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河脱下被印了脏手印的外袍,眼也不眨地扔了,从百宝囊中取出件新的披上,冷笑:“不愧是师父最心爱的大弟子,对师父的教诲记得这么清楚。”
“师弟肯定记得比我清楚。”方拾遗诚恳说完,偷偷看了眼萧明河的百宝囊,好奇他在里头装了多少花里胡哨的新衣服,“不说这个了,随我去问个人吧。”
“你不是说那群人问不出什么吗?”萧明河狐疑看他,“难道你会什么摄魂之术?”
“那种鬼蜮伎俩,我就是会,也不敢用啊。”方拾遗似真似假地笑了笑,领着萧明河下楼,轻车熟路地带他去目的地。
小镇巷子多,七拐八拐,才到了地儿。萧明河站定,抬头一看。
竟是刚进镇时,暗中偷窥他们的那户人家。
方拾遗摸出破扇子,往门上一点,门就开了。
屋内昏暗,门边趴着个人,猝不及防摔到在地,肝胆俱裂地大叫起来:“你是谁!你们是谁!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适才一直动不了!”
那人仰起脸,赫然是个横眉怒目的大胡子。
方拾遗用扇子拍拍他的脸,垂眸一笑:“我们是——你未来的恩人。这位壮士,进屋说话?”
第5章
绿水镇民风果然彪悍,从方拾遗把大胡子拎进屋起,就没听他停过骂。
萧明河方才被骂了半天,也没听懂几个字,听到熟悉的发音,耳尖微动。他一向有问题就问,与别别扭扭的性子大相径庭,抬手打住:“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忙中抽空,字正腔圆:“干你老母!”
萧明河:“……”
萧明河抱着剑杵在边上,咬牙切齿地提醒自己不能伤人。大胡子继续指着方拾遗骂他缺德,罪魁祸首抚摸着破扇笑呵呵的,不为所动。
扇面上没什么闲情雅致的山水,单单一个字,尽显精髓——浓墨重彩的一个“帅”。
等到大胡子骂累了、嗓子渴了,方拾遗也将这狭小的屋子打量了个遍,体贴地给他倒了杯水:“继续?”
大胡子气得一抽,重重地薅了把乱糟糟的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了,油腻腻的。
萧明河退避三尺,捂着口鼻。这屋里的东西都覆着层日久月长积累的黑色污垢,要不是方拾遗非把他拽进来,他连进都不想进。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大胡子一口干了水,凶神恶煞,“告诉你们,这镇子吃人,识相的天亮赶紧走!”
方拾遗动作一顿:“吃人?”
“啧,叫你们别问了。”大胡子往椅子上一坐。吱呀一声,险险没坐垮。
萧明河不知打哪儿摸出面巾戴上,声音闷闷的:“你知道什么?”
大胡子不耐烦极了:“看你们会点神通,是哪家修仙门派出来历练的小辈对吧?别以为有三分道行就什么屁事都能管,小屁孩就是这样,本事不大,心倒挺大。”
“我们也可以去问其他人。”方拾遗置若罔闻,轻轻敲着面前瘸了腿的桌子,“这镇上总该不止你一人知道。方才我同师弟在镇上转了转,听说这镇上还有个什么天师?”
大胡子神色大变,声色俱厉:“让你们别管了!”
方拾遗笑容一收:“不好意思,我们管定了。”
四目相对,大胡子愣了愣。面前的少年人瞳眸乌黑,澄澈幽邃,似能看透人心。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黑着脸别开头。
方拾遗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他片刻,忽然道:“你也是修士?”
没等大胡子开口,方拾遗又道:“灵力太微弱了,差点没发觉。”
“……”大胡子愤怒,“你够了啊!”
萧明河的心情糟糕透顶,早没了耐心:“方拾遗,你还要同他废话到什么时候?”
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像是把钥匙,咔哒一下解了锁。
大胡子的目光骤然发亮,腾地跳起来,身子猛地朝前倾,腿却迟疑着往后挪,竟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激动,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你、你是传闻里的方拾遗?”
此话一出,方拾遗就知道要糟。悄悄往旁边一觑,果然,萧明河冷笑连连,不再出言。
方拾遗暗暗叹气,从容地朝他一点头:“不是传闻里的,在下就是方拾遗。”
得益于“温修越的大弟子”“传闻里的方拾遗”这么几个被修仙小报吹响的名号,一切都好说了。
大胡子翻脸比翻书快,热情地洗干净手,给二人倒了热茶,舔舔干燥的唇面:“久闻不如一见……我虽只接触过修行皮毛,但也听闻过方少侠的大名。”
方拾遗见萧明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打住:“壮士,先说正事。”
大胡子点点头,啪叽一下坐回椅上——哐的一声,所幸椅子坚强,强撑着没散架。
“我……”大胡子搓搓手,偷瞄着修仙小报上的热门人物,腆着张熊脸,“我能先要个签名吗?”
