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德的视野出现了不祥的盲点。
他的精力开始衰竭,身体各处的伤口重新迸裂,血水从额角淌下,流过泛起青白色的脸颊,把他锁骨前那枚染透的书签浸破了一个角。
他喘着气,将破损的书签摘下来收好了,才努力往前挪动步子。蝴蝶往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仿佛在责怪这只熊因为一点小事磨磨蹭蹭。
按照他如今的速度,希德跑不过身强体健的壮年人。
很快,他听到喧嚣的马蹄来到他的身后。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群强盗已经笑嘻嘻地围在他后边。
一根鞭子抽到他背上。
“跑起来!小家伙,跑起来!”一个人吹着口哨,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猴子。
报出圣子身体各部位价格的声音从后边响起。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身份,左右是死,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吃些苦头。”他斯斯文文地劝道,“为什么要跑?”
接着,他悲悯地开始祈祷——宰杀牲畜前的祈祷。
希德扶住树干,低头喘着气,沉郁地思考强调提出的问题。
他确实没必要跑。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公会已经发现父主存活的迹象,他到成年礼那天还是会被献祭。对于切尔特的那个家,他毫无归属感。
他能轻飘飘地活到现在,没变成疯人院里的住民也真是奇迹。
他的人生没有希望,连卡尼亚斯的毕业典礼都看不到。
卡尼亚斯奥尔德。
默念到这个名字,他转头瞥见停在他肩上的蝴蝶。
一个美好的姓氏在他的舌尖跳舞。
“……奥尔德。”
蝴蝶的翅膀上泛起温暖的光。
“奥尔德。”他又将这个姓氏轻轻重复几遍,“奥尔德,奥尔德……”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像是雪山上缓缓坠落下来的冰泉。蝴蝶翅膀一振,将光芒洒在他的脸颊上。
卡尼亚斯不会光明咒术,这些光只是没有实际作用的慰藉。希德却觉得整颗心都被泡在了温暖的神池里。
卡尼亚斯·奥尔德,这个来路不明的混蛋,在他抱着兔子走入他的眼睛之际,就像一阵令人不安的可恶的风,摧垮了他的黑夜。
在植物花房那天,他总是盯着卡尼亚斯,不是因为心有余悸。
也许是因为,在青年向他走来的时候,他身边有束玫瑰。
也许他想把这束花摘下来,送给那个没有揭穿他身份的、绅士风雅的贵族青年。只是他太害羞,没敢这样做。
可是青年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从那天起,他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出现了光。
他的公寓里有了别人挂上的摆钟、画像,以及为他摆在茶几上的牛奶瓶,后院里风信子的幼苗在秋风里沉睡,等待来年的初绽。
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可以用“美好”来形容了。
希德不是在逃跑。
他只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骑士玩一个捉迷藏。
而他想被找到,仅此而已。
破空声再次传来,少年回过头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抓住马鞭,往身后抛出一堆魔核。
他精神力不够,把这些东西放在身上也是浪费。
魔法晶核是大陆底层人务农八百年都见不到的稀有货色,几个强盗看到地上一晃五光十色的晶核,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同僚们争抢。
会长的马蹄差点踏到他弟兄的背上。他惊怒着勒住马口,叫道:“捡什么!抓到他,这些都属于我们!”
希德跟着蝴蝶的轨迹吃力地走过去。
会长连忙大喊:“抓住他!”
希德回头:“难道您每次都能公平地分赃?”
这句话一出来,几个强盗抢得更凶了。
少年趁机逃开。他痛麻的双腿异常轻捷,跑了几步便几乎要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强盗头子怒火冲天,一抽鞭子,让坐骑直接踩着几个莽夫的身体跃起,落到少年眼前,伸手朝他的脸庞抓去。
他本是亡命徒,几周前才受到公会雇佣,眼下哪还要管什么活捉圣子的任务。
一股杀气冲希德扫过来。他身形一晃,坐倒在地,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艰难地将涌进咽喉的鲜血咽下去。
强盗头子瞧着面如土色的圣子,收起马鞭,阴阳怪气地尖笑道:“走,小海豹快些走!”
