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医激动地一把抓住他胳膊，“将军，事不宜迟！快！”
　　幽冥苦着脸皱着眉, 浑身散发着极大的不情愿。
　　明戈故作轻松地一笑，激将道：“幽冥，你不会连哄孩子都不懂吧？语气温柔些, 用词可爱些, 需要我教你么？”
　　“……别说了。”幽冥忿然咬牙。果然，明戈虽有溯术的力量和记忆，但性情截然不同，仍是惯于取笑讥讽，与溯术之宽宏仁义相去甚远。
　　“幽冥，时间紧迫，你究竟行不行？赶紧做决定, 小心它又裂了。”明戈幽幽道。
　　幽冥握拳, 涨红的脸别开, 咬牙勉强道：“你们……出去。”
　　明戈总算安了心，示意众妖一起退出去。房门闭上，他趴在晶石窗扇上向内看了看, 又觉得自己挺无聊，便走远了蹲着等。
　　四处始终静悄悄，不知是幽冥声音太小，还是仍在酝酿。
　　屋内。
　　幽冥面红如滴血，垂头望着折磨了自己许久的肚子，一脸艰难。犹豫半晌，他终于将手掌覆上去，硬着头皮低声吐字，试图安抚其中气坏了的小家伙，只觉周围有千万双眼睛盯着，还窃窃私语嘲笑他，实在羞耻极了。
　　“你、你别闹了，好么？”
　　“我……爹、爹爹错了。”
　　“没有不要你，只是一时冲动，一时……糊涂。”
　　“虽然先前怀你是别有目的，但爹爹以后不会那样想了，你就是你，爹爹……会对你好，补偿你。”
　　说着说着，他不再尴尬，反而渐入佳境，仿佛许多闷在心中的话语终于找到了一个肆意宣泄的出口。脆弱之时想起过去种种，他酸了鼻尖和眼眶，无助地双手抱住肚子，怀胎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正视起腹中的小东西，认认真真地同它交流。
　　“爹爹疼得紧，浑身憋得要疯，气都喘不过来了，你怎么就这么顽皮呢。”
　　“就像你那……总是没个正形，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你可万万不能学他。”
　　“不过，他这一走，说明他应当并不认为你是他的孩子。”
　　……
　　院外，明戈与众妖散落各处等待，忽闻屋里爆发出一声满载着痛苦与慌乱的大喊，霎时大惊，立刻冲进房！只见幽冥下半身现出原形，粗长的黑色蛟尾从床上拖至床下，人形与蛟形连接处高高隆起，疯狂抖动。
　　“它、它方才要冲出来，可是卡在半路，我疼痛难忍，不得已……呃——！”
　　幽冥的人形半身不断起伏，蛟尾大力拍打，声嘶力竭地喊叫，明显是痛极了。明戈目瞪口呆，喃喃道：“天呐，你是怎么哄的？这也太矫枉过正了吧……”
　　“人形产道太窄，化作原身正好！”妖医领着小妖们上前，示意两妖按住上身，两妖按住蛟尾，自己释放牵引妖力，推着幽冥腹部向下，幽冥依旧打挺，力气大得几乎把众妖推开。
　　“将军！平稳呼吸！坚持！”说着妖医一愣，“不对啊，将军是蛟，我也是蛟，按理说同族牵引最为有效，胎儿绝不可能如此排斥……”
　　幽冥与明戈陡然明白过来，明戈当机立断道：“我去找他。”
　　“不可！”幽冥半身抬起，“帝尊！不可找他！”
　　明戈严肃道：“生孩子重要还是赌气重要。”
　　幽冥一双金眸极为坚定，语气更是坚决：“并非赌气。我与他的约定已不复存在，帝尊，不、可、找、他。”
　　明戈一脸担忧，“那……”
　　幽冥艰难吐息，一头黑发垂下，“属下斗胆，求帝尊助属下一臂之力。”
　　明戈明白了，点头道：“好吧。”随即释放玄龙龙息，妖医借力牵引，幽冥腹中的胎儿虽不至于彻底听话，但比刚才乖顺了许多。妖医一时意外，吃惊地将明戈与幽冥来回看，明戈一脸无奈，道：“他怀的的确是龙，但不是我的，知道了？能专心接生了吗？”
　　“哦哦，属下只是一时惊奇，帝尊莫怪。”妖医憨笑，边接生边道，“龙族果然强大，其他种族只能令本族生育，唯有龙族可令他族生育。只是一般情况下，龙族与他族结合所生的往往不是龙，只有非常强大的龙刻意为之，才能继续生龙。”说罢，神色复杂地看了幽冥一眼。
　　幽冥未婚怀胎的事一直被众妖津津乐道，不久前还有小道消息传出，说他与魔君有染，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只是以蛟身孕育雏龙，即便夜夜笙歌也不一定能成功。
　　妖医登时肃然起敬，佩服地望着幽冥。
　　明戈瞥他一眼，警告道：“专心接生，听不懂吗？”
　　妖医立刻回过神来，羞愧点头，“是是是，帝尊恕罪。属下从前没见过这等、这等……故而一时……”
　　“行了，快接生吧。”明戈心头火起，这究竟是个什么妖界？！这么一比较，幽冥的确是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了。
