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暮问的那问题,当年其实也有人问过他。
问他的人是一个耄耋老翁。
那老翁是独居,他儿孙早些年都过世了。
妖兽来袭,年轻而有力气的人都仓皇逃跑了,只剩下个跑不动的老翁,跌坐在乱石中,等着妖兽来将他一口吞掉。
不过他没等来獠牙,只等来了一道凛冽剑光,将妖兽劈成两段。
庞大的妖兽轰然倒地,谢清霁回身望了眼老翁,转手收了剑,过来替老翁处理脚上的伤。
见老翁不惊不惶的模样,谢清霁不知想到了什么,破天荒地问了声:“您不害怕吗?”
老翁一把年纪遭此横祸,居然还是笑呵呵的,心态很好:“不怕啊。”
他眉目慈祥,看着谢清霁用术法替他治愈了腿上的伤,和蔼道:“谢谢。辛苦你了。”
谢清霁微微蹙眉。
一路走来,他杀了无数妖兽,也救了无数人,不过这么淡定镇静的老人家,他还是第一次见。
微弱白芒闪过,伤口愈合。
老翁在身边摸索了一会,摸到了自己的拐杖,他颤颤巍巍地支着拐杖站起身来,反过来问谢清霁:“年轻人,你害怕吗?”
谢清霁下意识摇了摇头。
老翁反而叹息了:“老朽行将就木,儿孙也都不在了,无所牵挂,因而不怕。可老朽瞧着你正是大好年纪风华正茂,该有无数挂念才是,怎么能不怕呢?”
枯瘦的手拍了拍谢清霁的肩,带着几分慈爱,不知怎么的谢清霁就想起了清虚君。
因着这一瞬的念头,他没避开老翁的触碰,而老翁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就收了手,只叹息着道:“你要害怕些,才能多护着自己一些,好好活着,去见你牵挂的、牵挂你的人啊……”
老翁的身影在记忆里渐渐走远,坠落无归崖前的场景又随之浮起。
谢清霁有瞬间失神。
百余年前,那天道先一步被他逼下了无归崖,消散于戾风之中。
劫后余生的众人在山脚下欢呼雀跃,寒风卷着破碎声音送入谢清霁耳中,其中 “风止君”是被提及最多的字眼,伴随着敬仰和感激。
谢清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喉头泛起的铁锈味,垂眸,视线略略扫过人群,未曾停顿。
纵是身如破絮一碰即散,谢清霁也将脊背挺得笔直,神色寡淡,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矜贵模样。
喉头血气被短暂压下,片刻后以更不可抵挡地架势重新翻涌上来,谢清霁压下闷咳一声,险些呛出一口血来。
再不走,这满身狼狈就掩不住了,而他向来是不会将脆弱展现在别人面前的。
手中风止剑的剑光逐渐黯淡,谢清霁毫不犹豫地向后一仰,恍若流星划过天际,就此坠落悬崖。
“——风止君!”
惊变陡生,众人热烈的欢呼声猛然升了个调,因太过突兀而显得尖利刺耳,此起彼伏,充满错愕和震惊。
谢清霁没在意,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脑海里闪过的,居然是司暮的身影。
谢清霁这辈子相熟者不过三人,清虚君、行露,还有一个便是死皮赖脸在他主峰上住了几百年的司暮。
清虚君神游不归,行露离开已久,唯一还在的,也只剩个司暮了。
那一瞬间谢清霁心头居然泛起一丝惆怅,心说司暮若是知道他死了,怕是高兴得很吧。
他两人关系不和了数百年,两看两相厌,司暮知他死讯,约莫要欢庆个三天三夜才够。
可谁曾想,无归崖底险象丛生,而唯一一个毫不迟疑跳下来替他殓骨的人,却是司暮。
又有谁曾想,他和司暮的关系渊源,能追溯到如此久远以前。
种种往事,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也不过短短瞬息之间。
谢清霁偏头与司暮对望,脚步慢了一瞬。
他坦然:“以前是不怕的……”
司暮顺着他也慢了两步,捕捉到“以前”两字,微微挑眉,没说话,等他后续。
谢清霁却不说话了,只微微沉默着出神。
他终于明白了,天道的手段仍和当年一样,只是他现在有挂念了,所以才显得越发难以忍受。
他低声道:“司暮,如果有一天……”
司暮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想打断他的话,谢清霁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你先听我说。”
谢清霁停下脚步,温和的眸光一点点描摹过司暮的面容,有淡淡的眷恋藏得极深。
他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得已还是要选择离开,那一定是因为我相信你会带我回家。”
像千年前一样。
像百年前一样。
从漆黑的深渊里,将他抱起来,带回尘世间。
谢清霁指尖轻颤,微微勾了勾,勾动了红线的牵连,一点儿红影在两人之间隐约浮现。
他抬手,轻轻抚上了司暮绷紧的面颊:“你会吗?”
