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一时间颇为感慨。这里虽只是区区境主殿,所谓的“妖王宫”也略显名不副实。但,坐在这上面的感觉确实不错,视野开阔又通透,令他浑身舒畅,低咳一声后悠悠开口道:
“镇守东部边境的红熊死了……死于狐族之手……尔等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殿中臣妖登时交头接耳起来,却被老蛟一拍椅子扶手打断了:“有什么话正大光明地说!不必遮掩!”
群妖立刻闭住了嘴,须臾后殿后方有一妖走至中央忐忑道:“禀老祖宗,微臣听说,当日暗杀红熊将军的另有其妖。狐族对此也……”
“怎么,狐族说的话,你听得;老夫说的话,你就不想听了?”老蛟突然厉声质问道。
那妖被这迸发而来的阴冷妖气吓得浑身瘫软,忙连连叩首:“老祖宗恕罪!微臣不当听信谣言,老祖宗恕罪啊……”
“哼,罢了。”老蛟不耐烦地使劲一挥手,冷声道:“谰儿尚且年轻,对你们太过放任。久而久之的,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东境狐族,暗杀我一员干将,其心可诛!我北境至此与东境不共戴天!”
此言一出,群妖再无敢提出异议的。待“早朝”散去,老蛟与仆从浩浩荡荡地回了寝宫,一干臣妖方三五扎堆地小声议论起来。
“境主究竟去哪儿了,有消息了没?”一只獾妖忧心忡忡。
另一妖则叹息道:“境主说是在闭关,然而明眼的都知道,境主他保不齐被老祖宗给软禁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又一只老妖微微摇头:“早就听说老祖宗跟境主意见不合,早年私下里多有摩擦。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啊……老祖宗他一直都跟南境之主是一路妖,眼界很野……唉,咱还是少说为妙。”
众妖又唏嘘了一阵后,缩着脖子纷纷散去了。赫辛夷则在最后离去,漠然走向寝宫方向。刚行至花园,假山后头突然冒出一只他最不想看见的妖挡住了去路,折扇一挥险些戳到他脑门上。
“辛夷老弟,你这是去哪里啊?”连枫游一幅关切的表情,眼睛滴溜转了半圈指向不远处的寝宫:“莫不是去寝宫里偷东西?”
赫辛夷白了他一眼:“连大人说笑了。奉主公之命,去整理一下衣物。”
“哦?整理衣物?”连枫游佯装诧异,眼睛前所未有地瞪大了一圈:“洒扫宫殿自有宫妖去做,整理衣物也轮不着您啊。是多贵重的衣服,让赫老弟您亲自整理?”
赫辛夷听他这话说得别有用心,便一挥手按住了他的扇子:“连大人,主公一向用不惯宫妖,您不是不知道。主公亲命我负责寝宫内外的清扫,怎么,你有意见?”
“闭关呐……”连枫游收回折扇,却将脚抵在他前面寸步不让:“既然主公闭关了,你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命令?”
赫辛夷烦躁,不客气地使劲踢在他的脚上:“主公闭关前同我讲的。”
“哟,是吗。”连枫游轻轻点了点被踢麻的脚,低笑道:“辛夷老弟,主公根本就不在妖界,曾祖都同我讲了,你何苦骗我呢?”
赫辛夷心起思量,又改口道:“我怎知老祖宗都告诉你了。主公瞒得紧,我自然不敢说实话。”
“哦,这样啊。”连枫游歪头笑笑,脸上表情似是人畜无害,然而一双蛇眸阴冷到简直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其实老祖宗没告诉我,我是猜的。原来主公真的离开妖界了。”
赫辛夷眉角微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声道:“姓连的,管住你的嘴!”
“嗯?”连枫游猝然收起了笑容,细长的眸子里满是冷光:“该管住的,是你自己的嘴吧?几句话就能套出你的底细,就这般还妄想扶持主公?”
赫辛夷一口气憋闷在心中,险些咆哮出声,咬牙切齿地回道:“连枫游,我再蠢,也不会背主!而你,永远都是卑鄙的背叛者!”
连枫游挑眉:“背叛者?你在说我?我侍奉曾祖,就成了背叛者?怎么,你是说主公与曾祖离心了?”
