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话擦了嘴,“我能不去?”
“为什么?不喜欢昆曲?”
容话的视线落到桌面上的一点,“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去那些地方。”他又婉转了语气,“至少在我还在的时候,或者,别
让我知道。”
慕别敛了笑,眼睛上下打量着容话,“什么叫在你还在的时候?你是打算找个时间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吗?”
容话有心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摇头说:“不是。”
“那就是不喜欢我去那些地方,你酸了是不是?”
容话一点都没有反驳的意思,从鼻尖里嗯了一声。
慕别从位置上站起来,拉过容话的手往外走。
室外天阴了一些,但燥热不退,慕别牵着容话的那只手觉得异常舒适,“你看我,和你亲密之后不都是每天在陪着你?什么时候还去过那些地方?昆曲你不想听,我们就不听。”
容话被哄得终于正眼看了他,慕别错开行人的视线,没忍住在容话的嘴角上亲了一下,“你该早点出现的,早点来找我,是不是?”
“是。”容话反握住慕别的手掌,“我该早点来的。”
第二天,容话和慕别同住的卧室里多出了一架白色的钢琴。
慕别把容话摁在钢琴前,半开玩笑半威胁的说:“以后,只准在我面前弹钢琴,还有那首叫《雨中逢月》的曲子,除了我,谁都不能听。”
面对他这股霸道任性的劲头,容话全都听话的应了。他弹琴,慕别坐在他旁边,拿出二胡和他和弦,这样的情形后来的每一天都会在他们的生活里上演,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而容话和慕别却一直乐此不疲。
爱人之间相处的快乐,在某些时候能够麻痹一切的错觉。
容话从这段错觉中开始清醒的时候,宅院里突然多出了许多陌生人。
耳聋的厨娘和哑巴小厮都被请回了家,换上了新的佣人,唯一还在的,只剩下从前对慕别寸步不离的阿裘。
慕别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他不说,容话也沉默的当做自己不知道。
天气逐渐转凉,湛海阴沉了半天的天空,终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下雨。
雨珠砸在人的身上,那凉意就沿着衣料一路进到皮肤里。
容话和慕别正在湖里坐着游船,感觉到头顶上飘下的雨,回到了船舱内。容话摸了摸慕别的后肩位置,“有没有淋湿?”
慕别摇了摇头,拿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容话额头上的雨珠。就在这个时候,船身突然开始剧烈的左右摇晃起来,慕别立刻察觉到不对,朝船头的艄公看去,“怎么回事?”
只听艄公大叫一声,“撞了邪了,水里有东西!”
他说完猛地一头扎进湖里,一边往岸边游,一边喊:“撞邪了!撞邪了!快来人救命!”竟然逃跑了。
船是独木舟,此刻像是被人刻意在水中推搡,左右失衡,眼看就要翻船。容话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摸出那把随身的匕首,按住慕别,“你就待在船舱里别出来。”
他忽略慕别的喊声,在晃动中勉强找到了平衡走到了舱外,眼神快速的扫过水面,湖蓝的水下,涌动着成片的黑影将整艘船包裹起来,雨落在上面,它们张大了嘴,吞掉雨水
发出桀桀的诡异笑声。
又是冲着慕别而来的鬼。
容话捡起一旁艄公丢掉的木桨,想要把船划到岸边,但那些鬼显然猜到了他的意图,其中一只从水底跃出一口咬断了桨,容话乘机出刀,把鬼砍成了两半。他的攻击激起了鬼群的愤怒,它们接二连三的从水里飞出来,从四面八方袭向容话。
和鬼正面搏斗比任由它们在水里作祟的好,船一翻,他和慕别都会掉进水里。到那时正中这些鬼的下怀,不管是他还是慕别,它们都可以在水里轻而易举的杀掉。
所以船一定不能翻。他想这些的时候,手臂被从死角里跳出的鬼咬了一口,他一刀插上去,鬼痉挛着身体发出愤恨的尖叫。
“容话!”慕别试图从摇晃的船舱里走出来,被容话厉声制止,“它们的目标是你,别出来,我没事!”
