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台素有仙人台之称,是岳仞整座山脉最高处。站在崖边,往远处看,山脉连绵起伏像是墨泼上去的。往下看,一条银练隐隐烁烁。往上,是一块立起来的石头。上面剑气森然,入石五分。所刻‘浮海云生’,痕迹老旧,只有一半朱红,另一半已然脱落。江原方才就是因为摸它时没注意,叫上面的石刺给刮了手。
江原回身问:“这是你刻的?”
“不是。”
江原身后,白晚楼慢慢走来。他神色不振,眉宇间失了凌气,看着就不如往日锋利,反而平和,又未着发冠,素衣散发,衣袂翩飞间走上来时,瞧着不像一个剑客,反而像是要羽化成仙的仙人。
江原从未如此清晰见过白晚楼,他看白晚楼第一眼时,只觉得对方冰冷袭人,看第二眼,又觉像冰封住的火种。再看第三眼,视线便流连不去了。
他喜好颜色,但不爱慕颜色,是以世间美景皆如流水无痕。一如江原同白晚楼所说,东西虽好,摆在那看看就罢,不必占为己有。
但白晚楼似有不同,江原越看白晚楼,越觉得心里喜欢。但又不同于别的人那样心头澎湃。他忽然之间,就生出一种这样和白晚楼多呆哪怕一时半刻的念头。
上回白晚楼叫他学剑,江原没肯答应,如今他有些想学了。白晚楼曾经答应过他,只要江原肯学,他就会教,不知道这句话还作不作数。
江原心神一荡,他刚开口:“白晚楼——”
就见白晚楼面色一变。
那是一丝遮掩过的痛楚。白晚楼转身便走。待江原反应过来跟上,白晚楼已经又跳到了水里。须臾面色惨白,方才的人气一丝也无。
江原神色凝重,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在池边坐下。不知是汗水还是泉水,自白晚楼额间滴下,带不起一丝热气,就又是一个煎熬的日夜。原来白晚楼没有骗他,他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而是时好时坏。
先不说一个人若是时刻受道元撕裂之苦会是什么感觉,天天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又岂能不伤根基。白晚楼的做法,同衡止的药一样,诚如连照情所说,不过是饮鸩止渴,叫身体愈发败坏,只换得一时清明。
这回与先前更不同,白晚楼神色不变,眉发却开始结霜,但他虽然眉发结霜,脸颊却从青白忽然变得赤红,嘴唇饱满如梅浆之色,一看就是内里郁火不得消解。若要单靠白晚楼自己化解,其中苦楚不必多说,光来来回回就不晓得要折腾多久。
万物顺法自然,一如花开花败,不过遵循常理。但难道他就只能在这里看着吗?
神色变幻间,江原忽然起身:“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直往外而去。
先前白晚楼如何都请不动江原出去,眼下白晚楼没有赶他走,他却自己要走了。可见人之心性变化无常,都随时境而变,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成沅君:我送你棵草。
江原:小别致,真不是东西。
白晚楼:我送你根草。
江原:小东西,真别致。
成沅君::)
第46章 咣咣咣咣
“你——”
江原心意已决,正是动身的时候,却忽闻白晚楼唤他。他本以为自己听错,一回头,白晚楼正朝江原看过来。原来并没有听错。他行走之间,便如清风飘过。此刻又退回来,蹲在水池边问白晚楼:“怎么了?”
白晚楼摊开手心,一只兔子蹲在他手掌上。
江原看得一愣,这只兔子不是他送给白晚楼的吗?确切来说,这不是他送的,是他借花献佛,拿了无情宗的东西糊弄白晚楼的。想不到白晚楼一直放在身边。
如今白晚楼取出来,是不要了吗?
