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人敢在白晚楼面前这么说话。一来白晚楼听不懂江原叨咕的东西,二来白晚楼最常擅长的无非是两件事。再吵滚,不然就去死。然而这两件事在江原身上忽然都失了效。他不但不滚,还不怕死。一时之间白晚楼忽然没了杀手锏。
江原生怕白晚楼追上来拎他的脖子,脚下有如生风。他虽然嘴上很能辩解,心里却也知道,白晚楼若执意赶他走,不过动动手指就能将他弹出去了。
这里风实在太大,与之相比,眼前那掩在翠林中的小屋就显得格外吸引江原的注意。他浑身的骨头都叫着想进屋里躲一躲。
江原搓着胳膊道:“再说我也不是偷偷溜进来,珠玉放我进来的。”
白晚楼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江原笑道,“我同他们说要来看你,他们当然就放我进来了。长老不告而别,我心里很担心,半夜寻你没寻到,炸了晏峰主的屋子,还被连宗主教训了一顿。我为了找你,这样被人欺负,你都要赶我走吗?”
他这样胡编乱造,却说得无比自然,仿佛他说的全部都是真话,没掺半分假。为了来见白晚楼,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费了很多心思——说的他自己都信了。
白晚楼信吗?
白晚楼眼神微动,他说:“谁欺负你。”
江原立马道:“连宗主。”
白晚楼低低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记在心里,要替江原报仇。
江原当然不用白晚楼报仇,万一白晚楼果真去寻连照情麻烦,把他拆穿了,这三个人对峙时,他该怎么圆这个场。
江原本来是为了转移白晚楼的注意力,眼下为免弄巧成拙,故意扯开了话题。问道:“对了,我请珠玉替我开门,却见到他另一个师兄一起,要合二人之力才将此阵破解。我从未在中原任何一个地方见到这种功法,这是什么剑势?”
白晚楼醒过神,闻言随意道:“他们是合修。”
合修不是双修。双修多用于道侣中,但合修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合修比双修更为亲近。就像是一个人的两个半身。缺一都不可成道。
珠玉与璧和如彼此的左右手,不论从道意,亦或是剑法,都浑然天成,正是一阴一阳太极之势。所以这道门,非珠玉不能打开,非璧和不能打开,唯有二人一心同体,才是一把完整的锁。
竟有这等事。
江原若有所思,连照情好伎俩,别人安置机关符阵,最多拆两块符,拼一拼也就罢了。他却用两个大活人。符是死物,活人却是灵物。想要进云顶台的人,除非珠玉与璧和愿意,否则,即便是杀了珠玉二人也是无用的。
但白晚楼可凭一己之力破阵,岂非说明,即便是无情宗难得可见的合修之道,在白晚楼面前,却也什么都不是?他的实力,恐怕远远不曾展露过。
江原一时有些好奇,倘若白晚楼用尽全力,会是什么模样,这天下间,有谁能在他手下讨哪怕半分便宜吗?但若没人能讨白晚楼便宜,白晚楼这么强大,又怎么会有如此萎靡的时候。他们才分别两日,白晚楼又在云顶台,自家地盘上,谁能越过连照情打伤白晚楼。
等等,连照情?
那些师兄弟阋墙之类乱七八糟的传闻立马在一堆八卦中精准地跳了出来。江原心里陡然一惊,一把抓住白晚楼的手:“是不是连照情欺负你!”
云行说白晚楼在无情宗,身份仅在大师兄之下,地位仅在宗主之下,那岂不是说明,天下间只有连照情能压白晚楼一头。
你看,连这云顶台也是连照情叫了关的。
他当日说要带白晚楼走,连照情答应那么爽快,如今去寻,又说不必再继续先前的约定。如此出尔反尔,还骗他说白晚楼已经好了,若非他不信偷偷溜来,他还真当白晚楼好了。
这是好了么?
这分明是快嗝屁了。
江原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把白晚楼的手捏得青色都快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连式粗口:江……&%原!
