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待相长宁从入定中回过神时,已是天光大亮,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小雨,丝丝缕缕地落在树叶上,发出绵软细密的微响,若春蚕食桑一般。
厉师兄起身来,只有一句话:“天气不大好,未免生事,赶紧上路罢。”
陈珂与梁汀以他马首是瞻,自然听从了,叫上相长宁和松百灵三人,便准备出发,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回他们并没有御剑,反而是徒步前行。
相长宁观察了一阵子,发现他们目标很明确,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即便是遇上了什么灵草灵兽,也从不逗留,这就是他最觉得奇怪的地方。
看厉师兄这般作态,似乎对那个洞天福地的位置极其清楚,就仿佛他曾经来过一般。
是有地图指引?亦或是他真的来过?
据相长宁所知,几个宗门都有规定,怀谷秘境五十年才开一次,只有筑基期的弟子可以进入,而每一位弟子终生只能进入秘境一次,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除非是像相长宁这种特殊情况,否则同一个人是绝无可能第二次进入秘境的。
想到这里,相长宁便不动声色地看了那领头的厉师兄一眼,哪知对方十分敏锐,转头看来,眼神锐利无比,隐约带着压迫之意,相长宁心头登时豁然开朗,是了,他从见那厉师兄第一面起,便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一时想不起来,如今这一眼,倒让对方露出了些破绽,一个人的眼神,是可以暴露很多东西的,即便他换了一张面孔。
此人绝不是陈珂与梁汀口中的那个厉师兄。
意识到这一层,相长宁便愈发小心起来,言行举止便仿佛一个真正的孩童,努力在众人面前做出老成的大人模样,修为是靠丹药堆出来的,底子薄弱,法术时好时差也是常事,名额是靠玄鹤道君塞进来的,不正不顺,遇事不敢说什么话,存在感极其稀薄,以至于最后梁汀走路时都忽略了他,差点把相长宁挤到沟里去。
一行人徒步走了一日一夜才停下来,看得出那位厉师兄有些急切,但是天公不作美,雨实在是太大了,再加上天色晦暗,前路难行,不得已,他们才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稍作休息,大股的雨水顺着岩石边缘落下,水花溅起三尺高,打在皮肤上,带来丝丝凉意。
烘干了身上的衣裳之后,相长宁以眼角余光观察到,那位厉师兄正频频看向山上,动作虽然不甚明显,但是仍旧能感觉到对方那压抑住的急切之情。
相长宁隐约想起来,那洞天福地似乎就在这附近了。
看了看腰间的储物袋,他打定主意,伸出手指摸了一下袖袋中的万象虫,然后阖上双眼,开始闭目养神起来,雨声嘈嘈杂杂,岩石下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没有人说话,松百灵与闻子铭坐在左边,那三人坐在右边,中间突兀的空出一道来,仿佛楚河汉界一般,泾渭分明,是以无人注意到,相长宁正坐在最远处的角落里,他身形原本就瘦小,此时就仿佛整个被阴影吞没了似的。
暴雨下了一整夜,至天明方有停歇的迹象,一行人正准备上路,松百灵见相长宁仍旧坐在原地,双目微阖,毫无动静,便以为他还在冥想,没敢打扰,陈珂一眼扫过来,淡淡道:“叫他起来。”
松百灵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能小声道了一句得罪,便伸手在相长宁面前晃了晃,见他仍旧毫无反应,只得硬着头皮去推了推,然而手才触及相长宁的衣袍,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松百灵的手掌就这么直接穿透了相长宁的身体,摸了个空。
松百灵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一脸惊惶地解释道:“我、我只是碰了他一下……”
厉师兄的表情有点难看,朝陈珂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过去瞧瞧,陈珂微微颔首,将自己的剑握在手中,然后慢慢地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那盘膝入定的稚童,猛然刺出一剑!
松百灵低呼一声,然后下一瞬立刻捂紧嘴巴,移开目光,不敢去看,只听铛地一声,兵器交错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闻子铭咳了几声,盯着陈珂,慢慢地道:“陈师兄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陈珂冷笑起来,扫过他的胸前,经过昨日冒雨赶路,闻子铭衣袍上的血迹已经淡了许多,但是从前襟上的那道裂口可以看得出,对方曾经受过怎样的重伤,他讥讽道:“如今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力气管别人?”
闻子铭抿紧唇,手中的剑却并没有收回,反而道:“长宁师弟年纪还小,看在同门师兄弟的情分上,请陈师兄手下留情。”
这时,梁汀惊叫道:“你们看,他的身体要消失了!”