“你……”赫辛夷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忘了自己到底该说什么,脸色铁青地怔在原地。
连枫游默默盯着他看了一阵,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赫辛夷,你的愚蠢迟早会害死自己,还得牵连主公。以后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幅清高的样子,你这条秃尾狗。”
“老子他妈的弄死你!”赫辛夷登时被彻底激怒,右手一勾化作狼爪,裹着利风直掏向他的心口。哪曾想下一刹,连枫游便从他眼前消失不见,爪尖也只触碰到了一点衣衫罢了。
“赫辛夷,你不是已经忍了几百年了吗?怎么,要忍不住了?”连枫游不知何时已跃至他的背后,甩下这么一句话后波澜不惊地阔步向寝宫走去。
赫辛夷呆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许久,双手一点点攥了起来,手背直握出条条青筋……
寝宫外,连枫游推开门的一瞬间,先换上了温和可亲的笑容,迅速步入屋中又随手关上了门。
“老祖宗,枫儿按照您的吩咐去试探了一下赫辛夷,他果然不知情。”连枫游恭敬地拱手说道。
只见老蛟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手中攥着一本书冷眼看向他:“不知情吗?看来谰儿已然开始不信任他了。”
连枫游颔首,附和道:“主公一向疑心重,上次他宠幸女妖的事被赫辛夷禀报给您,没记仇已是看在了您的面子上。不然这赫辛夷早就没好果子吃了!”
“哼,外族之妖,不值得信任。”老蛟将书扔到他脚边:“你看看,谰儿最近都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连枫游弯腰捡起书本,打开一看,竟是一本不入流的“养猫守则”。里头详细介绍了如何喂猫,洗猫,甚至还有怎么手工做抓板。也不知是哪位闲得没事干的编了这么一本破书。
老蛟缓缓坐下,手指点在茶桌上嗒嗒作响:“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谰儿对那猫妖宝贝得紧!什么养来玩玩的,只是搪塞老夫!都有空看这种书了,我看他是玩心大了!”
连枫游目光微沉,将书合上一脸轻松地摇了摇:“曾祖,您也知道,主公打小就喜欢养小玩意。现在当了境主了,翅膀硬了点自然想养什么就养什么。不过这也无所谓的,起码这猫妖不会什么劳什子的魅术,不至于把主公迷得下不来床。”
老蛟登时一掌拍在了桌上,怒声吼道:“无所谓?!他才当上境主多久,就不听老夫的话了?!等他回来,岂不是要翻了天!”
“哎哟曾祖哦。”连枫游小步走了过去,讨好地跪在地上为他揉着腿:“您啊,就别在意这区区一只猫妖了。境主他这般年纪呢,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您管得越厉害,他越不听话。那日您杀了那下贱的小黄皮子,境主虽不敢多说什么,但心里自然不太舒服。若您再把这猫妖给杀了,他岂不是会越加叛逆,保不齐还得养个什么玩意到宫里来……”
“怎么,老夫怕他不成?!”老蛟一瞪眼,拧着他的耳朵呵斥道:“你们这群小辈的,真是被惯坏了!咱蛟族如今的地位有多来之不易,你们知道吗!”
“老祖宗息怒,枫儿都知道。”连枫游继续好声好气地劝着,甚至亲昵地趴在他腿上把头侧着任他拧:“可是主公现在毕竟是夜家的继承人了,还是北境的境主。老祖宗就算是为了主公好,也得给他留个面子不是?比起难缠的黄皮子,养只公猫起码只有个赏心悦目的作用,不至于让主公做出出格的事儿来。再者了……”
他撅起嘴,撒娇似的说道:“老祖宗,您若是把这猫给弄了,他又得派我去找别的替代品!我这几年前后给他找了不下三十只玩物,哪个他不是玩几天就腻了!就明摆着欺负我。”
老蛟低叹,火气倒是消了不少,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枫儿啊,曾祖是把你当亲亲的重孙看待的,然而谰儿毕竟是夜氏的新任族长,他使唤你,你就稍忍着点……唉,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谰儿大了,老夫管得多了反遭他烦厌。你且帮曾祖盯着点那猫妖,一旦看出点异常来,立刻告诉曾祖。”
“嗯。”连枫游乖巧地点点头,站起身绕到老蛟背后,替他揉起了肩:“曾祖,您这些天累坏了,赶紧歇着吧。”
老蛟又是一声叹息,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屋角的香炉飘起一缕青烟,连枫游看向那萦绕在房梁附近的烟雾,尖锐的指甲缓缓伸出,靠近了老蛟的脖颈,比划了一下后,又迅速收了回去,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下一下卖力地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猫猫出场,罪过罪过…
☆、【蜉蝣】
人间正值初夏,暑意渐浓。夜谰沿着林中小径慢悠悠地走着,程雪疾则探出脑袋好奇地看来看去,见蝴蝶飞过便克制不住地张开爪子挠了挠空气。