慕别握紧了拳,他听见有东西不断跳出水面砸出的水花声,那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比湖面嘈杂的雨声更加刺耳。
又是一声鬼愤恨之极的嘶叫,那是它们濒死之际发出的声音,但慕别却并不觉得轻松。
鬼这种生物,不论死过千次万次,只要身上的怨恨够重,它们都回重新轮回成鬼,再度回到人间,向亲自杀死他们的人报仇。不断的轮回,直到杀死他们要杀的人为止。
睚眦必报,怨念深重。
片刻后,慕别松开手,重新坐回了原位。
他输了。
输在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人手上,输的彻底。
“我答应。”慕别对着空寂的船舱说道。
一时之间,数名手执桃木剑的人从水底下涌出,齐齐出击,没一会儿,就把整个湖里的水鬼屠杀的一干二净。
独木舟在摇晃之中重新找回了平衡。
容话看清其中一个出剑人的长相,那是慕别家里才来的花匠。船被他们划回了岸边,花匠拿出一把伞打开,守在船舱外,“少爷,靠岸了。”
慕别从里面走出来,拿过花匠手里的伞,打在容话的头顶,“受伤没?”
容话把手臂往后遮了遮,“没有。”
慕别牵着他的手下了岸,“我们回家。”
容话答好。
他不说,他就不问。
他们走在烟雨缭绕的街道上,互相牵着对方的手,撑伞并肩而行。
容话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哀凉。
他们回到家后,慕别一寸一寸,细致又迫切的把容话的每一处地方全部看尽眼中,他喜欢容话为他从通身的白变成遍体的红,眼尾是红的,耳廓也是红的,就连膝盖和脚趾的颜色都是红的。
容话失了声,望着他的双眼里也是湿润后的红泽。
慕别爱惨了容话这模样,他要把这些全部都记住。
他亲吻着容话的眼帘,温柔的呢喃着,说出今夜的第一句话,“叫我,子故。”
容话颤抖着身体抱住他,在他耳边似哭泣般的喊道:“子故......”
“嗯。”慕别应声,“宝贝,我在。”
雨渐渐大了起来,风也跟着吹刮。屋外的葡萄藤被风雨砸的狠了,上面还没来得及全部摘下的葡萄掉在了地上,滚进雨水里,被泥污染满,皮肉破碎看不出原形。
天空中电闪雷鸣,整个宅院在它的笼罩下霎时失了颜色。
第二日,经受了一夜暴风疾雨的葡萄架,在摇摇欲坠里轰然倒塌,将那把慕别经常爱坐的凉榻一起,砸的四分五裂。
容话清醒的时候,身侧的床位不知道已经凉了多久。
他手臂的伤口被人仔细的用绷带包扎了起来,在他睡梦之中。容话穿好衣服走下床,看见屋子里突兀的多出两个大木箱,他上前打开,被箱子里装满的黄金晃了一下眼。随后,又在一箱黄金的面上,找到了一张房契。
房契是这间宅院的房契,债权人的落款处落有两个字:容话。
看上面的油墨字迹,还是新的。-
两箱黄金,一座古宅。
慕大少爷出手,的确比他阔绰。
容话把房契扔进了箱子里,盖上了箱。-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分手费:
容话掏手机转账:五万块,你走人。
慕别留下所有家产:你留下,我走人。
容话:爱情不能用金钱衡量。
慕别:乖说的都对w
第 105 章
湛海慕氏, 是世代驱鬼除魔的家族。他们一方面既以普通人的身份融入世俗,另一方面又以非常人的身份藏于山中,经年累月, 在一方无名历史的长河之中, 与妖鬼邪魔抗争, 维护人世间的安稳秩序。
但慕氏族人并非天赋异禀,尽管他们身负家族玄学秘法,可以和妖鬼邪魔抗争。但到头来,他们也不过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血肉之躯。
妖鬼邪魔生而怨戾深重, 即便卫道者能够消灭他们的身体和灵魂, 但那由身而发的怨念和仇恨,只会让他们在死后更加变本加厉, 形成一种类似诅咒的仇怨,附着在杀死他们的人身上。
而慕氏一族,在和妖鬼邪魔成年累月的抗争中, 早就把他们生为常人的命数耗尽, 渐渐被手刃的阴鬼邪气同化, 整个家族背上了恶鬼邪妖的诅咒, 每一代的寿命开始缩短。越到后来,慕氏庞大的分支不断缩小,人丁凋零。
慕氏一族开始陷入恐慌,一个与历史同存的家族, 不能被这样阴狠的诅咒毁灭。他们想尽无数办法, 使尽浑身解数,要将自己和整个氏族的族人带出这个诅咒之中, 但他们身上背负的血孽和仇恨太深,即使请来上千上百位得道的高僧前来, 也没有办法化解他们身上的诅咒。
慕氏屠妖鬼,妖鬼死后化怨恨,纠缠他们世世代代。
这是一个死结,除非整个慕氏家族破灭殆尽,否则这个结永远不会解开。