闻言,几人都是一惊,看向相长宁,果然见他的身形开始逐渐变得透明,就仿佛一缕水汽一般,越来越浅,直至最后消失在空气中,再也不见踪迹,陈珂弯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对闻子铭道:“看来,只有闻师弟顾及着同门情谊啊,这位长宁师弟跑路时,可没有想到你呢。”
闻子铭原本伤势就未痊愈,方才又接了他一招,不免有些气力不足,他收回剑,闷闷咳了几声,才怡然笑道:“我这般情形,他带着我才是累赘,若是长宁师弟此番能逃脱,也是一桩好事。”
陈珂脸色一黑,收剑回鞘,盯着他语气沉沉道:“闻师弟当真是高风亮节,在下佩服。”
“师兄过奖了。”
陈珂看着他,那模样似乎很想再提起剑给他戳个窟窿出来,但是最后仍旧是忍住了,那边厉师兄声音冰冷道:“别磨蹭了,赶路要紧。”
虽然跑了一个人确实有些堵心,但是如今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场冲突就此平息下来,一行人再次上路,这回的目标是往山上去。
天色才明,仍有小雨蒙蒙下着,山间云雾缭绕,一只木鸢无声无息地从树林间飞出来,然后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钻入那重重云雾中,再不见一丝踪迹。
细密的雨雾笼罩在相长宁周身,将衣袍渐渐打湿了,他却没有理会,也没有将雨雾隔绝开来,如今他要保证灵力的充足,能省一点是一点,若是遇上了什么突发事情,还能有所保障。
此番能脱身,还要多亏了万象虫,相长宁越想越觉得那小虫子当真是个宝,幸好当初没将它扔掉,虽然丑了点,但是丑到极致之处,又觉得有几分可爱了,这么想着,相长宁便伸手摸了摸那万象虫的头,它似乎非常高兴,摇头摆脑,在相长宁的指尖蹭了蹭,发出细长的声音,一派愉悦的模样。
雨雾渐渐散去,露出前方的风景来,相长宁表情微微一收,山顶终于到了。
第34章
这座山的整体山势是倾斜的, 与邻近的一座山紧紧挨着,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就仿佛被一柄剑劈开了似的,夹杂着水雾的风从那沟壑下方吹上来, 将相长宁的衣袍吹得飘忽不定,猎猎作响。
说是沟壑,其实也不尽然,下面更像是一道深渊, 其中雾气缭绕,恍若仙境云海一般, 相长宁朝那深渊纵身一跃, 整个人便如小石子似的弹射而出,一直落入那云海中,带起丝丝雾气浮动, 然后渐渐再次归为平静。
相长宁自然不会是想不开去寻死的,在那云雾上方三尺处, 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突兀地悬空着, 他足尖轻点,落在那岩石上, 环顾左右情况, 总算找回了当年几分的熟悉。
这是一个往内凹陷的岩洞,周围的石壁上爬满了青苔藤蔓, 透着一股勃勃翠色, 十分喜人, 石壁正中央有一道石门,紧紧闭着,上方刻着四个大字:洞天福地。
字迹铁画银钩,苍劲俊逸,可见刻字之人必然是写得一手极好的字,相长宁走上前去,伸手在石门上轻叩三声,然后退开几步,过了片刻,石门处渐渐传来些动静,先是轻轻颤抖,门上的青苔也被簌簌抖落下来,散了一地。
很快,轰轰的沉闷声音响起,许是很久未开,那石门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十分难听,门开了,约莫到一掌宽的时候,一阵清越的鸟鸣声从中传来,紧接着,一团白色的影子掠了出来,落在藤蔓上,低头打量相长宁。
那是一只漂亮的斑鸠,羽毛如白玉一般,尖尖的嘴呈红色,眼睛乌溜溜的,然后张喙发出一声细细的鸣叫,相长宁见了,从容取出一枝玉竹来,放在地上,那斑鸠扑扇了一下翅膀,短促地叫了一声,飞掠下来,将玉竹衔起来,径自往石门内去了。
相长宁并不着急,静静站着,待过了片刻后,只听嚓嚓几声,那石门开始往两旁打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来,他这才从容走了进去,石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再次恢复了之前那般的沉寂。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石道回廊,两旁的石壁上嵌着白色的珠子,足有成人拳头大小,散发出荧荧的光芒,若白纱笼罩,足够照亮脚下的路。
数百年后旧地重游,相长宁全然是另一种心境了,再不像初次来时那般惊喜和浮躁,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石壁上爬满了青苔,他看了一会,心中微动,伸手去摸了摸那青苔,啪嗒一声,大块青苔剥落,露出后面的石壁来,那里仿佛刻着什么东西。
相长宁轻轻在石壁上叩了几下,灵力震动,霎时间大块大块的青苔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整条回廊的石壁都干干净净,一览无余,上面刻的都是女子,同样精致的面貌,或嗔或笑,或喜或怒,有抚琴吹箫,有翩然起舞,有海棠春睡,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一眼看过去,足足有近百幅刻像,竟然没有一幅是重复的,可见刻这石像之人的心思。
女子生得极美,身着广袖长裙,裙上绣着玉竹枝,蛾眉宛转,一颦一笑,皆是动人之态,恍若仙子,便是相长宁也忍不住心生赞叹来,一路看过去,不知不觉间,回廊走到了尽头,最后一幅刻像,却是被损坏了,漂亮的美人浮雕上,好大一个突兀的坑洞,令人不禁扼腕叹息。
相长宁上一回来没见过这些刻像,如今见了,心中不免多想了一些,譬如那石壁上的女子究竟是何人?这些刻像又是何人所作?莫非是这洞府主人?
