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晚,他却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男孩,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两只鸭子。
第二天刚上学,何岩便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递给他一套崭新的校服。
“给你的。”那是一个慈祥的女老师,眼里总是带着些许笑意。
何岩望着校服,没有伸手去接。
“有同学特地出钱给你买的。”老师温柔地看着他,“你能猜到是谁吗?”
何岩沉默着点了点头,接过了校服,回到教室。他在座位上坐下,抬头望去,正好对上郝亮的眼睛。
郝亮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看见何岩,朝他笑了笑,便迅速转过身去。
何岩的心跳了一下,他轻轻叹了口气,撕开包着校服的塑料布,去卫生间换了衣服。
穿上新校服的他,李元青自然找不到罚值日的理由,终于可以按时放学了。
何岩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郝亮跟在他身后。他听着郝亮软底运动鞋打在地上轻轻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拉着郝亮的衣袖,将他拽到了身边。
“你的鸭子卖了多少钱?”他低声问。
郝亮家里管得严,没有一分零花钱,这点何岩是知道的。而他又乖巧,是做不出偷家里钱的事的。他要是给自己买了校服,就只有一个办法。
郝亮愣了愣。“6块钱一斤。”他小声说。
何岩看着郝亮的眼睛。他的胸膛中第一次泛出心疼的感情,不由得轻轻捏了捏郝亮的手背。
“傻瓜。”他低声说,“你卖得太便宜了。”
郝亮揉了揉眼睛,一副要哭的样子,微微撅起了嘴:“我不懂。我拎着鸭子去菜市场,几个人就围上来……”
何岩轻轻笑了一声,手伸进书包,掏出一块牛轧糖,塞进了郝亮的嘴里。
郝亮没有零花钱,连零食都吃不了,只能看着小卖部眼馋。这糖是何岩做完值日后捡了几天破烂,赚了几块钱,买了棉花糖和花生,特地给郝亮做的。
“好吃吗?”他问。
“好吃!”郝亮弯下眼睛,甜甜地笑了。何岩小小的心脏快速跳动了几下。
我今后要天天捡破烂。他想。
二人很快就一同升上了初中。也许郝亮真的有“好运气”,他与何岩一直在同一个班里,就连座位也隔得不算太远。
郝亮每天都会帮何岩干活,甚至帮到了他的家里。不过郝亮笨手笨脚,力气也不大,何岩倒是不以为意。他很享受这个少年与自己在一起的时光。
郝亮在他家里时,他感觉满屋子都是阳光,仿佛姑妈的脚都变得更灵活了一些。
何岩一直记得郝亮第一次来他家的情形。那是周末,他那时出去帮楼下的小吃店打零工,不在家里。是姑妈给郝亮开的门。
他回到家里,发现屋子被彻底打扫了一通。灶台都被擦了一遍,虽然擦得还是不太干净。屋里一股甜甜的奶香,郝亮蹲在客厅他常坐的位置上,正与姑妈聊天。
见到何岩,郝亮便站了起来,塞给何岩一杯奶茶。
“你有零花钱买奶茶了?”何岩放下背包,忍不住问道。
“我午饭钱省的。”郝亮笑眯眯答。
何岩眨眨眼,发现姑妈身旁的茶几上,也放着一杯,不由得摇摇头,拍了拍郝亮毛茸茸的脑袋。
“不吃饭买这个,怪不得长不高。”他说。
姑妈坐在摇椅上,微笑着看着两个少年。何岩转过头,在桌上找了找。
“姑妈,我走之前织的东西呢?”何岩问,“还没有织完。”
郝亮脸色一变,急忙向姑妈使眼色,姑妈却看不懂,笑眯眯地回答:“在座垫下压着。”
何岩翻开座垫,果然看到了自己织的小挂毯。然而在他结束的地方,又接上了一段歪歪扭扭的针脚,手法生涩,若是不拆了,就没法继续织了。
何岩抬头看着郝亮,郝亮紧张地攥了攥手,随即垂下了头。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本来想帮你的……我太笨了……”
何岩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不是这样织的,”他说,“我来教你吧。”
郝亮的眼神亮了亮。他看着何岩一点点将他织的东西拆掉,又往针上套上了毛线。
“把线从这里穿过去,然后绕到这里……明白了吗?”何岩一边演示一边说,然后将针线交给了郝亮,“你来试试。”
郝亮点点头,接过针线,然而依然不得要领。他戳了两下,毛线便散开了,不由得哭丧着脸看着何岩。
何岩轻笑了一声,张开手臂,将郝亮环在怀里。他捏着郝亮的手,一点点地教他如何将毛线织进去。
“……这样就好了。”何岩将下巴抵在郝亮的肩膀上,将一排线编好。郝亮轻轻点了点头。
