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真透明的指节抚上他的脸，“小的时候，你为了保护我被熊妖所伤，满脸是血，却说不疼。如今我再问你，你说实话，究竟……疼不疼？”
　　九罗摇头笑道：“自始至终，属下说的全是实话，只是主人不信。”
　　“我哪有不信。”梧真喃喃自语，仰面看向虚空，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主人……”九罗震动。
　　“有些话，待到下辈子我再同你说。”梧真闭上双眼，运出最后一点力量，一滴鲜血从他胸口处升起，“我抛弃那个孩子的时候，留了他一滴血在心口，只要他还活着，我便能感应到。若他在妖界，我便能召唤他来。”
　　九罗一惊。
　　梧真难得地笑了，笑容凄婉，“他一直活着，力量平和稳定，活得很好。他如今就在妖界，你……想不想见他？”
　　九罗双目睁大，嘴巴半张，嘴唇发起抖来。
　　梧真用透明的手掌托住那滴血，默念咒诀，红光一闪一收，一个身影凭空出现——
　　白嫩圆脸大眼睛，冲天髻，荷叶裳，藕荷鞋。
　　……是云团。
　　明戈下意识退了半步，立刻想起不久前天界莲池畔，云章手心的那枚浅红凤羽。
　　“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儿？！我刚刚不是……”云团茫然地左看右看，“咦？明公子！仙君！！！”
　　看到云章，他立刻就想跑过去，可抬了腿却迈不动步子。他使劲儿挪啊挪，脚上却有股股禁锢和牵引的力量强行令他转身扭头，走到一黑一红两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凤凰身边。
　　“你、你们……”云团挠挠头，他天生能感知生灵善恶，此刻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两只濒死的凤凰对他不止没有恶意，反而有着极大的偏爱，可是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呀！
　　“孩子。”九罗痴痴地望着他，“我们是……你的爹爹。”
　　“啊？！”云团吓坏了，想要后退跑掉，却动不了，一时结巴起来，“我、我我我、我是孤儿！我没有爹娘！”
　　“傻孩子。”九罗努力微笑，“若没有爹娘，你是从哪里来的？”
　　云团眨眨眼，理所当然道：“我是仙君捡回来的！”
　　“是他救了你？！”九罗讶然看向远处的云章，震惊喃喃，“居然是他……”
　　“你们……”云团犹犹豫豫，扭头看看明戈，又看远处沉默垂头的云章，再看九罗，“你当真是我爹爹？”
　　“我们俩都是，他是你的生身爹爹。”九罗示意他看梧真，“就是他用这滴血召唤了你，这本是你的血。”
　　“我？”云团摸摸自己，“可是……你们是凤凰吧，我看得出，但我是鹌鹑！”
　　“你当年胎中带疾，病势沉重，故而脱形养气。”始终沉默的梧真终于开口，手一扬，那滴血回到云团胸口，云团身上顿时闪出红光，展开凤凰之形。
　　“呀！我真是凤凰！还是火凤！”云团吃惊地看着自己。
　　凤凰之形只是匆匆一闪，梧真道：“你沐浴仙气千年，伤势已好了许多，今后可以自由化形，只是还无法维持太久。你过来，握住我的手。”
　　云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听话地上前蹲下，有点紧张地握住了梧真的手，接着一惊：他的手真冷，跟仙君的完全不一样！
　　但很快那手掌便不冷了：一股炽热的力量从掌心流入云团体内，梧真的身体更加透明。九罗会意，也将手掌覆上，送来刚烈的凤息。
　　云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忙抽手，却抽不动。
　　“你们……”
　　“孩子。”九罗道，“爹爹们就要死了，这是唯一能留给你的。有了我们最后的力量，你的凤形应当可以维持久一些，于修炼也有益处。”
　　“我不要！”云团道，“我当鹌鹑就可以了！做不做凤凰无所谓的！”
　　梧真双眸不快地一缩，虚弱地厉声道：“你是凤凰！你要记住，你是真真正正的凤凰，跟那些弄虚作假的截然不同！”
　　云团一怔。
　　明戈拳头攥起，想着身后那道落寞的青色身影，心头一阵阵发疼。
　　云团突遭变故，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苦着脸接受。最后，九罗与梧真的手先后垂下，相互依偎着逝去。云团呆呆望着，鼻尖没由来地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他一边抽噎一边用胳膊抹泪，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虽然他们说是自己的爹爹，可是自己明明、明明跟他们不认识的，但他们又将所有的力量都给了自己……
