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真君出去也是为了见殿下。”唐寻言之凿凿道:“所以元山真君定也是喜欢殿下的!”
听完唐寻的长篇大论,复玄眼中的神色仿佛又沉了回去。他略微垂下了眼,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茶杯。杯中潋滟,是极上好的雪松茶,可他却也只是看着,一口都未喝,他的眼神略飘,仿佛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玲珑杯,转眼看向在自己身侧坐没坐相的唐寻,道:“你找我师父做什么?”
“我无聊啊。”唐寻挠了挠头,道。
“你无聊找我师父做甚?”复玄皱了皱眉,林巉可不是什么帮人解闷的人,难不成这几日下来唐寻与他还有了交情?
“这么多年,元山真君可是唯一一个能忍我四天还不揍我的人!”
唐寻苦着一张脸从椅子上蹦下来:“这几天都没人听我说话,我快憋死了。”
“殿下,元山真君在哪儿啊?还在侧殿吗?”
一想到林巉身边有其他的人转悠,复玄就极其不愉地皱紧了眉头。他沉下脸,冷声道:“十方典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人多事杂,若你真无聊,就去前面盯着些人。”
前殿明面上有顾长风那个老狐狸盯着还能出什么差落?唐寻不高兴地撅了撅嘴,殿下这样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去找元山真君。
真小气!
唐寻刚想说什么,抬头便对上了复玄凉幽幽的眼神,他一个激灵,瞬间站了个端正。
“是。”唐寻识时务地果断应下,在复玄把自己丢出去前窜出了复玄的寝宫。
唐寻一路慢悠悠地向着前殿走去,在快到前殿时,他却蓦地转了个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掠去。
既然殿下不让他去找元山真君,那他就自己偷偷去。唐寻狡黠地弯了弯眼角,他鬼魅般躲开各处巡视的卫兵,甚至忙里偷闲地在路上还顺摸偷走了一盘点栗酥。
唐寻走后,复玄如旧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偌大清静的寝宫中,渐亮的天光从窗外映入,逐渐照亮昏暗的房间,他孤身一人在殿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顾长风进来时,他依旧是那个姿势与神情。
“殿下,十族已到齐了。”
复玄看向窗外,也不知道窗外又如何好的风景能让他一直看着,他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清亮的天色浸在屋中,映着黑檀的窗杦,却无端有着一种昏沉压抑之感。复玄站起身来,宽大的袖袍划过屋子如常的沉寂,他眉目始终寡淡,可此刻抬眼间却有隐隐一抹殷色掠过。
“走吧。”复玄抬起眼,道:“莫让师父等久了。”
“是。”
……
万万里之隔的重山,当严泊终于从一个土堆里刨出像模像样的土块时,他还没来得及大功告成地笑一笑,便见一道金影从远处空中极速掠来,轻悠悠间落在了自己的小木屋屋顶。
下一刻那道金影所站之处就被狠狠刺裂开来,磊落剑冲破屋檐悍然而出,凌冽的剑气炸开片片碎檐,裹挟起的劲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那道金影躲过磊落剑的悍然一击,随着四散而溅的木沫,稳稳落到了地面上,站在抱着个土壳子的严泊面前。
严泊身着一身满是泥污的白袍,袖袍随意裹到手肘处,一双手连带着手臂都是泥灰,那土壳子被他抱在怀里,蹭得他胸前一片焦灰,甚至不自察间连颊边都被蹭上了几抹显眼的泥痕。
他看着消失许久如今却突然出现自己面前的人,有些不愉地皱了皱眉,哪怕如今他这副脏乱尊容,沉目肃色间那一派之主的气势也丝毫不减。
“你来何故?”
他话音还未落,他身后小木屋的门就被猛地踹了开来,那裂开的木门在框上摇摇欲坠许久,终于朝下砸落在地。
严泊略微挑了挑眉梢。
方处然持着磊落剑,黑沉着脸走了出来:“滚出去。”
赤金早就知道这两人不喜他,可无奈林巉身属重山,他要事缠身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脱身自然是要立马来寻林巉,可要寻林巉,便不得不来此处。况且这两人是林巉师兄,为了林巉,这气他不得不憋。
想到此处,赤金便不得不忍气吞声起来,他沉了沉气,问道:“林巉呢?我刚刚去凌霜峰没找到他,他去哪里了?”