　　明戈是玄龙，是与绯龙相当甚至还要稍微好那么一点儿的天负神力的龙，有这股力量在，壳里的雏龙不太敢造次，产程顺利了许多。幽冥的叫痛声变得畅快了，呼吸用力有了节奏，妖医的愁容被专注取代，一切都在变好。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满屋的妖浑身大汗，幽冥双拳攥紧，连续夸张地憋气挺身，一声仿佛用尽了毕生气力的长嘶之后，“噗嗤”一声，蛟尾一处撑开，大半个蛋壳挤了出来。
　　明戈立刻好奇地探头去看，与人族不同，道行高深的大妖产子是不流血也无秽物的。
　　妖医双手小心翼翼地拖住蛋壳，轻柔地旋转，小妖们按住幽冥瘪了大半的肚子，缓缓下推，带着裂缝的蛋壳终于一点一点脱了出来。
　　最后，幽冥彻底摊在床上，双目空洞，失力喘息。
　　妖医将蛋捧着，放在事先备好的细绒毛织成的软垫上，小妖们围上来看新奇，明戈也不例外，负手仔细打量那枚圆滚滚的蛋，一尺多长、近一尺宽，相当大个儿，难怪幽冥怀得辛苦，生得更辛苦。
　　“哇，这是龙蛋！我头一回看到刚产下的新鲜龙蛋！”
　　“哎呀，这条缝差点儿就彻底裂了，好险好险。”
　　“裂成这样，应当不用孵了吧。”
　　小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幽冥面无表情躺着，无力又无语。
　　明戈笑道：“你们看两眼得了，亲爹还被晾在一边呢。”
　　小妖们这才“哦哦”“遵命”地闪开，明戈亲手捧起软垫，搁在幽冥手边，玩笑道：“怎么办？敲碎它？”
　　幽冥立刻黑了脸，妖医忙道：“将军注入妖力，助它出壳即可。”
　　幽冥神色有些躲闪，像在犹豫，偏生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做不行，便伸出大手覆上蛋壳，一边心道“要成功要成功”，一边注入蛟息。
　　许久过去，蛋壳不仅没碎，反而向后滚了滚。
　　幽冥：“……”
　　明戈大笑起来，“看来它气还没消，这性子挺带劲儿啊。”
　　幽冥一脸尴尬，低声道：“还请帝尊相助。”
　　“无需客气。”明戈手指一点，黑金色玄龙龙息将蛋壳笼罩，他兴致勃勃道，“小东西，出来吧，叔叔看看你随了谁，再要任性，叔叔打屁股了。”
　　蛋壳随之抖动，接着“咔咔”数声，裂缝越来越大，终于向两侧彻底一分！众妖尽数凑上来，幽冥亦投来幽深的期待目光。
　　壳中冒出浅浅红光，透明的液体流掉，露出一只盘成一团、脑袋埋在爪下的绯红色小龙，明戈伸手一比，恰与他的手掌一般大。
　　小妖们纷纷惊叹，明戈示意噤声，看向幽冥。幽冥勉力坐起，抬手犹豫半晌，终于用指腹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小绯龙的脑顶。小绯龙却不看他，脑袋一歪，鼻孔出气，胖胖的身体不屑地抖了抖。
　　幽冥又窘了，明戈道：“是不是饿了？给它喂点儿奶？”
　　幽冥登时脸红，“属下哪里有奶水。”
　　明戈故意道：“我又没说是你的奶水，你要不要这么自觉？”
　　“你……”幽冥羞愤难当，“帝尊……莫再取笑属下。”
　　明戈笑了，这笑是发自内心的释怀放松，发自内心地为幽冥高兴。
　　“自此之后，悍将有了软肋。”他看向幽冥，语气极为认真。
　　幽冥一怔，他不懂表达，也不太懂行动，但望向小绯龙的眼神之柔和关切，却是怎么都做不得假。他终于露出不甚熟练的微笑，指腹抚着小绯龙柔软的龙脊，缓声道：“它也是我的铠甲。”
　　明戈点点头，不经意回头一望，忽见房门打开了一掌宽，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柳叶形的精致眼眸渴求地向内瞧着。
　　明戈浑身一凛，一声“凤凰”几乎脱口而出。
　　不料云章却像是受了惊吓，青色的衣袂衣摆在夜色中一晃，转身便逃。明戈再不犹豫，提步急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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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自闭龙
　　云章一路摸黑, 向王宫外发足疾奔, 脚步轻盈，身形甚快，不消片刻便离开妖界王城, 踏入山野。
　　明戈怕云章慌乱逃避, 便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想着等云章跑累了，紧绷的心情懈怠下来, 他再上前，说话会容易些。