“雪疾,想玩的话可以玩一会儿。”夜谰轻轻提着他的后颈,将他放在了地上。
程雪疾欣喜不已,跳起来去扑蝴蝶,又挠了挠树皮,将爪子磨得更尖锐一些,满意地低声喵了一下,结果一扭头,猛然发觉夜谰没了踪影。
“主人!!喵啊啊啊!”程雪疾扯嗓子嚎了起来,顺着气味钻出灌木丛一看,见夜谰正站在树后无奈地看向他:“我有事要处理,你自己玩吧。”
“嗯嗯。”于是小猫又将脑袋缩了回去,自娱自乐地继续挠树皮,同时不忘支起耳朵听树后的动静,听了半天,却一点声息都没有,又慌了,几下跳了过去探头瞅了瞅,见夜谰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迷惑地挠了挠耳朵,向前走了几步,慢慢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主人在做什么呢?程雪疾歪着头探究地望向他,尾巴根旗子似的左右摇晃着。
夜谰察觉到他的目光,微侧眸看了过去。只见本就瘦小的猫咪因坐在了阳光底下,毛茸茸的脑袋显得大了一圈,白色的绒毛在光线下乱糟糟的,似是一大团粘上了柳絮的面团。
他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乱了心思,只得强压笑意合眼凝神。双掌向上摊平,食指与拇指微捻,指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幽幽发亮。
小猫咪看不懂他的动作,又担忧自己这般偷看会不会惹主人生气,想了又想后,背过身去屁股冲着夜谰团成了一个球,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装成一块“柔软的石头”。
夜谰轻轻捻着手指,许久后一缕轻若无物的细线浮现而出,水流般闪着荧光在他的左右手之间来回游荡。
“蜉,查到了吗?”夜谰并未开口,仅从心里这般问了一句。
“禀主公,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但……有些奇怪。”一道清灵的女声回应道。
夜谰蹙眉:“说来听听。”
“八百年前,人间确有一白氏家族,能观星占卜,还可治病救人……很像是现在的白巫族。”那位名叫“蜉”的看不见的女子顿了顿,似是有些顾虑:“据传是从上界放逐而来。”
“上界?”夜谰不禁有些头痛,这怎跟上界扯上联系了?
蜉继续道:“白氏一族似是凭空出现在人间,又常年隐居山林,因此知情者少之又少。又因时间过去太久,知晓白巫族底细的人族早已不在人间,仅留下几处古卷记载,称赞白巫乃“仙医”,曾降下恩惠于百姓。”
“那他们是如何覆灭的,查到了吗?”夜谰问道。
“一夜之间全数消失……具体原因没有查到,但,属下在白巫曾生存过的山林里,发现了被雷电焚毁的痕迹。”蜉轻声道:“依属下猜测,是雷罚。”
“雷劫吗……”夜谰心起波澜。若白巫一族真的是从上界放逐到人间,又为何会遭遇雷罚?是他们坏了上界的规矩吗?既然遭了雷劫,又如何活下来变成日后的妖界白巫族?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更要紧的问题急于解答:“蜉,孤的生母……有消息了吗?”
“回主公,属下查遍了蛟族年龄适宜的女妖身世,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不过……”蜉说到此处,总觉得远处那团白到反光的毛团子有点碍眼,小声询问道:“主公,猫妖一族能以瞳术通阴阳,我与主公以此秘法交谈很可能会被他窃听到……主公,要继续说下去吗?”
“无妨,他是半妖,没有阴阳瞳。”夜谰并未觉得那毛团子有什么危险,反倒很想拿起来蹭蹭脸。
蜉便安心地说道:“主公,您的生母,很可能不属于夜氏一族。因为自第二代族长开始,也就是您的曾祖,再无天赋优异的蛟族女妖诞生。”
“孤的生母必为蛟,否则孤不会有这般实力。”夜谰不敢苟同。他的神魂之力生来强大,若非纯血蛟族,怎可能有如此天赋!
蜉无奈道:“但据属下所查,四代族长的正妻为豹族所出,两位妾室分别出自东境的孔雀一族,与西境的兔族,且这三位夫人皆已早逝。”
“孤为外室所生,你不是不知道。”夜谰直言不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脸的。
蜉却道:“主公,自三代族长起,凡是新生的蛟族女妖必会登名造册,日后还会经过严格的考验与选拔,以备作族长正妻。若您的生母真的为蛟族所出,不应当查不到。”
确实……夜谰眸光微沉。他的资质足以让母亲“母凭子贵”,就算是她没有被父亲明媒正娶,也不该成为无名之妖,甚至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这不合逻辑。
难道说此番人界之旅纯属白来一趟?夜谰不甘心地皱紧了眉头,幸而蜉紧接着提供了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主公,另有一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上个月,属下的妹妹们无意中发现,一位占卜师在沵海一代暂居,如今尚未离去……主公若不嫌路途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