听到这厮还敢提林巉,甚至还私闯了凌霜峰,方处然立时便怒了,他提着磊落剑便想要冲上去直接打杀了这条不要脸的金龙。
严泊连忙一把拉住了方处然,如今这个时辰重山下弟子往来攘攘,若是任他俩打起来,不说重山要秃大半,更是莫惊扰甚至伤到早课弟子。方处然一时没想这么多,被严泊这样一拉,顿时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严泊最是看不得方处然皱眉,一见如今这个情状,原本就温和的语调更是软了三分:“好了好了,不是不让你打,而是如今弟子往来多,打起来容易出差错,实在不妥当。”
他看了看依旧不顺气的方处然,立马色令智昏道:“若你想打,我便去把重山护山大阵打开。”
若是重山派先辈听见严泊打开护山大阵只是为了让方处然打一架,非得被气得背过气去不可。
方处然没严泊这么无底线,他瞥了严泊一眼,发现严泊脸颊边的那几抹泥痕,便自然而然地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给严泊擦了擦脸。方处然看了看自己瞬间就脏污了起来的藏蓝色袖口,若无其事移开了眼,将手略微往身后藏了藏,“哼”了一声。
严泊轻笑了一下,他低下头在方处然的鬓角蹭了蹭,下一刻他就被红着脸的方处然给推了开去。
“处然你看,这次的叫花鸡一定能吃!”严泊被推开后,牛皮糖似的又蹭了上去,他邀功似的将怀里的土块捧到方处然面前,眼盛天光。
方处然看了看笑着的严泊,又看了看满是泥土的土块,伸手将严泊怀里的还有些烫的土块给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这么脏,抱在怀里做甚。”方处然嫌弃地看了看一身脏乱的严泊,俄尔侧过了脸,只留给严泊一个微红的耳朵尖。“走了,回去了。”
“等等,你们还没告诉我林巉在何处。”见这两人转身将走,被忽视许久的赤金终于忍不住出口呵道。
想牵方处然袖子又被方处然无情打落手的严泊闻言停下了脚步,他略微回头看向赤金,眼神暗隐中寒冽如刃。
“我三师弟的去向自是无可奉告。”
“若阁下再不离去,就莫怪我等送客了。”
第52章 唐寻
被烤得双面嫩黄的点栗酥入口即化,滋味绵密,一整盘点栗酥不一会儿就被唐寻吞了个七七八八。他吃个不歇,还要抽空跟林巉说几句话,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被噎住了。
唐寻一张俊秀的脸瞬间涨红了起来,已经能在唐寻的喋喋不休下静心沉气的林巉见状不由得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伸手倒了一杯水递到了唐寻面前。
唐寻正被噎得难受,余光间只见一杯茶水杯递到了眼前。他愣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眉目平和的林巉,然后才抬起手接过了这杯水,轻轻地小口嘬了起来。
“烫?”林巉看着他这反常的行为,出声问道。
唐寻垂着脑袋摇了摇头,细如蚊呐道:“不烫。”
“那怎么不喝?不是被噎着了吗?”林巉有些不解。
唐寻又嘬了一口水,包在腮帮子里,许久才咽下去。他抬头,林巉顿时被他吓了一跳。
他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眼泪汪汪地看着林巉,他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得实在模糊,林巉一开始并没听懂,他想了一会儿后才明白唐寻说的是“谢谢”。
只是一杯水而已,怎么还哭了?林巉有些怔愣地坐在唐寻的面前,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寻看出林巉的无措,他弯眼笑了一下,卷卷的睫毛上还坠着一颗小小的泪珠。他撅了撅嘴,抬眼看着林巉,嘟囔道:“真君是第一个我闹腾时不赶我,在我噎着的时候还给我倒水的人。”
“?”林巉不明白唐寻的意思。
“真君还不知。”唐寻看着林巉,想着反正人尽皆知的事,告诉他也无妨。
“我不是煞狼族的人,或者说我只能算煞狼族半个人。”
“我父亲是煞狼族的一个小长老,我母亲却是白狐族族长的独生女。那女人虚情假意,故作抛下一切只为跟我父亲厮守,将我父亲骗得团团转,甚至不惜以身为筹,怀了我后,更是让我那傻父亲死心塌地。”唐寻晃了晃手中的茶杯,他垂着眼看着杯中轻晃的水面,俄尔,又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她通过我父亲看到了许多煞狼族内部的密卷,在联络其他线人下,她知晓了煞狼族的一些要命的消息。”
“没人知道一个小长老身边埋了这么一颗炸弹,他们只隐约知晓我父亲爱上了一个白狐族的女子。”
“后来这颗炸弹就爆炸了。”
“在没有利用价值后,我父亲这颗没用的棋子就被她亲手抹去了。若不是我那蠢了一辈子最后却聪明了一把的父亲提前将我送了出去,或许我也早被那女人一手掐死了。”唐寻嗤笑了一声。
“凭借她多年来积攒的消息,白狐族一举而反。不知是说煞狼族久居高位,享乐懈怠,还是说她当真厉害,煞狼族一时竟真被她带着白狐族搅得天翻地覆。”
“虽说煞狼族久居高位,内里松懈,但千年来妖界之首的地位也不是能让独独一个白狐族动摇的。最后白狐族折损大半,伤亡惨重,那女人被老狼王生生地掏出一颗心,我那白狐族族长外公更是被斩断了半条尾巴,至今苟延残喘。”
“不知为何,还没来得及处置白狐族,老狼王就失踪了,还连带着殿下一起。煞狼族内乱,便没精力再去收拾白狐族,只是事后让白狐族集聚了大量的奇珍赔罪。”
“便宜他们了。”唐寻眼中掠过一丝狠戾。
听到老狼王失踪时,林巉眼中神色蓦地一深,他刚想详细地问一问此中细节,却忽然注意到唐寻狠戾而苍白的脸色。
那句话在他的口中一转,成了:“那你呢?”