《高岭之花的秘密》
《那一夜师兄他……》
晏齐·修整安检系统·JPG
第45章 你等等我
无情宗师兄弟不和睦的传闻沸沸扬扬。早就有说是连照情看不顺眼白晚楼,故而将人禁在此不让见人,说不得还有什么别的小心思。
不过江原入无情宗来,一来见白晚楼动辙能掐死人,丝毫不像被困的模样。二来与连照情所接触不多,对方虽狠毒却也非阴险之辈,故而自动将这传闻剔出了脑内,甚至一度觉得言不其实。但如今见白晚楼情状,莫非就如他们所说果真是连照情所害。
江原没有注意轻重,手下一个用力,竟然真的将白晚楼给捏的皱了眉。
白晚楼是什么人。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能皱眉,岂非说明这手下得相当重。江原不过一个连门都没能入的小弟子,却能有如此力道。固然白晚楼从未见过江原出手,却也不禁将他瞧了瞧。虽然白晚楼并不明白,江原为什么要忽然之间提起连照情。
关连照情什么事——
说他不如连照情吗?
白晚楼冷下脸。
“连照情不是我对手。”他迫得江原不得不放开手,这才拢了拢衣衫,合目之间,便又是那个天下第一的白晚楼。
“天下无人是我对手。”
江原:“……”
是。
知道没人打得过你。
但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
天下第一的脑子都长这样吗?
连照情都排不上号,那天下还有谁能胜过白晚楼。既然不是被人打伤,难道是犯了什么毛病?若按话本所说,这种相貌一等一好,身法又一等一厉害的人,不是有毒伤就是身世惨淡,总之一定是有一样非常之惨的。
非常之惨的事——
江原掰了掰手指。
想起这么一件。
白晚楼这么多年,一直在内宗避而不见人,是因为失心疯。但因为白晚楼向来强大,盛气凌人,疯不疯都只有叫别人吃苦的份,江原便早忘了他会疯的原因。
与白晚楼有关的。
一桩事。
一个人。
江原恍然大悟之下,看向白晚楼的眼神,立时充满了叫白晚楼看不懂的意味。疯起来别人苦,不疯自己苦。先前淡漠自持,岂非都是欲盖弥彰?
“……”
白晚楼脖子有些发凉。
但江原还没想完。
因为如果与连照情无关,那便与另一个人有关。而这另一个人,倒是比连照情欺负了白晚楼还要叫人不能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江原也算听过些许。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为师报仇雪恨,才染了一身尘埃,蹉跎十年都深受其害,说不定还将自己的命也搭上。
……白晚楼背后也开始发凉。
但江原还没想完!
难道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一种感情,可以叫人能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也不会后悔吗?江原没有师父,也无法体会这种情感。他在唏嘘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你饿吗?”
白晚楼:“……”
江原摸着肚子。
“我饿。”
两日未食米汤。
他不是仙,不是神。
江原只是一个人。
一个即便对方不管因为谁发疯,都无法阻止江原口腹之欲的普通人。
死的人毕竟已经死了。疯的人也不能说不疯就不疯。但昨日之恩尚在,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他江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玖,江原请白晚楼吃过饭的,不但抓了狍子,抓了鸟,还烤了鱼。无情宗既然能来而不往,白晚楼是不是应该要报答他些什么?
在江原期待的眼神中,白晚楼动了手。
他精挑细选。
拔了一棵草。
“给你。”白晚楼道。
这两个字,白晚楼总共说过三次。
一回给海珠。
一回给月色。
一回给粥。
不论给什么,都不是江原想要的东西。
“……”江原叹了口气,“你还是掐死我吧。”
这不是草,这是药。
吃了能补精提神。
但不管饱。
江原生无可恋地把那棵草往袖子一塞,坐在石头上靠着山壁不动了。草药这种东西,他从小到大已经吃吐了,自从学会烤野味,江原便不再以花草为食。
白晚楼掐不掐他都好,江原是个倔性子,他从前能够情愿被毒死也不肯渴死,如今也是情愿被掐死,也不会饿死的。
江原闭着眼,只觉得一阵沉默之后,耳边衣袂声起,他偷偷将眼帘掀开一条缝,白晚楼不见了。须臾衣袂声又起,他连忙闭上眼,却是菜饭的香味飘来。
江原睁眼一看,竟然是个食盒。
他大喜,立马活转过来。
白晚楼沉默地把食盒推到江原眼前。这原本是昨日连照情叫珠玉送给他的,只是白晚楼不需要,便没有动过。
白晚楼果然不是无情之人。这会儿江原就完全忘记了昨夜是怎么差点死在白晚楼手中的。他只扒拉着饭菜祭自己的五脏庙,不忘记拍白晚楼马屁,顺便邀功自己。
“昨夜还好我在。”
不然白晚楼一个人倒在地上没人扶,多惨。
苏沐能扶他吗?
