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何岩拿的你的钢笔。”他说,“今天课间我值日。我看到刘牧把你的钢笔放到何岩的包里了。”
叫刘牧的男孩脸色一阵白。“你胡说!”他嚷嚷道,“我拿李元青的钢笔干什么。我又不是用不起!”
他手一挥,指向何岩:“班里唯一没有钢笔的,只有他!”
李元青没有说话。他瞟了刘牧一眼,然后用眼神示意另外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立即心领神会,一把便将何岩的书包夺了过来,噼里啪啦地一通倒。
破旧的书本落到混凝土地面,一只普通的钢笔最后掉了出来,砸到语文书上,弹跳了几下,滚到了地上。
李元青捡起钢笔看了一眼,然后松手,让那钢笔再次落到地上。
钢笔并不结实,摔倒地上那一刻,笔帽便弹开来,骨碌碌地滚远了。
“这不是我的钢笔。”李元青看着何岩,冷冷地说,“把我的笔交出来。”
何岩一言不发。他压根不知道李元青的钢笔在哪,自然也交不出来。何岩心中很明白,面前这男孩根本不是想要回他的笔,而是早就看着他不顺眼,故意找茬而已。
一只小巧白皙的手,从人群中伸了出来,拉住了李元青的袖子。
“我见到刘牧放下笔后,就把笔拿出来,交给老师了。”那站在街道口的孩子不知何时挤到人群中,“老师说她会在下第三节课后把笔还给你。”
他盯着李元青的眼睛,似乎有些胆怯,但依旧脆生生地说:“若是老师忘记了没还你的话,你去找她要。”
李元青狠狠地瞪着男孩,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鼻孔里哼了一声,又不屑地撇了何岩一眼,便转身走了。那群男孩见李元青离开,也迅速跟了上去。狭窄的巷道里,顿时只剩下了何岩和男孩。
何岩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将书一本本地收回包中。这种场景他经历得多了,已习以为常。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不只是面对这种情况。对于这个世界中的一切,他内心都极少泛起波澜。
那男孩俯下身,捡起地上的钢笔,在手中划了两下。深蓝色的痕迹顿时出现在他白皙柔软的手掌中。见钢笔没有摔坏,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盖上笔帽,递给了何岩。
“这不是我的笔。”何岩淡淡道,将书包拉链拉紧,甩上了肩头。
“我知道。”男孩点了点头,“这笔是我的。”
“我有了一支新钢笔,旧钢笔还没有坏,如果扔了的话,就太可惜了。”男孩看着何岩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吧。”
何岩低头看了看那笔。是一只极其普通的钢笔,黄色塑料笔杆,看上去并不算贵重。
有了钢笔,就省去了被老师训斥的麻烦。何岩暗自琢磨着,朝男孩点点头,伸手接下了。
他将钢笔塞进书包,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巷。走到一半,才想起姑妈曾嘱咐自己,这种时候应当道谢。
何岩回头望去,见那男孩仍在小巷中,背着书包,一边踢着石子一边慢慢走着。他见何岩回头,便朝何岩挥了挥手,笑了起来。
夕阳正照进巷口的角落,照得男孩的脸明亮而柔软,那一口正在更替七零八落的牙齿,也似小小的珍珠一样,一颗颗地闪着光。
何岩觉得眼中有些刺痛,迅速转回了头。
这个男孩叫什么来着?他一边快步朝家的方向行进,一边默默地想。
是叫什么明?还是叫什么亮?对,应该是叫什么亮,但到底是什么亮呢?
