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充耳不闻地倾身,将落在地上的膏油盒子捡起来。
膏油散发出一股厚重粘腻的腥味。该隐皱皱眉,随手把盒子丢开。
那壮汉还在河里,没能脱身。
该隐最后瞥了他一眼,独自进门,顺带将门死死地合上了。
眼前出现了数个小小的鲜血喷泉。
喷泉中央的装饰物不是石刻的雕塑,而是真正的女人,各自侧卧在喷泉中央的平台上,双目微合,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绯红的薄纱,接受着血水的洗礼,故而满身都染着鲜红。
在这里,血液的陈腐味似乎比之前的血河淡了一些,显得新鲜了不少。
但这种新鲜的感觉却独立于陈腐感之外。
该隐经过她们身边时,迷惑地扭头打量着这些奇怪的女人。
他离她们越近,越能察觉出新鲜与陈腐互不融合的气息。
直到靠近喷泉看清了女人们的身体,该隐终于发现了异样。
她们的脖颈、手腕、腰腹、脚腕上都围绕着一圈红线。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血水流经皮肤时残存的痕迹,可其实并不是这样。
那是伤口。
汩汩冒血的伤口。
“好香。”有人说。
“什么这么香?”有人问。
有的人已经开始四散开来,到处寻找着香味的来源。
可是该隐什么也没闻到。整个厅堂里弥漫的不过是血液的味道罢了。
他的同伴像被蛊惑似的四处乱转,终于,有人惊喜地开口:“是她们!”
有一个人恰巧就在喷泉边。闻言,他握住女人们的手腕,粗略观察了一番,然后将那断了一半的软塌塌的手掌往后一掀,低头大口啜饮着手腕中溢出的血液,甚至含住森白的腕骨,含糊地舔舐着。
喷泉中央的女人们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动作像个示范。不少人连忙趴到喷泉边,抢着去抓女人们断裂的手腕、脚腕、腰肢甚至脖颈,捉到手来便低头用力吸吮着。
最后,整个厅堂只剩下一片急促的吞咽声。
该隐还算理智,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群人发疯,心里的疑虑却没有散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群贵族,不说如何守礼,怎么能这样不顾颜面地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
哪里出了问题?
他又想起艾迪斯的冷淡态度,还有赛特那些暗示自己身份的话。
难道这是一个陷阱?
血色的喷泉边,趴着吸血的人渐渐不再动弹了。
该隐环顾四周,没见其他活人。
下一个房间的门就在不远处。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直接回去就功亏一篑了。
这么想着,他迈开步伐,向着门走过去。
第14章 缠斗
接连穿过了几扇门,所见所闻皆是暴力与血液的混合体。
该隐愈发心生警惕。
这里一点也不像贵族喜爱参与的聚会——连最基本的干净卫生都做不到!
最后一个房间里的人该隐认识,正是第一晚在酒馆舞台上拼酒的胖子。那胖子沉在酒池里,全身因为长久的浸润白到发光,隐隐能看见皮肤里面的酒液,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该隐猜测他之前在酒馆里拼酒就是为了进入极乐。
可惜变成了路上的一个装饰品。
他这么想着,推开了眼前花纹繁复的石门。
终于,眼前的场景正常起来了。
这里应该就是主会场。中央是一座平顶金字塔,四面的台阶直通顶端。侍者在门边垂手等候,看见木门打开,便从身旁的挂架上取下黑色的袍子和白色的面具递交给陆续入场的客人。不多时,整个会场里的人们全部变成了一块块缀着白色的黑云,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
但该隐的注意力完全被顶端天花板上的光柱吸引过去了。
虽然光柱前有幕布遮挡,但只要留心,还是能看见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的各类食材。侍者在光柱下接住食材,装进小车推入侧面的小门,大概是去后台。
该隐一路紧绷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
来对了。
这道光柱就是整个城市异常丰富的物质的重要来源。
这个聚会,应该就是从这里脱身的关键。
人们在会场里彼此交谈,细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会场之中。
