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岩的心开始产生一股莫名的躁动。“这样不行。”他低声说。
“有什么不行?”郝亮说,伸出脑袋,将下巴抵上了何岩的肩膀。他浅浅的呼吸触动着何岩的耳廓,何岩只觉得头脑瞬间空白。他猛地翻身,撑起双手,架在郝亮身上。
郝亮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何岩。何岩也不知自己这是做什么,突然有些尴尬。他移开目光,正想翻身下床时,却被郝亮紧紧攥住了手臂。
郝亮耳朵通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何岩。何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郝亮便挺起上身,手臂环在何岩的脖子上,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浅浅的一碰,郝亮便立即跌回到床上,他脸颊一片绯色,迅速拿起枕头压在脸上。何岩突然感到自己喉咙一片干涸。
“亮亮……”他哑着嗓子,低声道。
“……”郝亮闷不做声,少顷,小小的声音从枕头下传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爸妈把我从家里赶出来吗?”郝亮小声说。
何岩将手轻轻盖在枕头上。“因为要和我在一起?”他问。
“不全是。”郝亮说。何岩缓缓地将郝亮头上的枕头移开。他看到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其中仿佛燃烧着小小的火焰,一点点撩拨着他那坚硬的心。
“因为我说我喜欢你。”郝亮轻声说。
何岩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他发自本能地沉下身子,将身下那柔软而温暖的躯体紧紧抱住。
人类可真是奇妙啊。他想。在他那遥远而混沌的记忆中,似乎有人同他说过:“你最终会明白的。”
何岩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明白。他只想在这漫漫长夜中,与这无数次让自己心跳失稳的人合为一体,让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不再分开。
郝亮与他父母的关系逐渐缓和。虽然二老说出过让郝亮不再进家门这种严厉的话,心中却一直放不下这个乖巧的独子。没过几个月,就带着大包小包亲自跑上门来看郝亮。
看着被何岩打扫得整洁干净的小屋,郝亮妈妈似乎是放心了不少。语气严厉地嘱咐了二人几句,便也由着他俩去了。
二人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何岩又重新拾起编织手艺,赚的钱稍稍多了起来。他们换了一个大一些的房子,暖气也变得正常起来。两个人虽不用再挤在一张床上取暖,却仍然一直睡在一起。
郝亮因为职业原因,又喜欢打抱不平,经常鼻青脸肿地回来。何岩心疼,每每想严厉地教育他时,看到郝亮傻乎乎一笑,语气就软了一半,只能跑去给他煮牛奶喝。
反正也是小伤。被打得多了,多少也能吸取教训吧。怀中环着郝亮,听他絮絮叨叨讲自己去抓小偷反而被小偷打在眼眶上,何岩无奈地想。
不知从何时起,何岩已经有了许多常人的情感。他开始越发地留恋这个世界。当在一个休息日的下午,他坐在沙发上,郝亮靠在他的身旁,捧着杯子喝牛奶。望着屋中淡淡的日光洒在身边青年柔软的发丝上,他产生了一种“不如就在这个世界待到最后吧”的想法。
他想要换一间更大的房子。有落地窗。他想让郝亮换个不那么容易被揍的工作。他想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直到二人都老去。
“我想开一家店。”何岩摸摸身旁青年的脸蛋,说。
“好啊。”郝亮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需要多少钱?我应该能贷一点。”
“不用。”何岩轻轻笑了一下,伸手从抽屉中拿出存折在郝亮眼前打开,郝亮的眼睛立即瞪圆了。
“我们什么时候有那么多钱了?”郝亮惊讶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我们慢慢存的。”何岩翘起了嘴角,“可以开店了。”
“我老婆果然贤惠。”郝亮笑着靠在何岩的肩上,“你想开什么店?”