　　但凭云章修为，要跑累颇不容易, 眼见黑夜散去破晓来临, 他们一路疾驰，竟来到了妖界与灵界的交汇之地。明戈望向四周，心中蓦然一惊：这分明是梦境回忆中溯术封印噬兽，最终灰飞烟灭的地方！
　　一千年了，云章仍清清楚楚地记得来这里的路。
　　明戈心头又堵了一下。
　　穿过密林登上山路，山路尽头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宽阔的山间平台, 两面是高耸险峻的山峰, 前方是垂直的断崖, 断崖下有一大湖，汩汩水声在山间回响。
　　云章顺着平台缓缓走向断崖，青色大袖仙袍沐浴着熹微晨光, 绝美的身影与天地融合。
　　他在断崖前站定。
　　明戈的心揪了起来。
　　沉默数息，云章几不可闻地一叹，一声清亮的凤鸣划过山石空气，大袖仙袍腾起，在青色仙光中化出凤凰之形、展开漂亮矫健的双翅，曳出华丽狭长、青光灼灼的三根尾羽！青凤回首，清冷骄矜的凤眸与明戈一望，扭身展翅直入霄汉，于三面山峰围出的空谷上空舒展盘旋。
　　“凤凰……”明戈缓缓向前，喃喃自语。
　　青凤原身为你观，这是他对他的承诺。
　　明戈也站在断崖前，抬头凝视空中优雅盘旋的青色神鸟，玄衣飞扬，身姿挺拔潇洒。
　　青凤发出忧郁的低鸣，继而双翅收起，卸掉浑身所有力量俯冲急下，仿佛重伤昏迷，直直栽向湖面。
　　“凤凰！”
　　明戈上前一步，踢落了几块断崖边的山石，正要运力去救，却见极速坠落的凤凰仙身戛然一顿，大盛的青光中心冒出一个银色的小光点，小光点慢慢扩大，银光由微弱变得耀目，迅速蚕食起清雅淳厚的仙光，最终，青色仙光彻底消散，一闪一收，正是一生一灭。
　　强大的妖气以银白之色裹挟整个山谷，山峰轰鸣，湖水激荡！明戈连忙伸手入怀，摸出藏在胸口的三枚凤羽，只见已然透明的凤羽嘭地碎成粉末，明戈后退两步，握紧空空的拳，心中难以描述的疼痛。
　　断崖下方湖面上，通身银白、数千年难遇的噬兽大妖现形。
　　上身为人形，曳地灰发随风飘散，面色莹白胜雪，银眸晶莹如霜，神情冷中带哀。脸侧双耳小巧似鹿，头顶单角华丽如龙，系带的白色纱衣遮掩上身，露出精致完美的一截小臂、两条锁骨与一段腰线。腰线下是似鹿腹如马蹄的兽身，绒毛雪白柔顺，背脊正中一线闪着微光的银灰，显得极为高贵。
　　噬兽站在湖面上，似是无所适从，抬眼望了望悬崖上的明戈，银眸之中哀伤更甚，惶然无措地退了几步，忽然沉入湖中，身体迅速淹没。
　　明戈立刻飞身而下，瞬息之间龙吟回荡，巨大的玄龙一头扎入湖水，“轰”地炸开数丈高的巨浪。片刻后巨浪平息，龙躯从湖底缓缓升起，龙背上驮着跪坐的银白噬兽。
　　玄龙顺着湖水游摆，找了一片光线甚好，还生着点点野花的空旷绿茵上岸，停稳后，玄龙左右抖动甩去一身水珠，侧过龙身将噬兽放下。
　　噬兽滑落草地，四蹄卧坐，人身直起，双手拢顺湿透的灰发，正打算扭身捋平脊背上被湖水冲乱的绒毛，却见玄龙做牢房似地盘成一个圆，将他围在正中，龙头微抬，眯着的龙目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饱含心疼、困惑与悔意。
　　噬兽茫然错愕。
　　他虽不知那一动不动的执着眼神意味着什么，但无疑，他被深深触动了，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玄龙……”
　　闻言，庞大的龙躯猛然一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龙身向内收紧，将包围圈缩得更小，龙头靠近，触须轻轻戳着噬兽脸颊，沉声感慨道：“谢天谢地，你喊的是我，不是什么大树。”
　　噬兽银眸微张，怔愣片刻，哀伤地垂下了头。
　　玄龙抬爪，珍惜地拾起噬兽拖在草地上的湿发，轻轻甩水，语气几近祈求：“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寻死。”
　　噬兽一愣。
　　“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然而一旦死了，就真地什么都解决不了了。”玄龙谆谆善诱道。
　　噬兽恍然大悟，银眸清亮，露出云章平日的认真正直的神情，道：“我没有寻死。”
　　这回换玄龙一愣。
　　玄龙原身甚大，噬兽只得仰头才能看到龙目，他诚实地解释：“我只是不太习惯这个身体，不小心滑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