直到何岩走到家门口,他依然没想起男孩的名字。
何岩走入老旧的住宅楼中,向上走了三层楼,打开破旧的防盗门。他看到自己的姑妈坐在客厅,就着落日余晖,将脸凑近一件大衣,一点点地缝补着。
“你回来了。”听到声音,姑妈抬起头,朝他微笑了一下。
何岩默默地点了点头,放下书包,便在姑妈脚边盘腿坐下,将毛线套在针上。
阳光投在破旧却干净的墙纸上,一点点暗了下去。姑妈站起身,跛着脚缓缓走到墙边,将客厅的灯打开。
何岩望着姑妈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何岩常想,自己是个并不适合这个世界的存在。他出生不久,父母便双双殒命。在外婆家长到3岁,外婆从楼上落下来摔死了。之后辗转到了乡下的祖父母家,没过几年,祖父母也因故去世。
这个智力稍弱且跛脚的姑妈,是他现有的唯一亲人。他与她在父母留下的简陋的两居室里,靠着姑妈接一些简单的针线活度日,相依为命已有几年。
何岩常想,应该是自己克死了自己的亲人。他想若是自己不存在在这里,那些人应该会活得更长久一些。
他时常感到厌烦,想迅速结束掉这个世界中的自己,去另外一个地方。然而看到姑妈,他却有些舍不得。
他的姑妈虽然是有些傻的,但对何岩极好。何岩有时会犹豫,他不想自己害了姑妈的命,但若自己早早死去,姑妈也可能不会活得太长久。
姑且先这样吧。我也并不觉得我会在这个世界待很长时间。何岩想,抬眼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虽不大,但养护得还不错。院中水池里的水总是清澈的,能看到池底的沙土。此刻,暮色沉沉,水池也染成一片金红。
这时,一个小男孩出现在水池旁,他抱着一个箱子,在池边蹲了下去。
眼熟的衣服。何岩眨了眨眼睛,是刚才那个什么亮。
那个什么亮从箱子里掏出两团毛茸茸的东西,放到了水池中。何岩放眼望去,是两只小鸭子。身上的绒毛还没有换,黄澄澄的,两团圆圆的浮在水上。
倒是和他挺配的。何岩心想。
男孩蹲在水池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小鸭子看。何岩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猜到他那张柔软的笑脸。
何岩嘴角轻轻挑了一下,正想低下头,继续手上的编织,却瞥见那男孩仿佛突然听到什么声音似的,站起来匆匆地走了。
不一会,从公园小路的另一边,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刚才拦住何岩的几个男孩中的其中一个。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走到池塘边。
何岩还未来得及想他是要干什么,便见那个男的张开手,一只手掌按着一个毛球,将两只小鸭子狠狠地按到了池底。
何岩轻轻攥了一下手中的缝衣针。那男孩没按多久,便迅速抬起手跑走了。小鸭子浮了上来,一动不动。
不一会,那个什么亮便回来了。他看到水上飘着的毫无生机的毛团,愣了一会,便穿着鞋直接跳进水里,将鸭子捞了上来,放到盒子里,急匆匆地跑走了。
何岩皱起了眉头,却无动于衷。他低下头,拿起剪刀,将多余的线头剪掉。
过了一会,太阳便完全落下,街灯点亮,天空一片漆黑。
“把窗帘拉上吧。”姑妈轻声说。
何岩点点头,站了起来。在手碰到窗帘布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又落到楼下的公园中。
他看到那个什么亮蹲在池边的路灯下,埋着头,脚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面前放着一个盒子。
何岩叹了一口气。
“姑妈,我下去看一下。”他说。
第57章 心动
何岩站在那个什么亮面前。他看见盒子里的两只鸭子。可怜的动物浑身湿透,伸着腿,合着眼,一副垂死的样子,只有微微颤抖的胸口绒毛,显示出它们还在挣扎。
他的阴影挡住了路灯的光。男孩意识到有人,抬起了头。那张稚嫩的脸颊全是泪水,湿淋淋地糊成了一团。
“怎么了?”何岩沉声道。他很少、也不擅长和姑妈以外的人说话,即使是一句简单的询问,他也无法说得不那么冷漠。
男孩抹了抹眼泪,垂下了头。“鸭子……鸭子要死了。”他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妈妈不喜欢小动物死在家里,让我拿出来……”
男孩的声音低了下去。何岩抿起了嘴。他朝盒子又看了一眼。
鸭子应该还可以救过来。他想。何岩与祖父母在乡下生活过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他是见过的。只要把羽毛吹干,放在暖和的地方,应该就可以了。
他想出言安慰男孩两句,却不知道怎么说,只得轻轻挠了挠头。
“鸭子不会死。”何岩说。
男孩猛地抬起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其中闪着无尽的希望。
“你,”何岩的舌头打了个结,只得快速结束话题,“你把它放在外面,它会自己恢复。”
男孩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真的?”