何岩只觉得脸颊旁一股热气,他微微侧头,只见郝亮的耳朵通红,仿佛能滴下血一样。
屋里很热吗?何岩有些疑惑,却并不打算深究。
他环着郝亮的身体,将郝亮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感受着那柔软而温暖的生命,一点点地编织着简单的挂毯。
何岩看着织衣针的端头,那里刻着自己过世的祖母的名字。他抱着郝亮,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将整个世界抱在怀里的错觉。
第58章 泡沫
“你这样可不行啊。”郝亮趴在何岩的课桌上,举着何岩的物理卷子,愁眉苦脸地说。
此时的二人刚刚进入初三。郝亮开始长个子,小小的身体发育得又细又长,但脸依旧圆鼓鼓的,配上挺翘的鼻尖,看上去比儿时还要乖巧几分。
他的成绩依旧不错,没有任何偏科。然而何岩就不一样了。他除了语文,其余所有科目,只能是将将及格而已。
若是按照这个成绩,他与郝亮肯定是进不了一所高中的。
何岩倒是觉得无所谓。即使不在一所高中,他知道郝亮也并不会离开他。他在这世上这么长,从未觉得什么事是十分重要的。
然而郝亮却不这么认为。
“你长大后想干什么?”郝亮问他。
何岩摇了摇头。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没考虑过自己是否真正能长大。
“你想想看,”郝亮跨坐在何岩前排同学的凳子上,“如果你考上好一点的高中,就有机会上好一点的大学,找好一点的工作。”
他敲了敲何岩的桌子:“找到好一点的工作,你就能换一所大一点的房子,然后把你姑妈接过去,她也不用天天工作了,还可以有钱治好她的脚。”
何岩眨眨眼。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件有大大落地窗的房间,他的姑妈坐在窗旁,带着微笑编着东西。而郝亮则坐在姑妈旁边,身上洒满阳光,捧着一杯热牛奶一点点认真地喝着。
这样倒是不错。他想。
郝亮见何岩表情有些松动,便向前探身:“所以,你这个成绩是不行的。咱们必须想想办法,让你能考上一中。”
何岩神情一恍,从想象中拉了回来。他看着郝亮那双黑黑的眸子,不禁问道:“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郝亮侧着头,用手托着脸颊,“我的话,想当一名警|察。”
何岩看着郝亮。他想象面前这个脸圆圆的少年穿上一身制服,挥舞着警|棍的样子。
感觉并不是太合适。
“先别说这个。”郝亮举起何岩的物理卷子,仔细看着,“我觉得要这一段时间迅速提高你其他科目的成绩,可能有些困难。不如用其他方法。”
“什么方法?”何岩问。
郝亮翘起嘴角笑了笑,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
他的确早就想好了。何岩的数理化不好,但语文成绩非常优秀。英语的话,只要勤加背诵,掌握语法,就可以迅速提高。数理化郝亮可以辅导他,让他取得一个说得过去的成绩。
而语文方面,郝亮怂恿何岩参加学科竞赛。若是能得到一等奖,那么就会拿到去一中参加特招考小卷子的资格。通过这次考试的话,就会被一中以文科特招生录取。
得到文科特招生名额,不仅总分可以加10分,中考理化只要考过80,就可以进入一中。
何岩便按照郝亮帮他规划的,按部就班地学习起来。他其实对好学校、好工作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想到可以和郝亮进一所学校,总不是什么坏事,就觉得还是拼搏一下比较好。
很顺利的,何岩便以高分通过了学科竞赛的初试。全校只有一个参加复试的名额,落在了何岩身上。
几星期后的一个周末,何岩去市五中参加复赛。铃声响过,何岩从考场出来时,见到郝亮在校门口等他。小小的脸在一群家长的包围下格外显眼。
“怎么样?”郝亮递给了何岩一瓶水。
“还行。”何岩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郝亮翘起嘴角,轻轻拍了拍何岩的背。
“你没问题的。”他说。
二人在学校旁慢吞吞地吃了两碗面,便回到何岩家附近。
何岩给小区口的小卖部搬货,郝亮也在一旁帮忙。郝亮力气比较小,搬不动多少东西,但好在人乖嘴甜,小卖部老板娘喜欢他。郝亮一在,她就给何岩涨几块钱。
二人一边随心所欲地聊着天,一边干活。何岩将包裹搬到门外,看到一个瘦高身影从他身旁匆匆走过,有些像李元青。
他转身回屋,发现郝亮也抬头望着屋外,显然也是看到这个身影。
“今天在三中考化学,不知道李元青考得怎么样。”郝亮说。