“我?”唐寻似是没想到林巉没继续问煞狼族的事,反而转到自己身上。除了父亲,已经许久没被人关切过的唐寻愣了愣,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掩饰性地移开视线,只觉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
过往的一幕幕飞也似地在他眼前掠过,俄尔,他轻声笑了一下,眼神却有些飘渺:“我能怎么样,一个背叛者与反叛者生的野种而已。自然是被……”
他话音还未落,便觉一只微凉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头上,微微摸了摸自己的顶发。
唐寻忽然停了言语,他愣了愣,眼圈蓦地便红了起来。
自小在唾骂中长大,他没哭过,被人丢石子,排挤厌弃,他没哭过,练功练到心神反噬,生不如死,他没哭过,杀人杀到刀刃卷曲,满手作呕鲜血,他也没哭过。
今日却为了一杯水,一个摸头,竟还哭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没出息。唐寻发狠似的擦了擦眼。
林巉看着面前红着眼圈,还一副发狠的模样倔着死撑的少年,轻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
“好了,没事了。”林巉摸了摸他的头,略微放缓了语气:“都过去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唐寻耳中,他只觉过往被自己死死压抑住的万千岁月瞬间裹着无尽的谩骂与唾弃扑面而来,这骇浪似的一切即将扑到他身上时,却蓦然被一只手尽数劈了开来。
他浑身冰凉,可那一只同样带着凉意、放在他头顶的手却给了他异样的温暖。他想,或许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除了复玄,林巉没摸过别人的头,他依旧不是太习惯与他人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便只安抚性地略微摸了两下后,就收回了手。
唐寻却轻轻抓住了他的袖子一角。
“真君,你能再摸摸我吗?”他似是怕冒犯了林巉,见到林巉看向自己后便连忙松开了手中的袖角。他期待地看向林巉,小心翼翼道。
林巉下意识刚想拒绝,便对上了唐寻那红着眼圈,强作镇定的双眼。看着这样的唐寻,林巉不由得想到,如果当年他将复玄送回了煞狼族而不是养在自己身边,让复玄在煞狼族中独自长大,如今复玄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想到此处,林巉便不由得有些出神,他还未来得及回过神,便看见面前的唐寻瞬间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一个灰影便从桌下蹦到了林巉的腿上,爪子上还带了些许糕点屑。
唐寻觉得林巉本就不与人亲近,自己的要求怕是的确有些让林巉为难,但他是真的想让林巉再摸摸他。人形不行,那他就变回真身,自然就方便了。
就是怕林巉嫌弃自己真身丑……
他抬头看着林巉,摇了摇尾巴。
唐寻的真身被他缩小成了一个小臂左右长,刚好能站在林巉的腿上,他通身浅灰,因为是狼狐混血,耳朵并不那么尖,反而有些略微宽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林巉,在身后直扑棱的尾巴并不是狼尾,反而是蓬松柔软的狐尾。
“我的真身可能有些不好看,真君……”他的话音还未落,林巉一只微凉的手便落到了他头顶柔软的绒毛上,轻轻摸了摸。
“不丑。”良久后,林巉只缓缓地说了这两个字。
每次伤重显出真身都会收到人厌弃目光,被人呵骂“杂种”的唐寻愣了愣,随即他在林巉的腿上趴了下来,微阖着眼眸,尾巴轻轻在身后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