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是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滑头了,又在他们手里吃过两回亏,怎么可能只凭这微弱气息就轻易上当。
果不其然,那天道分`身试探许久,开始犹疑起来,它在十八具木雕周身一一转悠过,停顿了一会,就慢腾腾地远离,转而开始寻找离开阵法的路径。
司暮心急,暗中操控画境,又将它逼回了木雕包围圈中。
天道分`身几次闷头撞在画境上出不去,最后怒然,在阵法里怒嗥了几声,陡然发力,一头撞向最近的木雕!
灵木脆裂声响起,下一刻便是整个木雕都四分五裂,而藏在木雕里的剑意暴露出来后,便朝天道分`身快如闪电的刺去!
天道分`身发出如重石在地上拖曳的哼哧声,它不以为然,也不躲避,待剑意冲来时,它身子忽然暴涨,竟是一下将剑意吞没了。
剑意在它体内炸开,它像吃饱了一般,打了个粗重的嗝。
毫发无损。
那不知在何方的天道实力越发增强,连带着被分离出来的分`身也变得厉害起来了。
吞了一道剑意让天道分`身更嚣张了,它意识到四周这些诱惑它的东西都是假的,愤怒起来,接二连三地撞坏了几个木雕,又吞没了三四道剑意。
天道分`身疯起来不管不顾,搅动得整个画境阵法都在颤抖,谢清霁只觉狂风扑面,夹带着雪土灰尘。
他挥袖,剩余十余个木雕齐齐炸裂,剑意四面八方而来,将天道分`身四分五裂。
而司暮心念一动,画境猝然收紧,搅碎了天道分`身、搅碎了木雕、搅碎了剑意,画境里的一切偶读化作尘土一片,纷纷扬扬落在雪地里,灰蒙蒙一片。
一片寂静。
谢清霁伸手,握住了司暮藏在袖子底下、捏得死紧的手,无声叹了口气。
司暮死死咬牙,眼底浮起猩红,一抹阴鸷一闪而过。
他几乎要端不住轻松的神情,语带不甘道:“是不是我的画境还不够稳,或者是这木雕不行……”
谢清霁轻却不容拒绝地掰开了司暮握得紧紧的手,摩挲到那温暖的掌心里几个弯弯的月牙印。
他摇了摇头:“明溱传讯,禁制边缘已快失控。有数只大妖兽冲破防线逃开了。”
他止声,言下之意却很清晰。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已容不得他们再寻求最妥善而万无一失的方法。
司暮听明白了。
他呼吸一顿,闭了闭眼,旋即又猛然睁开,灼灼目光里闪过杀意,他哑声道:“大不了就是杀过去。我们会一直一起的,无论生死,是吗小师叔?”
相融的魂魄里燃起满满战意,锁骨处一阵滚烫。
谢清霁看着他,轻轻点头。
他们已尝试过无数法子,想要避免千年前、百年前的悲剧重演。
可惜都没能成功。
那便只能迎面而上,携手杀之,殊死一搏,而已。
……
离开飘渺宗前两人去各峰走了一圈。
善战的弟子们已尽数离开,留在宗门里的都是些不太善战的,忙碌地准备着丹药、符箓,等等后勤物件。
一个人当两个人使,随处可见忙碌人影。
谢清霁也看到了迟舟,还有他的几位师兄弟。
许久不见的少年郎已长成俊逸青年,他当时是拜入了二峰,凭着绝佳的第六感知能力成功师承二峰峰主。
此时他正拿着金灿灿的占星盘,反反复复地推算着。
天道与天地间息息相关,随便一个打滚就能带来无数灾害,而迟舟和他的师兄弟们正是在不断推算这些灾害可能来临的时间地点,让人尽早做准备,减少伤害。
不得不说,迟舟在算之一道上很有天赋,他绝佳的直觉让他算出来好几次天灾降落的地点,让普通人提早撤离,避免了惨重死伤。
只是算之一道,本就是很消耗自身的,能力越强大,反噬也越强大。
迟舟每次算到最后都忍不住要抓头发,一抓就要掉一大把。
他的师兄弟们也是如此,放眼望去七八人脑袋上都稀稀拉拉的了。只是这些年轻人们也没丧气,反倒是苦中作乐,互相比着谁掉的头发多,谁就更厉害些。
谢清霁默默收回了视线,和司暮对望了一眼。
将浮躁与焦灼都压了下去,便也只剩决然了。
……
外界乱象比他们之前收到的传讯要更显糟糕。
失控的妖兽满街嘶吼,野蛮地横冲直撞,见了人就要扑过来撕咬。
各宗门仙修们竭尽全力地斩杀着妖兽,一边带领着普通百姓往仙修宗门里避。
妖兽当前,这些被波及的普通百姓无法自保,仙修们也分不出人手来时刻护着,只能将他们安排到仙修宗门里,靠护山大阵护着了。
谢清霁和司暮所到之处,剑意与画境齐上,瞬间妖兽死绝。
有小仙修认出了他们俩,失声惊呼:“是风止君!是司暮君!”