“……”方拾遗摸了摸腰间的剑,诚恳地道,“你可以选择自己说出来,或者我打你一顿再说出来。”
萧明河又冷笑了声。
大胡子只能老老实实坐好,继续用火热的目光盯着方拾遗:“方少侠可能不知,像绿水镇这样的,位置偏僻,偏又不在门派世家护佑范围内的小地方,都会一起出钱,请一位‘天师’来坐镇。”
方拾遗理解地点点头。
聊胜于无嘛。
大胡子就是绿水镇曾经请来的天师。
萧明河挑了挑细眉,满眼嘲讽。
大胡子脸皮跟方拾遗一样厚,假装没看到,继续道:“那个木天师……那个所谓的木天师!”看得出他对这个名字的痛恨,咬着牙狠狠捶了下桌子,寒声道,“从他来到绿水镇后,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木天师是半年前来到绿水镇的。
从木天师到来起,绿水镇频发怪事。大胡子就三脚猫功夫,着实有心无力,威望日渐下降。而每每到事情不可收拾前,木天师就从天而降,仙风道骨地一掐指,解决完问题,又飘然而去。
大胡子想挽救自己的形象地位,可惜无从下手,眼睁睁看着镇民们越来越信任那个来历不明的鞋拔子脸。
直到镇外掩埋夭折的孩子的坟地出了问题。
木天师给方拾遗的说道七分假,三分真。绿水镇的确穷山恶水,孩童经常夭折,镇外的坟地占地颇广,死气沉沉,平日里镇民们都不会过去。
半年前的一天夜里,忽然来了几个摸金校尉,很没眼力地摸到镇外,还以为这是个什么古老小镇,一铲子下去,挖出了事情。
七八个活生生的人被吸干血肉,只剩皮骨。小孩儿的尸骨曝在日光下,竟是鲜血淋漓的。
此后怪事频出,镇内外晚上常有凄厉的啼哭声。不多久,镇内就死了人,人人自危,内心惶惶。
大胡子实在摸不出头绪,镇民们觉得自己掏钱请了个吃白饭的,加之木天师威望渐高,干脆一脚把他踹了下来,哭着去请了木天师。
大胡子从镇内最好的居所,被赶到这漏风的破房子里,委屈极了,觉得木天师有点古怪,偷偷尾随木天师出了镇,想看他如何解决这事。
这一去不得了,他躲在树后,看到木天师跪在坟地里的一口血红的小棺材前,神色恭敬地聆听着什么。
大胡子掐指一算,这不就是恐怖话本子里的场景吗,唯恐自己再往前几步,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杀,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就跑。
方拾遗听到这儿,不禁鼓掌:“有勇有谋。”
大胡子露出个羞涩的表情。
萧明河面无表情:“……”
见到那一幕,大胡子隐隐猜出镇内频发的怪事都与木天师有关,寻了镇长想说明此事,可惜非但没能取信,反而被一堆人吐着唾沫追打出来。
木天师果真顺利解决了怪事,回来听镇民告状,非常大度地挥挥手:“呵呵,张兄必是对我有怨,都是我的错,大家不必为我生气。”
大胡子气得一口血差点呕出来。
萧明河冷冷道:“这些愚民就是如此,不会分辨真假。”
“原来贵姓张。”方拾遗的关注点在另一个方面,“张壮士,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离开绿水镇?”
大胡子咽了口唾沫,一瞬间面色惨白,眼底弥漫着恐惧,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我不是不想离开……是没法离开。”
他忍不住凑近了方拾遗一点,微微发抖,“这半年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我想走,还没迈出镇子,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好像只要我再往外走一步,立刻就会没命。有次我半夜收拾好东西想跑,刚出门没几步,那种感觉又上来了。我大着胆子回头一看,发现……几百个戴着白面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的站在了我后头,全都盯着我,像在看死人,我他娘的渗得,差点吓昏过去!”
萧明河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悄然无声地往方拾遗身边挪了挪。方拾遗若有所思,转头盯着个窗外:“难怪我一直觉得有人盯着我们……呀!”