“你拿去吧。”白晚楼道。
掌心之中,小小一只玉雕蜷在那里,看着很乖巧可爱。它是寒玉所成,但比起这只兔子,白晚楼身上,却更加冰冷。若非根基深厚之人,根本听不出他中气不足。
“上面有我灵力,可助你离开此地。若非如此,你是走不了的。”除了白晚楼,没有人可以自如地进来或者出去,江原能进来,是借了珠玉的光,但他要走,却只能白晚楼送。白晚楼先前送过他,江原不肯。
江原听得一愣。随后他自白晚楼掌心中,将那只兔子取过来。掌心相触之时,江原被冻得瑟缩了一下。他不过静默片刻,便珍而重之,一把将兔子连那只手一并握住。“我没有要走。只是离开一下。真的。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江原的手很温暖,就像火焰灼烧着寒冰,白晚楼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当这种温暖离开时,白晚楼蜷了蜷手指。他在这里十年,早已习惯这种寒意。但头一回觉得,此地竟然有些冷,还特别的安静。
静是什么呢?是天地无声。而江原像是冬日一场雪,雪落下来时,很轻,扑簌扑簌的,但它会化成水,水滋养万物,就会春暖花开,一切重新生机焕发起来。
白晚楼有那么一刹那的恍神,但他很快收回了心神,与体内残留的丹毒对抗。确实是毒,消化失败的丹药便如毒,在白晚楼丹田内挥之不去。
这还是头一回。
但也无妨,调息完这剩余八个周天,此遭便也算度过了。肉身苦痛不过如此,庆幸的是并没有犯下识人不清继而发疯的毛病,可见衡止的药虽然毒了一些,却还管用。
至于江原——他说会回来。
但世间之事,十之有九,都是骗人的谎言。
一道清风闪过,珠玉揉了揉眼睛,他问璧和:“我是瞎了吗?还是看错了?”他好像看到江原从云顶台出来了。
璧和道:“你可能是瞎了。”
珠玉一忖度:“我去看一眼。”
璧和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这么一拉一扯的功夫,珠玉失了先机,即便那人是江原,也早就追不见了。珠玉握紧手中的剑,却是璧和说:“珠玉,你怎么了,我感觉你道心不稳。”
珠玉深深地看着璧和:“璧和——”
“怎么?”
他似乎要说什么,又摇摇头,退回一侧。“没什么,守好此地。宗主吩咐了,近日人多事杂,此处不容有失。”
江原出来,是有事。
但在有事之前,他要去找一趟连照情。
白晚楼的毛病,连照情一定最清楚。他们日夜相处,整整十年,连照情又怎么会不知道白晚楼发生了什么呢?既然将人塞给他,又岂是说轻易收回就收回的。白晚楼是个人,又不是物件,即便他是物件,江原也不是器皿,随便叫人来去,还半点没脾气。
江原一路带风,直接穿过外面那柳树林,有不识趣的柳枝欺生,试图朝江原面上甩那么几巴掌,被江原袖子一抡,糊了自己一脸。
“混账东西。”江原一记眼刀过去,火辣辣的,像开了锋的利刃。“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好坏之分。黑白无道,事理不明,你即便是开了灵性也是蠢死的。”
说罢风风火火,直接到了门外。
被他骂过的柳枝怏的,差不多整整三日像死了一样,连叶子都开始发黄。明明不是冬日,竟然开始变秃了,吓得浇水的弟子以为自己水里被投了毒,自己跑到明火阁云行那里跪荆条。倒弄得云行莫名其妙,把宗门上下查了个清。
但那不过是后话。
眼下江原人已至连照情屋外,一脚已伸过去将要踹门,想了一想,忍了下来,转而用手敲。但闻里面一声‘进’。江原推门进去,连照情仰着头,与晏齐凑在一处,不知在做什么可能不能叫江原看的事。
江原就卡了一下壳。
“要不我回避?”
连照情顺手就抓起桌案上的茶盏扔了过来。
江原一把捞住。
便听晏齐道一声:“好了。”
连照情抬眼间,眼眶红红的,衬着他那张明艳昳丽的脸,越发叫江原觉得他这会儿进来就不是很合适。总觉得有些什么什么。江原刚要开口:“白——”
忽听连照情道:“等一下。”
远处所见三道雷光顿起,咣咣劈在此地上空三丈的阵上。阵被打得如被雨水贱了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却硬是透不过一分一毫。
江原一个懵逼,雷也一个懵逼。
雷懵逼的是它多回不曾失手,至今为止败绩只有白晚楼。怎么突然不管用了。江原懵逼的是,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江原细细侧耳听了一下,但一时心绪平和没了任何动静,便也随意想道,算了。这才重新开口:“连宗主。我要问白——”
咣——
嗯?
江原抬着头。
“是不是屋顶漏了?”
连照情很淡定:“你说。”
哦。
江原便将心里的话一口气全吐了出来:“白长老他到底什么伤,能不能治,可不可以治,要怎么治,治起来要多久?”