何岩摇摇头。李元青也和他们二人升入一所初中,进入一个班。他学习非常优秀,似乎打算参加数学、化学、语文三科竞赛,获奖后直接免试进入省重点。却不料数学失误,没有进入决赛。
虽然数学功亏一篑,但若是剩下两科获一等奖,依然可以免试。然而半路何岩杀来,将李元青的语文名额挤了下去。
李元青只剩下化学一个复赛名额。即使得了奖,也只能进降低条件加分进一中,免试入省重点是不可能了。
但何岩丝毫不关心李元青怎样。他将商品在货架上码好,看着郝亮的侧影,脑子中只想着前天二人一起喝的奶茶是用什么调的,他可不可以自己做给郝亮喝。
红茶是肯定要用的。何岩拿起货架上的茶包,想。但不知这个牌子好不好。
突然,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小卖部,一把抓住何岩的手。何岩定睛一看,是他家邻居。
邻居神色慌张,拽着何岩就往外跑,何岩疑惑不解,向后退了两步。
“跟我走!”那邻居用力拉着何岩的胳膊,面色惨白。
“你姑妈已经不行了。”
茶包从何岩手中滑下,落到了地上。
何岩不知道,一贯不出门的姑妈为何会在这天走出房门,急匆匆地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
他见到姑妈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种时候还是来了。何岩一边整理遗物,一边麻木地想。
这几年过得过于平静安稳,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巨大的煞星。最终姑妈还是逃脱不料被自己克死的厄运。
何岩请了几天假。葬礼办得简单而匆忙。他穿着黑衣,应付着寥寥无几的邻居和亲友。
郝亮从那天开始,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何岩坐在窗边,望着姑妈的遗像,又转头望向窗外的公园,心中一片空空的失落感。
他是不是也害怕了。何岩有些难过。
这是何岩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他不知如何化解,想织些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织衣针。只得拿出一些关于销户遗产的文件来看,企图忘记这种感觉。
正当他打算在财产证明上签字时,却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笔。他叹气,隐约想起自己在学校的书箱中有一两只笔,便起身,披着淡淡的晚霞,朝学校走去。
他到了学校,夜幕已经降临。晚自习也结束,整个教学楼一片漆黑。他走过橱窗,发现荣誉榜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语文竞赛成绩已经出来了。是一等奖。
何岩苦笑一声,他压住内心涌起的些许酸涩,朝初三教室走去。令他有些奇怪的是,自己的教室本应该空无一人,此时竟然还开着灯。
他凑近后门上的小窗,往教室内望去。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课桌之中。细细的身子,毛茸茸的头发。
是郝亮。
何岩心一跳,他目光移向讲台,发现李元青站在讲台上,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我知道是你。”郝亮的声音从教室中传来,何岩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我知道是你。”郝亮说,“何岩住的小区没有监控,但他对面的小区是有的。我求门卫调出小区门口的录像,看到你周六中午从何岩的小区出来了。”
说罢,郝亮便扬了扬手,手中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那又怎么样?”李元青说。
“你化学竞赛没考好,”郝亮说,“没有得奖。”
“关你什么事。”李元青眉眼横了起来。
“录像里,你从小区出来,将手中的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郝亮说,“是何岩姑妈织的东西吧?”
“我想扔什么就扔什么。”李元青咬牙切齿地说。“你在废话什么?”
郝亮似乎没听到李元青的话。“你因为考试失利,就开始嫉恨何岩。”他说,“你趁何岩还没有赶回来的时候,去何岩的家里。”
“姑妈以为你是他的朋友,就给你开门。你进到何岩的家里,夺了他姑妈正在织的东西就跑,姑妈去追你,却因为跛脚追不上,一时心急,从楼梯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