“想必各位已经经历重重考验。”
塔顶,主持人低下头面向众人,刻意压着嗓子说话,语调中透露着怪异的做作感。他的脸上戴着遮住全脸的面具。面具嘴部的花纹一直延伸到脸颊两侧,使得他五官比例古怪,配上不合身的宽大罩袍,整个人透着邪气。
但那正是符合全场气氛的模样。
会场里,到处都是像他一样身披宽大厚重袍子的人。他们脸上戴着花纹各异的面具,乍一看似乎是一群妖魔鬼怪的聚会。
该隐也披着袍子,戴着面具,隐没在人群中。
他环顾四周,可周围所有人的面容都浸在帽檐阴影中,完全辨别不出其他人的身份。
“不自量力的人已经在路上获得了惩罚,能够来到这里的,才是真正值得‘极乐’的客人。”主持人介绍道,“我们信奉放纵和自由,可无限的自由只会让人厌倦,我想这一点,在场各位比我明白得多。”
这话激起了场内一阵颇有深意的笑声。
“克制是追求欲望的良方,希望大家记得这一点。”
此刻,整个会场里只有主持人所在的平台上点着一支粗蜡烛,其余的整个空间都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融入黑暗,才有资格享受黑暗。诸位,欢迎来到极乐会场。”
平台上端的会场顶端,幽蓝的光芒倾泻而下。整个平台顿时笼罩进一片诡秘的色彩之中。
光芒并不是完全的透彻,从中源源不断地落下细碎的小物件。
“来自黑暗以外的馈赠——摧毁虚无之神的赏赐!”主持人伸手接住一捧细碎的金粉,向着下方的人群随手甩去。
整个祭台顿时被一片金光闪闪的粉末笼罩。
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
金银珠宝从蓝色光柱中坠落,却在离开光柱的那一刻变形、扭曲,融化成薄薄的片状,从台阶上一级级流淌开来,最终凝固成型。整个平台因此披金挂银,华美异常。
八个侧门里分别走出一名侍者,手捧烛台,次第从对面的门里入场,橙黄的烛光像星光一样散落进人群里。
侍者们在来客身边沉默地穿行。
该隐终于回过神来。
“这是在干什么?”他悄声问身旁的人。
“在选今晚的祭品。”旁边人答道,“祈祷他们从你身边离开吧,那是死亡的象征。”
该隐转回头,看着远处的持灯者渐行渐近,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最终,有八个人被手持烛灯的侍者领着,登上了中央平台。其中,七名侍者从平台上退下,只留下了一名侍者、八个被选中者,还有顶端的主持人。
唯一的侍者围绕八个被选者缓缓踱步。
该隐敏锐地发觉了怪异之处——侍者怎么有资格作为“选择者”参与这类活动?
但其他人似乎没有置疑。全场一片寂静,都在等待侍者的选择。
终于,侍者在其中一人的身后停下步伐,按住了对方的肩膀。
其余的人依次领下了平台。
平台上只有主持、侍者和受选者三人。
侍者先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克鲁尔.甘斯特。
该隐认识他。
甘斯特家族里行事乖张的次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说他的近况了,不知道又会在极乐里搞什么鬼。
克鲁尔紧贴那被选中者的身体,摸索着他的脸颊、后脑。两人的动作太近,几乎到了暧昧的程度。
面具从对方的脸颊上滑落。
该隐的绝佳视力让他第一时间看清了那头亚麻色的鬈发和那对湖蓝的眼眸。
迷茫的眼神,发颤的肩膀。
无辜的羔羊。
他的心跳骤停了一瞬间。
亚伯?
怎么会是亚伯?!
“看一看,我们今晚的贵客。”
终于,主持人开了口。
这一回,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而暴露出了原本的声线。
维莱恩.甘斯特。该隐辩认出了那个声音。
克鲁尔发话了,声音里的兴奋感根本藏不住:“我要向你们隆重介绍我的新奴隶。”
“——新奴隶!”四面的围观者跟着他的声音重复,重叠的声音如同审判,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逃脱城市的律法与限制,背叛我,也背叛荣耀的家族。”
“——不可饶恕!”
“谁帮了他?谁违抗我?”克鲁尔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他有没有活着离开低贱的居民通道?有没有资格接受我的惩罚?”
“——谁帮了他?”
该隐已经挤到了平台下方。
亚伯的状态似乎很不好,双目失神,身体也在微微打颤。
该隐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意。
你们竟敢伤害亚伯!