司暮的呼吸沉了几分,他死死握拳,片刻后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字:“我……”
每个字都有千钧重,仿佛长着刺的球,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一用力便能尝到铁锈的滋味。
之前不愿面对甚至不愿去想的某些可能,随着谢清霁的话,无可抑制地涌上脑海。
司暮无可奈何,困兽犹斗,可看着谢清霁澄澈透亮全然信任的眸光,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微冷的风吹动着空气中妖兽席卷而过时留下的腥气和妖气,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谢清霁都怀疑他们俩要变成了雕像了。
他才听见司暮低低沉沉地吐出来一个字,仿佛带着哽咽声:“会。”
……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在与天道对上之前,转机还是出现了。
那是在一座空城里。
这城里的人约莫是撤离许久了,谢清霁瞥见了好几具骨肉分离的残骸,横七竖八地落在路中央,无人收敛。
尸身上还萦绕着浑浊邪气,这邪气将亡者魂魄困在尸身里,使亡魂无法往生。
谢清霁叹气,抬手燃火,将那尸骸皆烧作了灰。
沾染了邪气的尸身,只有用火焚尽,才能让魂魄不受污染,得以往生。
条件有限,谢清霁将魂魄放走往生后,将他们的骨灰都装进一只木匣里,待以后寻个好地方埋了。
正殓着,司暮忽然一转头,和街道处一个探头探脑的妖兽对上了眼。
那妖兽嘴里还叼着根骨头,想也不用想那是什么骨头。它看了司暮一眼,转身就跑。
司暮磨了磨牙,连日憋在肚子里的火腾的冒了起来,他偏头看了眼谢清霁,让他在原地等一等,紧接着拔腿就追。
谢清霁还在认真地替亡者殓骨,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那妖兽别的本事不大,逃跑速度却是一流,司暮追了一条街才逮着。
他三两下处理完这妖兽,又找着了那具被妖兽啃得不成样的骸骨,一并收拾好,才转身回去找谢清霁。
照着红线的牵引,谢清霁还在原处没走动。
而这城里空荡荡的,再没别的动静,不太可能还藏着另一只妖兽。
司暮没想太多,拐过街角,抬眼瞥见谢清霁的身影,正欲喊一声小师叔,倏地有什么闪过。
只见一道清瘦的少年身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突然就扑到了谢清霁身上。
——而谢清霁居然没及时避开,反倒是将他抱了个满怀。
司暮眼角一抽:“——!”
~
第79章
司暮眉心一抽,三步并作两步, 眨眼间就跑了回来, 不由分说地将两人强硬分开。
拉开还不算, 还要顺手将谢清霁拉到身后挡着, 防备十足。
他拽开少年的力度没收敛,少年似乎是被他吓了一跳, 发出短促的一声“啊”, 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抬眼望来。
司暮视线和少年对了个正着, 然后他也愣住了。
面前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清隽,眸光清澈, 居然和谢清霁像了七八分。
确切而言,是和现在的谢清霁像了七八分, 和千年前大梵天里的少年谢滟滟,还要再多像两分。
司暮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甚至以为自己拽错了人。
谢清霁在他身后, 短暂的怔愣之后眼底浮起无奈, 轻声道:“你别紧张。”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司暮看了看谢清霁, 又看了看少年,错愕之下, 忍不住脱口而出:“小师叔,你什么时候多了个新崽崽?”
