被齐沭钳住,不由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