众人骤然激动起来,眼含期盼地望着谢清霁和司暮消失的方向,甚至忍不住跌跌撞撞地要追过去。
灾难越惨烈,他们便越怀念百余年前那救众生于水火之中的风止君——当年风止君能救下他们,如今也可以!
许多普通百姓原本是不认得风止君的,只是近来耳濡目染多了,也知晓一二,闻声立时追问:“风止君在哪里?是你们说的那位、那位百年前杀了天道的风止君吗?他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为什么不留下?他去哪里了!”
“风止君救救我们!别走啊!”
希望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仙修们心知风止君和司暮君不会在这一隅停留,他们要面对的是更加险恶的环境,更穷凶恶极的敌人。
可普通百姓们不知道。
大难来临,人们关心自己要远甚于其他,仓皇失措中,下意识就渴求强者的护佑。
特别是他们听过了百余年前风止君的事迹之后,更是将无限希望都寄托在了风止君身上。
可现在,他们的希望出现了一瞬,就立刻消失了!
这让他们怎么承受的住!
妖兽肆虐,撞倒了无数屋子,痛失家园的普通百姓们大手打击,纷纷吵闹起来。
一时场面失控。
众仙修不得不先安抚这群普通人,偏生这群人干啥啥不行闹事第一名,群情激动下,谁的劝都不听。
众仙修劝说不得,又不能拿对付妖兽的法子对付这群人,一阵头疼。
正打算实在不行稍微暴力一点解决问题,人群躁动中,忽然有老人拿拐杖用力地敲打着地面:“噤声!噤声!”
这道声音在这片小镇里约莫很有威严,声音一出,连众仙修都喊不停的众多普通百姓就忽地止了声。
一位发须苍白的老人抬起拐杖,推开面前挡路的年轻人,一步一颤地走到人群中间。
他面容干瘪,骨瘦如柴,却精神矍铄,声若洪钟,环视过众人,才缓声道:“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样子。”
仙修们从他身上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几不可见的灵力,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有镇子里的普通人大着胆子道:“徐老,我们只是担心自己性命……”
被称作徐老的老人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人不担心。”
“那……”
“那就是你们哭哭啼啼喊着风止君的理由了?”徐老看着年纪大,一张嘴吐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刀子似的,刀刀戳人脸:“风止君有风止君的事要做,哪就能守着你们这群有手有脚的人不走了?”
他又抬起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字字铿锵:“自救!懂不懂?还能动的就不要总盼望着别人!风止君背负的东西已经很沉了,你们就不要再将这些……”
拐杖点过四周断壁残垣,又戳在地上,力气之大,溅起灰尘几分:“……就不要将这些破房子也压在风止君身上了!都给我收拾残局去!”
众人被骂得一声不敢吭,默不作声地轰然散开。
年长又高修的仙修们都被调去了更艰险的地方,在这些只有普通妖兽肆虐的地方打扫战场的,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仙修。
他们见方才自己苦劝不得的一众人,在徐老三言两语下乖乖去干活了。
都不由地目瞪口呆。
待人散去各自忙碌,其中一个小仙修才忍不住小声问:“徐老,我瞧您身上是有灵力的。您是……”
他感应着徐老身上若有似无的灵气,想问您是不是也曾修过仙道的老前辈,徐老却轻轻笑了笑,不等他说完,便应了声“是”。
满是皱纹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怀念和复杂,徐老转过身,望着风止君消失的方向,轻声。
“当年有幸,曾与风止君共战。”
百余年前,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刚拜入修仙宗门一年,便逢天道生变。
同门都劝他人小力微,就在宗门里躲着吧,横竖有飘渺宗顶在前头,有风止君在呢。
可他少年意气,偏不,抄起一把剑便跟着杀了出去。
他年纪小小,冲得倒是很猛,一路追随风止君而去。
不过到底是修为不足,他后来还是在一个凶猛妖兽爪下受了重伤,倒在血泊中,动弹不得。
躺在他身边的,还有个断了腿的小仙修。
眼见的被惹怒的妖兽扑过来,两人咬紧牙关,正要闭目待死,一道剑气擦着身前过,将那妖兽钉死在不远处石壁。
少年睁眼,便见白衣胜雪的风止君提着剑,遥遥望来,神色淡淡。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就觉豪气冲天,咬牙拼着一股劲,居然翻身坐起来了!