“奶茶店吧。”何岩说,缓缓搂住了郝亮。郝亮点了点头,转身亲了一下何岩的脸颊。
郝亮的嘴唇间带着淡淡的牛奶味道。何岩垂下头,轻轻地回应着郝亮的吻。
真好啊。何岩想。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若是不必回去,就好了。
在那个时刻过后没有几天,便是郝亮的生日。送郝亮出门上班后,何岩并没有照惯例出去打工。他跑去蛋糕店,给郝亮定了一个很贵的蛋糕,随即回到家,认认真真地做了一桌饭菜。
下午,何岩将蛋糕取回来,摆上桌,小心地插上27根蜡烛。他坐在门前,捏着手中那个装着指环的小小盒子,心中有些忐忑地等着郝亮回家。
他等着郝亮开门的一瞬间,他会走上前,然后将指环套在他的手上。他要对郝亮说“永远和我在一起吧”,然后亲一亲他的额头。
何岩注视着房门,紧张地等待着门锁响动的时刻。
然而他永远都没有等到。
第61章 初始
郝亮死了。
他下班,马上就要到家了,却因为路上吵闹前去查看。一个青年拽着少女不放手,周围群众围观。郝亮站了出来,上前去劝解,将女孩护在身后,却不料青年突然发起疯,从腰间抽出一把刀,直接切断了郝亮的喉咙。
何岩已不记得那些日子他是怎样过的。他跟着郝亮的父母,麻木地跑去医院,麻木地跑去陵园,又麻木地来到了法院。
他看着律师焦头烂额地和郝亮的妈妈解释;看着郝亮妈妈在法庭上失声痛哭;看着杀人凶手站在被告席,带着无所谓的微笑眨眼。他看着郝亮的父母在判决之后一瞬间白了头,看着凶手在医生的押解下,与家属嘻嘻哈哈地离开了法庭。
等何岩回过神,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杀死郝亮的凶手家里有权有势,他们为青年开了精神鉴定,青年有精神疾病,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不会被判刑,只会在精神医院中接受治疗。不久便可以回家观察。
害人的人可以回家,被害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何岩呆呆地坐在二人曾经的家中。门前那桌菜自从那天开始,便再也没有动过,已经腐化变质,落满了灰尘。蛋糕洁白的奶油也发黄变黑,一点点腐烂了。
何岩望着蛋糕。鬼使神差般的,他用手指掰下一块奶油,放到嘴中,仿佛没有味觉一样咽下后,站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陵园还是和几年前他看到的一样。他朝门卫打了招呼,取下钥匙。他走进走廊里,想在墙上那无数的方格中找到属于郝亮的那一个,却怎么也找不到。
何岩只觉得一阵眩晕,墙上那些小小的隔间,仿佛牢笼一般,张牙舞爪地将他扣住。他俯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未消化的腐烂的蛋糕,与他的胃液一同落在了地上。
我还是害死了他。何岩痛苦地想。为什么我在克死了那么多人的时候,要心存侥幸,想着能和郝亮终老呢?
我本身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里。
我该走了。
我要走了。何岩想。他跨在本市最昂贵的公寓第十九层的窗户上,向下望着。
他身后的房间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其中有那被法院鉴定为精神病的青年。此刻他睁大眼睛,张着嘴倒在地上,脖子上一道巨大的伤口,汩汩地留着鲜血。
脚下风声鼓动,汽车的鸣笛不绝于耳。何岩抬眼望向天空。天朗气清,阳光微微地刺着他的眼睛。
“再见。”何岩轻声道。
他闭上眼,跳了下去。
地府一片漆黑。严珂的元神从何岩的□□中脱出,即将回归本位。在苦界混沌而遥远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他望着缓缓前进的魂魄的长队,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严珂怔了一下,回身看去,看到一名紫瞳青年。
“我来接你了。”赵雪寒说。
“我……”严珂有些茫然,他看向苦界的魂魄,又看了看面前的青年。“你知道我是怎么……”
“我不知道,但你只要回来就行。”赵雪寒打断他的话。
“你在苦界待得时间可够长啊。”他扬起一边嘴角,揶揄道,“我以为你会待几年就回来呢。”
“抱歉。让你久等了……”严珂沉声道,他抬头,望向桥边的老妇。
“走吧。”赵雪寒说。
严珂点头,正欲与赵雪寒一同离开之时,却在队伍之间,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魂魄。
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严珂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不顾赵雪寒疑惑的目光,飞奔向前,打翻魂魄手中的孟婆汤。他也不管那老妪如何骂自己,径直将那魂魄塞到了自己的怀里,绝尘而去。