　　云团心中复杂，兀自将逝去的梧真和九罗看了一会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下意识扭头看向明戈，明戈正好也在看他，二人不由尴尬，云团连忙扭开脸，又想回头看看云章，却忽然有点不敢了。
　　“咚”地一声，明戈腰间系带松动，宝瓶掉在地上，瓶口摔开，他正躬身要捡，一道淡金色光芒从瓶口跑出，化作盛璟。
　　盛璟搞清楚状况的速度显然比云团快许多，他四下里看了看，拖着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艰难爬向九罗，静静地瞧着那张布满伤痕和血迹的脸，欣慰而笑，“你没有食言。其实你一点儿也不丑，反而很英俊。”
　　正殿中各人呆立，一片寂静，许久后幽冥走上前来，将天回珠递给明戈，“梧真与九罗的罪行当按律历数，死后三日之内，天回珠仍然有用。他亡于你手，应当你用。”
　　明戈点了点头，收下珠子，天见珠在梧真身上，他也一并拿了回来。
　　又是沉默。
　　幽冥的金眸复杂地将明戈看了片刻，终于变得无比坚定，接着退后一步单膝跪下，朗声恭敬道：“拜见帝尊！属下领妖界众将，恭迎帝尊回城！”
　　此言一出，众妖观望片刻，纷纷跪拜施礼，“拜见帝尊！恭迎帝尊回城！”
　　众妖齐声震荡，妖王归来的消息自王宫传开，散向整个妖界！
　　方才溯术现身之时，强大的力量已让四面八方的妖族有所觉察，如今确定的声音传来，山林田野、深谷沼泽中蛰伏的妖族们纷纷出动，对着王宫的方向虔诚跪拜。
　　“你们……”
　　明戈的力量已然数倍于前，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切，一时无所适从，茫然回头，对上殿中除他之外唯一站着的云章，对上那双精致却空洞的眼眸，心中猛痛。
　　云章神色麻木，一言不发，转身默默向殿外行去。
　　明戈嘴唇一张，一声“凤凰”被硬生生扼在喉中，只见云章的青色仙袍微晃，一路行到正殿入口，忽然身体一歪，如柳叶坠落般倒了。
　　明戈立刻冲上去，却被一道红色身影抢先捞住了云章，风玹面色平静道：“一时力竭且忧思过度，并无大碍，妖王放心。”
　　明戈暂且松了口气，惶然看向四周跪了一地的妖族，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他疲惫地摆了摆手，无奈道：“我、我不是……你们都……起来吧，都回去，其余……迟些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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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解疑惑
　　三日后。
　　妖王寝殿, 幽冥对着明戈退开一步单膝跪地, 恭敬道：“属下参见帝尊。”
　　明戈听到这话就浑身不适，扶他起来，望着那刚毅面孔与深邃金眸半晌不语, 转身道：“我不是他。”
　　幽冥坚决道：“大伙儿都看见了, 你不得不是。”
　　明戈无奈叹息，坐回桌边，勾手示意幽冥也过来坐。幽冥犹豫片刻, 恭恭敬敬地施礼谢过，方才坐了。
　　前后态度如此不同，明戈一阵头大, 抚额问：“有事？”
　　幽冥道：“正殿正在修缮, 再有三五日即可完工。妖界外围守候的仙将属下已前去打点，说云章上仙受了重伤，唯妖界草药可治，故而留下养伤，稍后会亲自致信仙帝说明，他们不疑有他，已回天界去了。”顿了一下, 神色黯然, “还有, 方才人皇陨了。”
　　“意料之中。”明戈道，“他被妖气侵染许久，又以人族男子之躯强行受孕产子, 能多撑三日已是不易。”
　　“此乃妖界之过。”幽冥一脸沉痛，“梧真与九罗虽死，但若不继续重惩，恐怕无法交代。”
　　“重惩？怎么重惩？鞭尸？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挫骨扬灰灰飞烟灭？又或者，让妖界凤族连坐？”明戈神色严肃。
　　幽冥连忙道：“帝尊息怒，属下信口胡说，此事决断，自是由帝尊定夺。”
　　明戈再次强调：“我不是他。”
　　“帝尊……”幽冥面露难过。
　　明戈起身踱向晶石窗前，“不可否认，我的确了解了他所有的过往，觉醒了原本属于他的力量，没有他，我便不是今日的我。”苦涩一笑，“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知道了很多事，有很多或许是连你这个他看重的部属都不清楚的，你愿意听听吗？过去种种，你一定有不少疑惑吧。”