“真的。”何岩答。他看到远处,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向这个方向赶来,似乎是这个男孩的妈妈。
男孩朝何岩的目光方向望去,又抹了抹眼:“你别骗我。”
“我没骗你。”何岩道,朝妇女的方向甩了甩头,“你快回去吧。”
男孩看着何岩,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跑到妇女身边。何岩看那妇女伸手打了男孩脑袋一下,拽着他离开后,自己悄悄将脚边的盒子捧了起来。
他将鸭子带回家,翻出多年不用的破旧吹风机,然后调到最小的暖风档,一点点仔细吹着。待毛发干了,他又在鸭子身下铺上些稻草。将盒子放到屋中最温暖的地方。
第二天醒来,两只小鸭子果然都恢复了活力。何岩一大早就将盒子放回原处,自己则躲在不远处,等着那个什么亮来。
男孩在上学前赶了过来。他朝盒子里探头,担忧的表情瞬间一片明朗。看着男孩抱着嘎嘎大叫的鸭子开始转圈,何岩的嘴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那男孩弯弯的眼,仿佛一块方糖,悄悄地融化在他坚硬的心里。
此后每天放学,何岩都会坐在家里,一边帮姑妈织东西,一边看男孩在公园里放鸭子。鸭子一点点长大,他已经不能再用盒子装了。每当要回家时,男孩便拍拍手,那鸭子便嘎嘎叫着上岸,一摇一摆地跟在他的身后。已成为公园一景。
何岩已经知道男孩的名字叫郝亮,一个普通得有些搞笑的名字。他坐在教室第二排,学习还不错,上课很认真。胆子小,非常乖巧听话。但有时又有些傻乎乎的。
这傻乎乎的郝亮,自从何岩救了他的鸭子后,也像那两只鸭子一样,开始摇摇摆摆地跟在何岩屁股后面跑。
“你的字真好看!”何岩打开郝亮送他的钢笔,开始往笔记本上写字,郝亮蹲在他的桌旁,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赞赏道。
“你的手真巧!”郝亮袖子被课桌挂钩刮破了,何岩掏出针线给他补好,郝亮一边抬着袖子仔细看,一边笑眯眯地夸何岩。
“你真厉害!”刘牧想欺负个头矮的郝亮,何岩叹了口气,两拳把刘牧打翻在地。被老师罚站时,郝亮站在他身旁陪他,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小声说。
“你不要跟着我了。”放学路上,何岩转身,看着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小跑的郝亮,忍不住道。
郝亮楞了一下:“为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神色中露出一丝胆怯:“我烦到你了?”
何岩摇了摇头。郝亮并不是一个讨人烦的孩子,相反,他每天兴致勃勃地夸自己,自己心里还有些开心。
但他不能与这个男孩待得太久。何岩怕他会像自己的父母和亲人一样,因为一直在自己身边,某一天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和我待的久的人,都没有好结果。”何岩低声说。虽然他还没有升上初中,却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很中二病。但他却不得不说。
郝亮听了这话,眨眨眼睛,反而软软地笑了起来。“是这个原因?”他用拳头垂了垂自己小小的胸膛,“我没关系的!我运气一向很好,不怕的。”
“你看,”他眉眼弯弯,露出一丝狡黠神态,“我天天去招惹李元青那帮人,至今没挨过揍。是不是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何岩的嘴角撑不住,微微翘了起来。“要不是我帮你,你早就被揍惨了。”他说。
“就是这样。”郝亮奶声奶气地说,伸手拉住了何岩的手。
“所以说,我和你一起,终归不是什么坏事吧。”
郝亮的手温暖而柔软,何岩微微弯了弯手指,将他的手握在掌中。
是啊。何岩默默地想,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很快,新的学期开始了,学校统一换新校服。何岩没有钱,也就没买。
每每出操,只有何岩身上的旧校服格格不入。身为班长的李元青以此为由,找了何岩几次茬。何岩并不在意。倒是郝亮经常为何岩打抱不平。
“没穿校服,今天班里又被扣了一分。何岩留下值日。”李元青冷冷道。
“他穿校服了!”郝亮跳了起来,“你不能总是罚他!”
“旧校服不算。”李元青不屑地撇了他一眼,背上书包就要走。郝亮咬了咬牙,伸手要去抓李元青的书包带,却被何岩拦了下来。
“没事。”何岩说,将郝亮的书包递给他,“我一会就扫完了,你先回家吧。”
“但是……”郝亮看着何岩。他知道何岩家里贫困,每天赶着回家帮姑妈干活。这样天天值日,多少会损失一部分收入的。
何岩摆摆手,让郝亮离开,自己开始挪凳子扫起了地。郝亮抿着嘴看着他,见他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耸起脑袋走了。
当晚,何岩回家后,又习惯性地坐在床边,朝公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