当然不能。
他除了给他徒弟留下一身伤,还能有什么。
风声中,白晚楼道:“昨夜是因为你闯进来乱了我的调息。”不然他早已习惯这种痛楚,调完十五周天也就过了。硬生生被打断调息以致前面做了无用功,才叫人痛不欲生。
江原一口饭夹在半途。
这似乎和他想的不一样。原本以为算不上救命恩人,也是小功一件。但现在听来,似乎他还是个罪魁祸首。江原尽可能镇定道:“现在没事了吧?”
“有事。”白晚楼道,“你若不来,衡止这颗丹药我已炼完。”而今前功尽弃,他的苦白受,衡止的药白炼,多遭了苦楚,还被人蹭了一顿饭。
他道:“多吃点。”
江原:“……”
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珠玉一直盯着桥端。
他忽然捅了捅璧和。
“放在那的食盒是不是不见了?”
璧和道:“你最近很奇怪。”
珠玉道:“哪里奇怪。”
“哪里都奇怪。”璧和看着珠玉,“先是盯着白长老,后来又盯着小江,现在连食盒也盯了。白长老动不动食盒,你几时在意过呢。”
珠玉辩解道:“不盯紧一些,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也知道这里多重要,长老多重要。任何一处出了问题,你拿什么和宗门交待?”
璧和不以为然:“是你太小心了。宗门有阵眼,又有长老,能出什么问题。山阵是苏宗主亲自设的,长老是苏宗主亲自教的。谁能连破这两关。何况还有我们呢。”
他们是无情宗唯一一对合修,他们的生机,与此地山脉的生机紧密连在一处。白晚楼不死,山阵生机就不会绝,生机不绝,他们便也不绝。阴阳或成互补之势,加入珠玉璧和,就是三足鼎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情宗之巍峨难攻,由此而来。
璧和说的不错,他也可以有这个自信,但珠玉看着他,目光中露出些许担忧来:“璧和,习剑问道最忌盈,你如此自大,恐要招惹祸端。”
璧和大奇:“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去了。”
珠玉没有回应,只有些许顾虑。合修之道,心境空明归一,故而最为纯粹,它接近于太上忘情,只比无情道差那么一点点。珠玉在无情宗,与璧和修道多年,心无旁物之境,是连照情都无法相比的。
他在道心中,窥到了一丝变故。
起因源于夜半那场雷。
从来有春雷生而万物始这一说,可见雷之刚猛。而夜为阴,雷为阳刚。阳刚破阴,便在阴中渗入一丝裂缝。若天地始极,无情宗自创宗起,有山为阵,剑加持,攻防浑然天成,气焰蒸蒸日上,然而自宗主到长老,再至门下弟子,所学顺应自然,从无规整之说。
顺应自然者,天意,是为道理。于一人而言是至臻之境,于一整个宗门,却并非好事。须知宗门如大树,树若每一枝都自由生长,又岂能茁壮呢。
如今原本浑然的阴有了阳,便似在这混沌中加入了一丝机缘,这丝机缘,不晓得会带来怎样的变化。是生,还是死。珠玉却是看不透了。
珠玉掐指算来算去,也没有算准这丝变故来自何方,是身系何人。他无法算的,有两种。一种,气运远在他之上。第二种,与他自身有关联。
十年前,苏宗主初创无情宗时,亲自将珠玉璧和二人领至此地,指着云顶台告诉他们。“万物皆有窍,譬如人之道元,山之根本。生气由窍而生,又归窍而去,方可循转。此处为阳,与阴相对,你二人又练合修之道,在此地共阴阳之理最为恰当。”
这位尚且年轻却已将外面搅得满城风雨的人一脸理所当然:“我将宗门建在这里,日日看见云吞山海,气势磅礴。修长生之道,立无情宗威名,与天地来去。你们可愿与我一道。”
声势疾厉之处,却忽然冲身后招了一招。
江原嘶了一声,蓦然缩回手。
一滴血自他指尖渗出来,鲜红滚烫。他看了一眼,随意拿手指拈了。血迹沾在石尖上,像是原本就沁在里头的,与朱砂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