他一面揣测着,一面踏出了回廊,回廊外是一个庭院,有朦胧的天光从上面洒落下来,大概是用了某种特殊的阵法或者禁制,庭院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奇异花卉,美不胜收,苍翠的藤蔓爬上了栏杆,大朵大朵雪白的花肆意绽放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相长宁没有在庭院中多做停留,径自往后走去,穿过两个厅堂,熟门熟路地到了一处园子,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园子上挂了一块古朴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灵草园。
相长宁才站在园门口,便感觉到有充裕的灵气从里面溢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进了园子,距离他上一回来时,已过了六百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想必当时那些剩下的灵草灵药都已然成熟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灵草园的面积比方才前面那个庭院还要大上些许,一畦一畦的,种满了各种各样珍稀的灵草,相长宁粗略一扫,最差的也有三百年份以上,好一点的也有七八百年份,更甚者有上千年份的,灵草长势惊人,挤挤挨挨在一处,好似一小片灌木丛似的,毫无防备地张扬着叶子,任君采撷。
相长宁压了压心中的欣喜之意,先采集了一些炼成二转培神丹的必需灵草,然后才开始采摘起旁的灵草来,白素参,海金沙,半枫茶等等,都是不多见的顶级品相。
他也并不是一味地全摘了,年份浅的都留着,只取那些好品相的灵草,来日此处若是再有后来人,总不至于叫人空手而归,坏了人家的机缘不是?
饶是如此,相长宁也在灵草园中逗留了一个时辰之久,把个储物袋装得满满的,才慢悠悠离开,离了灵草园,再往后面去,又是一道长长的回廊,形容布置与来时那一条一般无二,只是石壁上刻的画像有些变化,那刻像上不再只是有那名女子,另还有一名青年男子,风姿翩翩,眉目俊美,看向那女子时,便是隔着这冰冷的石头,也能感觉到他眼中透露出来的温柔。
相长宁怔了一下,才移开目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男子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惜了,他如今年纪长了,又散了修为,记不得事,或许要那人站在他面前来才勉强能认个囫囵,这么想着,他的目光凝在了那刻像的角落,相长宁发现一件事,几乎每一幅刻像里,都会出现一柄长剑,或横放或直立,或雕刻得清晰,又或者干脆只是模糊一道影子。
看来这男子十有八九是个剑修,相长宁盯着刻像,摸了摸下巴,那这名女子呢?
没一会,回廊便到了尽头,这大概是后院了,廊下一片莹白,相长宁仔细一瞧,才发现那里种了一片斑鸠玉竹,长势颇好,他一眼便瞧见了自己方才带来的那一株,种在最外围,还精心浇了水,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荒谬感来,这莫不是那只斑鸠鸟种下的?
经过后院,便有几间屋子一字排开来,这里相长宁曾经来过,对于其中的大致情况也还有些印象,屋子里无非是些法宝法器之类,他正欲抬步之时,却忽闻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悲鸣,像女子陷入绝望时的哭喊哀泣,震得他忍不住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朝那悲鸣的方向看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瞬,令人震惊的现象发生了,廊下那一片长势颇好的斑鸠玉竹瞬间枯萎下去,竹叶片片凋落,莹白如玉的竹身渐渐泛起一片死灰色,仿佛在这短短几息之间,那斑鸠玉竹便已死去了,同时相长宁还注意到,不只是这一片斑鸠玉竹,连同后院中的其他植物都在一瞬间枯萎,花叶凋零,若秋风扫过一般,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震动起来,仿佛在哀痛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