前一句已经把人吓得够呛,后一声出来,大胡子一个激灵,差点跳进他怀里。
萧明河几乎崩溃,整个人都炸了:“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呀!”
方拾遗指了指这寒舍破洞的窗口,一本正经:“方才窗外有东西盯着我们。”
大胡子瑟瑟发抖:“……”
萧明河身体僵硬:“……”
两人一时成了木雕,都不敢回头。
见他们俩这模样,方拾遗莞尔:“别紧张,骗你们的。”
才怪。
萧明河狠狠剜了他一眼,吸了口气,从百宝囊内摸出一打符箓,食指中指并捻,低低念了句咒,随手一抛。符箓贴到墙上,四面墙壁上泛起淡淡金光。
大胡子虽只懂皮毛,但也明白这是萧明河临时下了个符阵,邪祟暂时无法靠近此屋了。
他松了口气,擦擦冷汗:“方少侠,咱就不开玩笑了吧。”
方拾遗但笑不语。
“……发现离不开镇子,我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待着了。”大胡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重新镇定下来,“好在那东西对我的命不太感兴趣。”
绿水镇虽小,但还是会有人来的。
修仙之人,大多会云游四方,降妖除魔。半年内,绿水镇来过两个散修,大胡子以为抓到了救星,迫不及待地告知此事。散修大手一挥,提剑就上,本以为困局可解,岂料隔天尸体就在大街上被发现,死状凄惨,被四分五裂。
第二个散修到临时,大胡子又告知他此事,那散修去找了木天师,再未出现过。
大胡子说着,叹了口气:“所以我见到你们时,才催你们赶紧走,想着你们还没被那些疯了的镇民发现……”
方拾遗抓到关键词:“疯了?”
“对,他们疯了。”大胡子揉揉额角,“那鞋拔子不知道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把乡亲们耍得团团转。他说那具血红的骷髅是死去的孩子的怨灵合体,那些孩子不甘心自己折了,想要镇内的人陪自己一起死。要镇住怨灵,得将其关在棺材内,时时举行祭礼度化,但那治标不治本,最终还得……”
“还得什么?”
“还得,还得找人……替命。”
方拾遗的眉心突地跳了跳:“替命,指的是?”
大胡子苦笑:“方少侠那么聪明,不会听不出来。没错,就是当替死鬼。鞋拔子说镇里每个人都欠童鬼一条命,只要让外人替自己死了,就能保命。”
这镇子僻小,跟个村子差不多,从街头到街尾,没几个不是亲戚的。
谁也不想死,那就同气连枝,骗外来人进镇,代替自己死。
打的好算盘。
方拾遗隐约有了个猜测,脸色沉了下来:“若是找到替死鬼,是不是会举行个祭礼,一群人戴着面具,围着个血红的小棺材哭丧?”
大胡子点点头,舔了舔唇:“戴面具是怕童鬼认出自己,您和这位少侠今晚应该见着了,这次被抓去当替死鬼的,是个流浪到此的小孩儿……恐怕已经没命了。”
方拾遗霍然起身:“人在哪儿?”
“就在举行祭礼的庙中。”大胡子讪讪的,“那孩子大抵已经凉透了。”
方拾遗顾不上骂什么,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
萧明河三两步跟上来,脸色也不好看:“来晚了。”
方拾遗抿着唇,没吭声,朝着那庙的方向飞速掠去。
这镇子小,前脚跟碰后脚跟的,三两步就能到。
此时天色已深,祭礼被破坏,镇民们已经回去歇息,木天师不知所踪,棺材也没了影。庙前的火盆火光幽微,庙内点着香烛,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烛光摇曳着,似乎散发着微微的血色。门大大开着,像张血盆大口,静候着猎物自投罗网。
方拾遗握住剑柄,望着前方透露着不祥气息的小庙:“我进庙,你去逮木天师。万一有危险,我截住那邪祟,你去护住镇内其他人,通知师叔伯来相助。”
萧明河眉头紧蹙,脸色嫌恶:“一群贪生怕死的愚民,保护他们作甚!”
方拾遗平静地看他一眼:“我是大师兄,听我的。”
同窗十来年,萧明河对方拾遗“截胡”一事怨气不绝,方拾遗也识趣,从不拿师兄的身份压人。
这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
萧明河微微一怔,方拾遗已经走进了庙里。
踏进小庙的瞬间,天旋地转。庙内自有乾坤,比外头看起来大了不知多少。前头有供台香烛、线香纸钱,供着个牌位,上头只按着个血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