“风止君!”他沙哑着嗓音用尽了力气地喊,“我还可以!再战!”
风止君或许是听见了,或许是没听见,很快转身离开了。
身旁小仙修死里逃生,被他那豪言壮举吓了一条,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战什么啊!风止君来了,我们就有救了啊!”
——人们总是习惯将沉甸甸的希望压在英雄身上,渴盼着英雄来救他们脱离苦海。
可是英雄的肩膀也就那么宽,背脊也就那么瘦,又能承担多少呢。
总要大家一起拼命努力的,百年前是这样,百年后也该这样。
徐老回忆完毕,幽幽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分工完毕各自忙碌的众人,开始中气十足地监工。
身后,小仙修们愣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真是太卡了我的脑子已经飘到番外的毛绒绒了。
第78章
谢清霁和司暮走过千里路,入目皆是惨淡之景。
他们也不能确定天道在何处, 好在修为境界到了一定程度, 多少能感应天地灵气动荡格外剧烈的地方。
——在极北之处。
千年前曾, 有无数位和刀客与酒中客一般的人, 在那儿用鲜血和残骸堆出来一道禁制。
一道将普通人和妖兽们分隔开的禁制。
愈往北走,愈见苍凉。
昔日繁华城镇空荡一片, 普通百姓在这场浩劫里没有自保能力, 被各宗门世家的仙修赶羊似的转去了安全的地方。
偶尔有妖兽从大街小巷里窜出来, 都找不到能下嘴饱腹的活物。
一只不长眼的妖兽饿惨了, 见着谢清霁两人就冲了过来,被司暮抬手折断了颈骨,随后又给摁到了墙壁上。
那妖兽还没断气, 半个脑袋陷在墙里垂死挣扎,两只短腿一蹬一蹬, 司暮挥袖,挡开被蹬落的墙灰, 一边疾行, 一边偏头看了眼谢清霁:“小师叔, 你看着这些, 不害怕吗?”
百余年前天道突然生变,大家都毫无防备, 阵脚大乱。
当时司暮还在静室中闭关突破境界,灵识海大开,广纳灵气。正到紧要关头, 一点儿不慎,就得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但司暮突然就觉得不太好。
他整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异常的快,难以言述的焦灼感和恐惧感弥漫上来,让他根本无法定下心来。
险些岔气两回后,他干脆强行收尾,硬生生地将剩余的灵气都纳入灵识海中,也来不及转化成灵力,就提前出关了。
一出来,就撞见了神色严肃匆匆而来的明溱。
那时候风止君已经离开飘渺宗追着天道而去了,乍逢突变,飘渺宗里群龙无首,明溱有些压不住,这才不得以来找司暮。
司暮原本就灵气翻涌,听完更是压制不住,气血攻心,一口血喷出来,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
把明溱都吓了一跳。
再后来就是谢清霁追着天道去,司暮追着谢清霁,追了数日,最后终结于天道消散,而谢清霁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雀,跌落无归崖。
而司暮毫不犹豫地旋即跟着翻身跃下。
仿佛是宿命的循环重演。
短短瞬间,司暮回忆完毕,心头寒意重重。
他当时心里眼里只有谢清霁,对这些景象不过匆匆一瞥,但也足够触目惊心。
谢清霁也在回忆。
天道的手段无非就那样。搅乱天地灵气,致使万物失衡,昼夜颠倒,山川崩塌,河海倒流,又将被隔离在荒原的妖兽放出来作乱,而它趁机寻好处。
很简单的手段,却能轻而易举地毁掉无数人、毁掉一个小世界。
不过百余年前的谢清霁却没想太多。
当年的他,孑然一身,并没有什么牵挂和顾虑。只凭着个隐隐约约的、要杀掉天道念头,便冲上去了。
山河苍凉,众生流离失所,他一一看在眼里,有叹息,也仅仅只有叹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