　　幽冥起身抱拳，“帝尊请讲。”
　　明戈俯身，双手撑上窗台，望着窗外来往忙碌的妖卫道：“妖族信奉力量，喜好享乐，千万年来各自为战，一盘散沙，这样下去迟早自毁，溯术很是忧心。他羡慕人族的团结教化，羡慕天界众仙清正敦厚随心所欲却不逾矩，他希望通过努力，真真正正地聚拢妖族，让他们明本心知善恶，形成一个新的妖界。”
　　“想要改变，谈何容易。”幽冥若有所思。
　　“是啊。”明戈不忍道，“溯术欲大展拳脚，可惜尚未真正做些什么就发现了噬兽，运气也是够差。他怕群妖恐慌，便将此事隐瞒，独自接近噬兽，打算取其信任而后封印，谁知最后却……”
　　“原本溯术心中只有做好妖王治好妖界这一件事，终日勤恳，偶尔也会寂寞苦闷。老实说，与噬兽的相处让他的日子有了色彩，但他未曾动摇，即便不耻于自己的卑劣，也势要为妖界封印噬兽，与梧真联姻亦是他认为身为妖王应做的事。他一直坚定这些责任，却没想到很后来很后来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心意，那时他极为纠结痛苦，可惜为时已晚，又有什么用呢？错误，终究是被他自己铸成了。”
　　幽冥听得入神，明戈继续道：“当时那家伙可能太混乱了，就想了个馊主意，决定封印噬兽之后与梧真定契和离，再将妖王之位送上，然后终生陪伴看守噬兽。”明戈摊手，“这算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嗤笑一声，“而且他太不了解梧真了，他只以为凤族图谋许久，给了王位梧真就会满足。呵，梧真明明是个疯子。更绝的是，他这馊主意跟谁都没说，想着等封印成功后再一项项做也不迟，结果呢？梧真先下手为强了。”
　　“封印未完，噬兽昏迷，他为噬兽挡下致命一击，梧真毁天灭地的凤火烧尽了他的魂魄，这时噬兽突然醒了，噬兽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打击，强行暴走，一击便将梧真打出了终生难愈之伤，并且发动了重塑之力。”
　　“重塑之力？所以你们才……”
　　“对，但并非这么简单。”明戈道，“噬兽虽有强大的破坏与重塑之力，却无法自控，加上情绪崩溃，很多东西就错乱了。”
　　“错乱？”幽冥疑道。
　　明戈点点头，“重塑之力靠的是念想，当时噬兽的念想太多太乱，毫无秩序地一通融合……”
　　“等等，我……帝尊，抱歉，属下还是不明。”
　　明戈叹了口气，“不怪你，是挺复杂的。具体说吧，噬兽当时一边想着溯术死了，一边又不想溯术死，两种念想都极为强烈，所以，他自己吸收了溯术的记忆，又找了个地方——也就是初具神识并部分化形的我——存放溯术的力量，以完成‘不想溯术死’，但又知道溯术确实死了，所以，噬兽吸收的记忆和我体内的力量就陷入沉睡，甚至看似消于无形，根本察觉不到，以完成‘溯术死了’。”
　　幽冥蹙眉点头，“有些……明白了。”
　　“噬兽最纠结的是溯术与凤凰成亲的事，他希望自己也是凤凰，那样就能堂堂正正地和溯术在一起。溯术说喜欢素淡的，又说他天真无瑕，像天界的仙人，所以，重塑之力帮他成为了原身青凤的九天上仙。还有溯术临终前为他取的名字，他一定……非常喜欢，所以虽然抛弃了过往，却将名字记得清清楚楚。”明戈垂目，声音低下去，“恐怕，与溯术经历过的所有都被他深深地记在了骨血之中，譬如他帮云团化形，不知不觉便化作了溯术最初捏给他的模样。”
　　幽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如今看来，重塑之力是会减弱的。”明戈心中发堵，缓了片刻继续道，“一千年过去了，他隐藏的与溯术有关的记忆泄露了，但身为九天上仙的意识不允许与之相悖的过去，两相对抗，凝结于腹部，所以形成了有孕的模样。我体内的溯术之力也开始泄露，所以我与他能应和共鸣，数度进入梦境，所以我能平息你的胎气，所以你们渐渐能感知到溯术的存在。重塑之力继续减弱，及至他看到天见珠，一时刺激，终于觉醒了从前。”
　　“那你……”
　　“我？我大概只是个意外。”明戈无奈笑着，“方才不是说了，溯术的力量被他找了个地方存放，那便是灵界一只半身化形的石雕龙。”
　　幽冥的金眸睁大。
　　明戈转身对着幽冥，以手指比出三寸长短，“很小的一只石雕龙，倒是精美，但没甚特殊，起先是旁人的玩物，玩腻了就随意丢进了灵界的水潭。天长日久，石雕龙产生了朦胧的意识，长出了一点肉身，而后突然被注入妖王之力，便有了玄龙根骨，加之勤奋修炼，后来倒也不差。”明戈低头，一手随意搭在腰间，修长挺拔的身躯靠在窗上，英俊的微笑原该十分迷人，却藏不住三分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