慕氏在将近百年的时光里,一直处于低迷颓废的状态,眼看着身边的族人被诅咒折磨的生不如死奄奄一息,他们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直到一任新家主的继任,提出了一个能将整个慕氏从诅咒的恨海中解救出来的办法。
让一个慕氏的族人,背负起全族上下的诅咒和妖鬼邪魔的恨意。
这个人的血统必须纯正,否则那些妖鬼邪魔产生的怨恨无法精准的发泄在他的身上。其次,他在一降生时灵魂就会被刻上诅咒的印记,开始承受一波一波的怨恨,正常人出生的婴孩没有抵御的能力,一出娘胎就会夭折。所以,他不能是个普通的肉体凡胎。
七月半之时,慕氏一任家主和一只女月魅的孩子出生了。
他身负慕氏嫡出一派脉正的血脉,又怀有逢月成妖的魔力。
为了背负起所有的怨恨和诅咒,降生于世。
七月半到了,有人说:“入夜了。”
慕别坐在长廊下的石阶前,今晚的月色皎洁明亮,他难得穿了一件月白的长衫,显得格外素雅温和。银月从雕花的木窗外流泻进来,洒满他身,他披散的长发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白意,平静安定。
慕别看上去是从容的,他怀抱着二胡,半垂着眼,拉着那首他和容话共奏的曲子。
月这东西,和他靠的太近,太哀凉,太冰冷。从高悬在天空的那一刻,就昭示了不久后的陨落,如同他可笑的生命。-
他从前不喜欢月,可到了现在,他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喜欢。
他的月看似清冷,实则有一颗柔软的心。在他生命走到终途之时,给了他最饱含善意的温柔和温暖。
慕别的小月亮该是自由的,而不该和他一样,从出生到死亡都被困在一个永远也走不出的囚笼之中。
紧绷的弦音戛然而止,慕别放下弦弓,看向琴筒,半晌说:“又断了。”
在他身后的长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站满了神色各异的慕家人。
慕别怀里断弦的二胡被人取走,双手被铐上了枷锁。
“公子,时间到了。”
慕别动了动手腕,铁链撞在一起发出清响,“既是赴死,也该让我留封遗书才对。”
他声音不大,却恰当好处的传进满园的族人耳中,一时之间,偷偷审视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古怪。
“公子是为了家族,舍生取义。”有族人说,“死得其所。”
“若没有公子,慕家还将背负着诅咒存活,变得不人不鬼……”还有族人说,“我们真心实意的感谢公子。”
“公子是慕家的救世主,是慕氏族群的大恩人!”
他们每一个字都说的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流露出半点的悲意,即便是假装的,也没有。
用这样一个人的死来背负起整个家族的诅咒,把他们从仇恨的水深火热之中拉出来,得见天日。他们又怎么悲伤的起来?
他们的脸上只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动,甚至疯狂。
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慕别的死感到难过和心痛,因为慕别生来就是为了代替他们去死的工具。
谁会为一个工具痛哭流泪?
当然不会。
慕别的墓室和棺材在他出生前就早已造好,他掌握不了自己的生,就连死也不能由他自己做主。
那墓室建在地底的最深处,黑不见底。
墓室四周挂着几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一口石棺前站满了人,为首的人,是慕别的生父。
他手里高举着煤油灯,眼神至始至终没有停在慕别的身上,直到慕别进入到一个诡异的阵眼中,他抬高了煤油灯,照清慕别的脸,说:“你活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慕家任你随心所欲,这些帐,你该还了。”
“不要怨恨任何人。”
生来就被当做工具的异类,当然没有资格怨恨任何人。
只是慕别从不曾随心所欲。
他的灵魂被刻下咒印,那些怨鬼寻着咒印的背负者找来,夺杀他的命。可偏偏,他又没有那么轻易的死去,于是他开始活在慕家长年数月的监视之下,活在诅咒的阴影之下,慕别连湛海都走不出,被困于一隅之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