那一瞬间同时发生了很多变故。
该隐三两步跨上台阶,却被早有准备的克鲁尔挡住了去路。
克鲁尔站在高处,手中刀刃泛着骇人的寒光,向他扑来。
该隐没有武器,倾身避开刀锋,向台阶上直奔而去。
平台上是亚伯与维莱恩。
维莱恩看见该隐冲上前来,立刻拽住亚伯的衣袍,拉着他往平台上方退去。
但亚伯早就蓄了力,不顾发麻的身体,一拳击中维莱恩的脸颊。
黛丝的请求他没法满足,但这个图谋不轨的歹徒势必要得到惩罚!
维莱恩被他击中,火上心头,张手过来就要抓他的脖颈。
亚伯弯腰躲开,向着台阶下逃去。
平台上一片混乱。
下方的观众并不慌张,各自向旁边退去,留出中央的表演舞台——这种佯攻的戏码以前也出现过,更何况,真刀真枪地见了血才有意思呢。
因为迷药的作用,亚伯的脑袋仍然昏沉,之前鼓足力气反抗,现在渐渐开始力不从心,被身体强壮的维莱恩振臂抓住了袍子。
袍子领口被拽得猛地一收,紧紧勒住亚伯的脖颈,几乎陷入皮肉之中。
该隐已经摆脱了克鲁尔,冲上平台,险险接住向后仰倒的同伴。
那一瞬间,亚伯的痛苦表情吓得该隐心跳一滞。
他攥住亚伯的后袍用力一扯,将整块后袍撕开,终于将亚伯从维莱恩的限制下解救出来。
可是克鲁尔又到了。
“你真够放肆的,维里亚特。”克鲁尔握着短刀冷笑道,“从我的手下抢人,你也不看看现在整座城市里是谁做主!”
该隐几乎脱口而出一句“不可能”。
所有人的记忆明明都被他清理了!
为什么他还知道亚伯?!
“我先与亚伯认识,也是我把他从试炼场里带出来的!”克鲁尔吼道,“把他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试炼场?
该隐心里一惊。
“你这个骗子……”亚伯全身虚脱,只能扶着该隐的肩膀,但还能厉喝出声,“你说你是城里的居民!”
克鲁尔笑了:“我确实是。这里哪一个人不是居民?”
“你还与这样的罪犯合作!” 亚伯的声音因为迷药和外伤已经有些沙哑了。
“什么罪犯?”克鲁尔一愣。
“他,在巷口,”亚伯抬起手,轻蔑地指向维莱恩,“你别装作不知情。”
维莱恩的脸色一寒:“是你!”
该隐顿觉被动——亚伯为什么和这两兄弟都认识?!
“克鲁尔。”维莱恩在后面喝道,“这个人不能留。”
“急什么?我还没玩过呢。”克鲁尔盯着亚伯的脸颊,露骨的眼神几乎顺着他的衣领钻进皮肤里。
该隐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你是不是已经试过了?”克鲁尔举刀指向该隐的脸颊,“我知道你以前喜欢玩女人,没想到现在换了口味。他的叫声有没有女人好听?用起来是不是比女人更舒服?”
该隐眼底泛起血红:“闭嘴!”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资格让我闭嘴?!”克鲁尔举刀砍下来。
该隐拉着亚伯翻身躲开了对方的进攻,速度快到在空气中留下了残影。
维莱恩在众人的后方,纵观全局,顿时发觉了该隐的破绽。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向亚伯猛扑过去。
只要让亚伯陷入危险,就能控制住该隐。
果不其然,察觉到维莱恩的动作,该隐急忙转身,将亚伯拽到身后,将维莱恩一脚踹开。
他成功了。
维莱恩被他用尽全力的一击踢中膝盖,向后仰倒,从台阶上摔下。
但因为维莱恩与克鲁尔两人所处位置一前一后,此刻,因为全力解决维莱恩,该隐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克鲁尔的刀刃攻击之下。
——心脏绝不是攻击重点。
脖颈才是。
克鲁尔因为过度激动嘴唇直颤,双眼瞪得滚圆。
亚伯瞥见他的眼睛,心中警铃大作,满脑子都是在试炼场里,栽倒在他身上的那具尸体。
他拼尽全力起身,重重扑倒在该隐的肩上。
刀锋一闪。
浓烈的血气弥漫开来。
该隐转头,眼底泼上一片血色。
他甚至来不及抬手把血液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