内宗外,弟子们瞧着山上隐约电光火花,咣咣作响,有些迟疑:“这是什么?雷劫吗?宗内谁要度雷劫吗?没人需要度雷劫吧?”
连照情随便掐了个术,把咣咣咣的声音给消了。这才道:“你怎么知道他有伤?你偷偷进了云顶台?江原,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私闯禁地。”
江原当然知道。
这明显就是旧伤犯了,难道还果真是病吗?
要说病,除了白晚楼以外,他觉得无情宗全宗门上下都有病。从苏宗主开始,就没见过正常人会把修炼的地方建在地下,盖地像一座地宫,挖的都是叫人去死的路。连照情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动不动喜欢三更半夜找人有私事。
最正常的大约就是云行,晏齐是他师父,连照情是他师伯,竟然活得像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正经修道中人,简直是泥地里的小白花,叫江原坑起来都于心不忍。
江原道:“我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连宗主知不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骗我说白长老已经好了。连宗主把白长老交给我,我同他在一起是天经地义,别说是区区一座吊桥,十座八座我也能上得。”
何来私闯一说。
连照情被堵了个哑口无言,张着嘴半天道:“你特地过来,就为了质疑我?”说罢将桌子一拍,“本宗何曾将他交给你,是你自己不要的!何况之前我便同你说过,既然你不肯与他呆在里头十年八年,先前所说便全数作废,你拿什么立场替他抱不平。”
孰料江原道:“我没答应!”
他梗着脖子。
“我没答应,便不算数!我来就是为了告诉宗主,我已经归入长老门下,他若在云顶台,我便在云顶台,他若在山外,我便在山下。你动手——”
连照情迅如闪电。
江原没闪没避,硬生生接了连照情滔天一掌。门轰然一声被炸了开来,江原随门而出,硬是咽下喉间一口血,随后站得笔直,继续说道:“你对我动手,便是在打白长老的脸!”
连照情岂是任由他人指摘之辈,几句话下来早就被气得不轻,怒容满面,眼中写满了阴鸷:“你敢对我如此说话,你简直放肆!”
“门规第八条,宗门不得内斗。第九条,凡违规者,不论长次皆以寻常弟子之名论处。”江原咳了两声,暗中吸气,将血气调在一处,又以丹田为力将连照情打过来的内劲圈在一处压下不发,与血气相调。这才说,“我一无不敬,二无不恭。连宗主却因一己喜怒对区区弟子动手。晏峰主,该当如何。”
一直作壁上观的晏齐忽然被点名,顿时哑然。
连照情牙齿咯咯咬了半天,道:“说!”
“……”晏齐半晌道,“领鞭十五。”
“五十还是十五。”
“……五十。”
江原正大光明地看着连照情:“规矩不是我定的,是苏宗主定的。”为了整顿宗门,方定此规,故而顾青衡至今活得好好的。而第九条,不是苏沐定的,是连照情自己定的,为的是尊师重道,要求宗门上下,一视同仁。
至今从未破戒。
也正因此规矩。先前即便是有针对江原的窃窃私语,从来只敢闷在肚子里私下讲,不敢叫别人听见一词半句。但凡有内讧,轻者云行处理,重者逐出宗门。但凡在无情宗一日,便不能生出异心,不能对同门不敬,不可有轻视之心。
无情宗创宗之时,追求的是无上大道,澄明之境,至为纯粹。纯粹之意,是指道意不容掺假,无名利欲求,眼中不能有沙,无同门妒嫉。非俗世所言,撇去俗世恩怨情仇,亲缘情爱,方为无情。以此为准,所行不必遵世俗之礼,所喜不必受世俗约束。
这才是宗主立宗时,要的逍遥自在。
江原不肯学一招半式剑法,不看一页半页残卷,不记得不该妄议一人,也不懂得如何避开禁地,所不能说说了个够,所不能为做了个遍。这两句倒是接得特别快!
连照情气得指甲都掐进了肉里,胸膛起伏,晏齐看得掐上额头,就怕连照情一个气不过厥过去。堂堂一宗之主,若是被个弟子气死,那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
便听连照情道:“本宗自当领罚。但你,岂非也要罚?”
私议长老,偷闯禁地,哪样不该罚!
江原诧异道:“我岂非由宗主亲自罚了么?难道宗主亲自处罚,都不如执法弟子轻飘飘几鞭来足了份量。”说着他捂上胸口,咳了几声,一脸虚弱,仿佛要被打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