谢清霁:“……”
半刻钟后,两人找了个干净的地方, 开始琢磨谢清霁手里的这……
这白绒绒软绵绵的一小团。
差点以为自己要喜当爹的司暮垂眸,看着谢清霁手里蜷缩成一团的白绒绒小狐狸,心情复杂。
方才他问完“新崽崽”后,那少年就突然面露痛楚,眸光涣散而浑浊,发出难受的呜咽声。
于此同时,少年周身也泛起他们一路过来很熟悉的浊气——
是那些妖兽身上的妖邪之气。
司暮只道是天道又变了谢清霁的模样来为非作歹,差点儿要动手,谢清霁眼疾手快地拦了他一下,反手将少年拽到了身边。
他握住了少年的手,给少年渡入了些许灵力,助他压制翻涌不断的浊气,温柔地环住了少年清瘦的肩膀。
少年在极度难受之中,对什么都很抗拒,司暮刚想碰他,就被他一巴掌呼过来,要不是司暮躲闪得快,眼下那印在衣袖上泛着浊气的巴掌印,就该印在司暮脸上了。
然而少年挣扎个不停,唯独对谢清霁是一种温顺的态度。
他像是迷途已久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家,揪住谢清霁的一角衣袂,委屈地哼哼唧唧。
浊气萦绕在他身上,这大概是他痛苦的来源。
谢清霁本想替他将浊气拔除,然而少年却微微喘息着,没有配合,反而是慢慢地将那些外溢的浊气都尽数纳入体内。
尔后浑身轻颤,终于承受不住地委顿于地。
从一个少年变作了软绵绵的一只小白团。
小白团在昏迷中也是颤颤着,常人看不见的浑浊邪气萦绕在他体内,黑漆漆一团,张牙舞爪,不断地往外散溢出来,又被吸纳回去。
循环反复。
谢清霁眉心轻蹙,也不知在想什么。
司暮渐渐回过神来,抬手戳了戳小白团的尾巴,戳的小白团紧闭着眼也忍不住委屈地哼唧了一声,蜷缩起来,爪子勾了勾,抱住了尾巴不让他戳。
司暮脑海里断掉的弦缓慢续上,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这是……这是你当年失去的半魂吗?”
谢清霁迟疑了一瞬,微微颔首,嗯了一声算是肯定。
他也很意外,他与这半身魂魄失去联系已久,只以为他早被天道吞吃消融了,谁知今日竟能重逢。
他轻声道:“方才他吞了尸骸里的邪气。也驱散不出来。”
司暮确认了这是谢清霁的半魂就有些紧张了,听见谢清霁说他还吞了邪气驱散不出来就更紧张了。
他皱着眉看谢清霁怀里的小白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宛若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怎么什么东西都吃啊……这小崽崽真不让人省心。”
谢另一半小崽崽清霁:“……”
司暮意识过来,轻咳一声,仰头望天:“小师叔,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就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起来比你还要小只,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偷偷弄了个小崽崽呢。”
大概是想明白了些,司暮前些日子那种挥之不散的阴鸷气息散了许多,又恢复了疏懒散漫的态度,有时候见谢清霁板着脸,又会凑过来逗几句。
谢清霁瞥了他一眼,难得玩笑般应和了一句:“可惜你以后约莫是没机会当爹了。”
他摸了摸小白团的脑袋,沉吟。
这半身魂魄和谢清霁分离太久了。
谢清霁能有完整独立意识,是因为还有司暮融与他共生的半魂,这小白团如今虽也隐约生出些微独立意识,但到底还是懵懵懂懂的,只会循着本能行动。
见着谢清霁了,感受到另一半魂魄若有若无的牵引,便本能地扑过来了。
说起来谢清霁也有一丝疑虑,天道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这缕魂魄放出来而不留丝毫牵连?
谢清霁觉得天道不会如此大意,可他方才试探过了,小白团体内全无天道分`身的气息,只有刚吞下的邪气在不断翻涌。
谢清霁与这半身魂魄息息相关,他都察觉不出不妥,司暮就更没法了。
两人对视片刻,又齐齐望向昏迷中的小白团。
不知是否错觉,谢清霁觉得小白团体内的浊气似乎淡了几分。可等他再仔细看,浊气仍旧浓烈,也看不出什么来。
遇着了天道分`身还能暴力解决,遇到了谢清霁的半身魂魄,就不好随意处理了。
思忖过后,两人还是决定带着一块赶路,只是时刻注意着这小白团有什么不妥。
好在这小白团乖巧安静地很,平时总是昏睡多过清醒。
而难得的清醒时刻,都在吞食妖邪之气。
愈往北走,遇见的妖兽邪魔越多。
谢清霁和司暮有时候斩杀了妖兽,那妖兽身上的邪气还未消散,随着血液一起滴落地上,迅速扩散出去,碰着了花草树木,便立时腐蚀了它们的生机。
绿叶枯败,花枝枯萎。
这时候小白团便会醒来,懵懵懂懂一双明眸澈如清泉。
他从谢清霁怀里跳下来,毫不犹豫就朝那些邪气扑去,将它们都尽数吸于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