希德倒在地上,却似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一双皮靴。
他记得这双鞋子,它是那双引诱他堕入陷阱里的、熟悉的猎人的靴子。
在横跨半座山岭后,卡尼亚斯来到了圣子的眼前。
强盗扯起缰绳,骢马冰冷的铁蹄正要将光明圣子的脖子踩断,青年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嘴前,眼前浮现血玫瑰的蚀刻。
——嘘。
噤声。
在青年伸出食指的刹那,仿佛真有一根针将他们的嘴巴缝了起来,把他们坐骑的蹄子绑在地上。
所有生物都在此诡谲的刹那失去了行动能力,如坠无底冰窖。
除却圣院的圣子。
卡尼亚斯安静地看着他的男孩重新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自己靠近。
宛若生命最初,赤子蹒跚学步那样,希德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朝他走过来。
光明元素在他脚下铺成了地毯,光辉而虔诚,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信徒,向他的主朝圣,从黑暗走向光明。
五米,四米,三米……
属于他的男孩,眼里缀满灿烂辉煌的群星。
希德的学习能力还是那样惊人,从站起身后就再也没有摔倒。
两米,一米。
希德终于来到他跟前。
抬起头,懵懂地看看他,似乎在确认来者的身份。
随即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卡尼亚斯拥住精疲力竭的圣子,将他打横抱起。
他自己盯上的最漂亮的孩子,抱在怀里轻得像纸,他都不舍得弄坏。
此时居然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骨头都有好几处断了,狼狈得像刚刚从地狱里九死一生地爬出来。
少年的精神有些涣散。他无意识地往卡尼亚斯胸膛上蹭了蹭,嗅到青年熟悉的味道,安心地卸下了防备。
他睁着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睛,呢喃道:“卡尼亚斯,书签被我弄坏了……”
圣骑士垂着头,眸光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流涌过心头。
这是小圣子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青年抬起手,温和地抚着他的脑袋。
“没关系。”卡尼亚斯轻轻地说,“做得很棒了,好孩子。”
希德嗯了一声,缓缓阖上灿金色的眼睛。
卡尼亚斯降下深度沉睡的诅咒,在少年额心落下一个晚安吻,让他躺在膝上。
“午安,诸位。”青年漫不经心地讲道,“放心,殿下不喜欢我杀生。”
他抬起了深渊鬼火似的眼眸,慢条斯理。
面如死灰的众强盗早已魂飞魄散。
但无形的力量压着他们的头颅,只能令他们跪着、宛如待宰的奴隶般听他最后的吩咐。
“——所以,就算求我,我也不会下杀手。”
毕竟他是圣、骑、士。
失语海的边际,榕树林为沉浸之间的场所笼罩。
海面莫名漾出一圈血色,凄厉的蚊音刮满晦暗浑浊的苍穹。
……
在大陆的另一角,在一片漆黑旗云之下,属于黑暗公会的高原,一抹黑影向北方投去短暂的一瞥。
又出现了。
主的气息。
是一种名为愠怒的情绪。
……
这一次希德终于睡到了自然醒。
抱熊不在他怀里,他居然也破天荒的没做噩梦。
如果不是他浑身酸痛,动都动不了,他还要错以为掉下悬崖才是梦境。
天花板上装着丁香花型的大吊灯,这是亚历山大的家族图腾。
他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
卡尼亚斯走进来,他的步子很轻,看到希德醒过来,坐到床边的木椅上。
“我睡了几天?”
“算上今天的话,一整周。”
希德抬起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
青年笑了笑,将他的肩膀揽起来,让他靠在怀里。
骑士读懂了他的表情,这让希德很受用,在青年的拥抱里找了个适合睡觉的姿势,软软地蹭一蹭他的下巴。
原本假装矜持的小圣子忽然赖在怀里,对他热情地撒起娇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卡尼亚斯心底一清二楚。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
少年睫毛一颤。
老鼠会的真实情况不能告诉卡尼亚斯,这与黑暗公会有关系。
他突然能走路的真相也不能告诉卡尼亚斯,这与黑暗公会还是有关。
卡尼亚斯就算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大陆上的一员,和来自深渊的神是无法比肩的。
不能把他卷进来。
希德压下复杂的情愫,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他们……就是、自己突然好了……”
卡尼亚斯眯起眼。
希德最受不住他这种目光,用双手遮住眼前:“你说过我可以任性的。我也不问你的事。”
十分公平的交易。卡尼亚斯身上也有很多秘密,但他会尊重他的室友,不再去偷窥。
他又听见了青年的笑声。
一定是在夸他聪明。他想。
“好。”卡尼亚斯轻轻地说。
略带冰凉的温度覆住了他的手。希德睁开眼,看到青年托着他的手背,在他掌心上放下一根很小的灰白色短笛,短笛末端被打洞穿上了软绳。
他凑近了观察,胳膊一颤,差点把笛子抖下去。
这是用肋骨做的骨哨。
“……谁的?”