严珂抱着那魂魄,想迅速离开这地府,却被赵雪寒拦了下来。
“你这样是不行的。”赵雪寒说,“这是苦界的魂魄。”
“我知道。”严珂说。
“苦界的魂魄,一般在这里是活不久的。”赵雪寒说。
严珂呼吸停滞了一瞬。“……我知道。”他说。
“你打算怎么办?替他夺舍一具身体?”赵雪寒问。
严珂不语。他感到怀中的魂魄微微地颤抖着,不由得捂得更紧了一些。
赵雪寒叹了一口气。“把他给我。”他朝严珂伸出了手。
严珂没有动。他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把他给我。”赵雪寒重复了一边,神情中带着些许无奈,“我帮你找一个好地方,来安放这个魂魄。”
严珂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赵雪寒。赵雪寒再叹了一口气,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我骗过你吗?”他问。
长久的沉默。
“……没有。”严珂低声道。
他打开衣襟,拿出魂魄,小心地放到赵雪寒的手中。
第62章 重遇
严珂醒了。他轻轻揉了揉额头,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腰发出沉闷的吱吱声。严珂叹了口气,用拳头在腰上垂了两下。
他使用这副身体,已进入杖朝之年,身体愈发虚弱,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他开始不断地梦到之前的事:他未长大的时候,他在苦界的时候,他与郝亮在一起的时候。
所有的情景都历历在目。他开始明确地体会到曾经的庄主对他说“青玉的刃,记忆总是很好的”这句话。
然而严珂并不想拥有那么好的记忆。有很多事,他是想要忘记的。
他将在林决身体中的郝亮托付给赵雪寒,让赵雪寒安置郝亮,已经过去了60年。那时他让赵雪寒将这件事做得决绝一些,让郝亮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再来找他。
他不能离开赵雪寒身边,却怕郝亮被人欺负,于是便将自己的本体——那把青玉剑给了郝亮,自己则将元神投入到附近村庄中刚刚去世的年轻镖师身上。
严珂并不适合人类的肉身,他无法用这镖师的身体施展本来的功力,也无法使这具身体保持年轻。他跟在赵雪寒身后,一天天老去,关节变得疼痛僵硬,思绪缓慢,也常常在半夜中惊醒。
六十年间,三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百姓生活如常,然而没有丝毫预兆的,修士的修行莫名停滞,多年竟无一人结丹。许多修士因此焦躁万分,寻求各种提升功力的方式,像曾经的陆真人一样,不少做出丧尽天良之事,也有不少坠入魔道,成为魔修。
修仙界各门派混乱不已,却无计可施。他们派人处理自己失道的修士,也同时互相猜忌推诿。最终,他们共同的目标还是落到了这世间唯一的魔尊——赵雪寒身上。
“定是他作的乱。”修士们说,“他必然是想增大魔修的数量,削弱仙人的能力,最后一举进攻,彻底颠覆仙魔两届。”
虽没有任何证据,但此语言之凿凿,合理异常。几大门派立即结合起来,共同围剿魔尊。
赵雪寒对那些修士没有任何解释。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对自己的无端指责,也不喜欢解释。他没有手下,只有严珂一人按照约定服从于他。即便功力再高强,赵雪寒也抵不住一次又一次集体进攻。
最后一次,他被困于高峰之上,身上已受了重伤。山下方全是虎视眈眈的修士。他们大喊着让赵雪寒伏法。
同时交出手中的魔剑。
赵雪寒望着山下众多的人群,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你真没用。”他对身旁的严珂说,“我都快死了。”
话音未落,山下一枚刻着结印的箭划破长空,径直飞到山顶。赵雪寒看到了那枚箭,却没有躲闪。让那箭直接插入了额头中。
鲜血喷溅,几块小小的蓝色晶体顺着血液流了出来。“我伤到他元神了!他跑不了了!”山下,一名修士兴奋地高叫着。
赵雪寒连眉都不皱一下,他伸手,直接将箭拔了下来。“走吧。”他对严珂说。
二人飞身逃离山顶,修士的叫喊声越发远去。严珂扶着赵雪寒,在远处一片树林中落下。
赵雪寒额头上的伤口并未愈合,他微微喘着气,血混着蓝色的元神碎片流了下来,沿着他的下巴滴到了地上。然而赵雪寒却并不在意,也不去抹掉脸上的血。
“我要死了。”他说,“你去找你的那个小家伙,带他到我的尸体身边来。”
严珂眼神一凛。“不行。”他说。
“你不能拒绝。”赵雪寒微微笑道,拉住了严珂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面前,“你若是不想让一切都结束。不想日后后悔。就把他带来。”
“我不答应。”严珂说,“他现在已是个老人,又能起什么作用?他应当如同常人般颐享天年。为何还要将他卷入纷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