“您不用管这个。”卡尼亚斯捏住骨哨上的绳子,将它环住小圣子纤细的脖颈,在后颈打结,代替了曾经那枚书签的位置,“以后遇到危险,就吹一下哨子。”
和随手拿来的树种不同,这是他从自己肋骨上折下来的。
一旦骨哨被吹响,无论在深渊之底,还是光明神的殿堂,他都听得到。
他看见少年一脸困顿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拾起骨哨。
“像这样——”
卡尼亚斯微垂着头颅,将哨子吹响。
软绳很短,青年的额头挨着圣子的额头。清亮的乐声里,叫作卡尼亚斯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小圣子的脸颊瞬间红成了锅炉。
一簇黑发还落在他的鼻尖,令他想起森林里那只指引他去寻找骑士的蝴蝶。
旖旎暧昧的气氛里,有个磨人的问号像是西瓜虫似的爬过希德的心头。
学院里传闻风流成性的卡尼亚斯,对其他人,是不是也像对他这样?
这个问题一直在希德头上绕着,直到卡尼亚斯帮他梳辫子的时候,他盯着镜子里青年半垂的睫帘,忍不住脱口而出。
“奥尔德,你帮别的女孩子梳过头发吗?”
卡尼亚斯手里的木梳一顿。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从他苏醒到现在,似乎没有见过多少雌性人类。
他伪装的那个人异性缘倒是不错,经验也很丰富。别说梳头了,更亲密的举止——亲吻、上床都手到擒来。但他对这些暂时还没兴趣。
卡尼亚斯的视线滑向希德的发梢。
伪装久了,他都快把自己当成人类。
卡尼亚斯暗自哂笑。
他说:“没有。”
虽然丧失部分零碎的记忆片段,但他本身不是人类,不用在别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何况他无需讨好比他柔弱的种族,那种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就更无可能。
但如果是希德·切尔特——
大概是个意外,没有第二个的那种。
希德不介意他的回答到底是怎样的,不过否定的回答确实会让他更开心一点。
就算是谎言,那也说明自己有让卡尼亚斯说谎的价值。
他收起了镜子,把自己蜷成一团,将头埋进阴影里。感觉到脑后的头发被轻轻扯动,他能想象到青年那双有力的大手正握住自己的蝎子辫。
被海风吹动的风铃,以及庄园四处蒸腾上来的稻香。亚历山大的城堡静谧得异于寻常。
大公出门打猎去了。二皇子已经得知事情始末,吓得赶紧把圣骑士尽数送回来,一个人带着仆从星夜兼程赶回了帝都。唯恐圣子抢先和他父皇打个报告。
圣院在人类帝国的地位不容小觑,若是希德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地一说,最坏的可能是令他直接退出储君竞争圈。
他不敢冒险。
圣院剩下来的牧师为希德的伤口施加了圣光,不过他伤得很重,短时间无法痊愈,还需要在圣院神池里泡上一会儿,修复深入脉络的损伤。
但从老鼠会手中救走希德的是卡尼亚斯,这位强大果敢的圣骑士比其余教徒更有话语权。
在他发话前,他们不敢妄下主张。
卡尼亚斯抱着希德走下楼,佣兵小队的三个人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
——准确来说,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只有翘着二郎腿的红发姑娘柯特妮,半精灵奥米加屈着一条腿坐在树里,握着一只怀表,不知在想什么;伊萨克则在疯狂地挥舞战斧赶走空气里的蝇子。
一群女仆握紧托盘,战栗地躲在角落里,看向举止粗俗的佣兵。
大公命令女仆好好照顾眼前这帮人。据说他们是整座庄园还能保全下来的恩主。
圣子瞧见战士恼怒的模样,手指上浮现一圈魔纹,用驱蝇咒赶走了讨人厌的飞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