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内容大概就是, 白鹭先生听闻湘西有人变幻为妖的传说, 便到此地勘考。来到一个名为“九万山”的苗寨,听当地人说,那个传说起源于赤鬼城。
游记只有寥寥几句,看结果,白鹭先生似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说那赤鬼城里十分危险,便未曾深入。
——危险?
虞长乐挑了下眉,一个城为何会用“危险”来形容?是里面的族群危险么?
视线右移,第三页上一幅画映入眼帘。
白鹭先生的画工十分了得,从那些壁画就能看出来。但眼前这幅画却过于抽象,只能看得出是一棵树,树上结了一堆果子。
黑色墨字写道,这是当地人说的赤鬼城内的鬼树,也许和妖人互化有关。但无人亲眼见过这棵树,只有传说里说了这棵树的模样。
虞长乐心道原来如此,言语难通加上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描述,白鹭先生画出来的树才只是这么个模样。
然而,他再翻过一页,却发现纸页松动。仔细看才知道不是,鬼树后面被人夹进去了一页纸,纸页很新。
虞长乐拿起这页纸,目光一凝。
纸上也是画了一棵树。不同的是,这棵树被画的太详细了。
眼前这画全是用暗红的朱笔画出来的,树形优美,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树上结的“果子”:
那是一颗颗的骷髅。
累累的骷髅缀满了树冠,阴气森森、诡谲十分,有藤萝类的植物如蛇般扭曲盘绕其中,带来一种异样的恶心感。
幽幽燃灯符的映照之下,朱砂工笔勾勒出的那些骷髅乍一看如同鲜血绘就的一般,万分逼真。虞长乐和敖宴贴得很近,肩挨着肩,饶是这样,他还是起了一些凉意。
这些骷髅大都是动物的头骨,只有少数依稀是人头骨。虞长乐听说过有些植物能反过来吃昆虫小鼠,这些骷髅也许就是这棵树进食留下的残骸。
并且,在这一页上出现了另外一种字迹,与白鹭先生的字完全不同,是红色的批注。虞长乐翻回前面,发觉这朱砂和圈起“赤鬼城”三字的朱砂是一样的。
敖宴轻轻道:“是偷走手札的人。”
虞长乐道:“幕后之人。”
葛生手札之所以出现在桃花窟,是因为它被人从秘境偷走了。这些批注应当就是那幕后黑手留下的。
在鬼树的右上角,朱笔还标了这鬼树的名字:骷髅玉兰。和简单的介绍:蛊惑人心,可停魂嗜尸。世上唯此一株。
这“骷髅玉兰”,应当就是前文白鹭先生记载的无名神树了。
朱红字迹十分清秀工整,连蝇头小字都是一撇一捺清清楚楚。若真有“字如其人”一说的话,这字迹的主人性格应当比较认真克己。
此人能画出这么逼真的骷髅玉兰,必然是亲眼见过那棵树的。
骷髅玉兰的下一页,是白鹭先生记录的一些当地风土人情,着重突出了当地人与妖相处不似中原,十分和谐云云,表达了一番向往之情。
除此之外没什么关键线索。红字也未再出现。
湘西篇结束,往后都是这样短短的游记,里头有不少残页,明显是人为撕去的。
涉及到“如何转换”的关键性内容都被掩去了,唯一值得称道的线索也就是那骷髅玉兰了。
“你想去看看么?”敖宴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抱手倚在床头问道。
虞长乐微微拧眉,思虑片刻道:“去。”
月上中天,空阔浩朗,没有一丝阴暗,不似人间。敖宴开口道:“你觉得是谁?”
他没有具体代指,但虞长乐知道他说的是留下朱批之人。这个人或这个人的势力,就是迄今为止那些事件的幕后者。
桃花窟里,此人所暴露的线索是最多的,能够养得起一整个桃花窟、势力支持延伸到江南、于北地青州收锦官到麾下……
除了沈氏,还有谁能做到?
这个猜想让虞长乐极不舒服,沈明华的笑脸浮上脑海,给他一种轻微的罪恶感。
“如果是沈家,那为什么?”虞长乐道,“做这些事,他又是想得到什么?”
虞长乐又道:“说不定是那个道士甲误导了我们也不一定。他和幕后者都是我们看不见的、隐藏在黑暗中的。他的身份也很值得商榷,动机又是什么?”
敖宴掐灭了燃灯符,道:“只是猜测罢了。很晚了,明天出发去湘西。”
“……白师叔现在又在哪里?道士甲现在应当和他有联系……如果白师叔也是被他骗了呢?”虞长乐往下躺,还在说话。
敖宴:“嗯。”
虞长乐又想起来一件事:“我的见夏酒才刚刚开始酿呢。”
敖宴道:“把它带上船。快睡。”
“要十六天,我就能喝酒了。”虞长乐翻了个身。
敖宴低头看他,眸子即使在黑暗中还是熠熠生辉:“再不睡亲你了。”
虞长乐:“……”
虞长乐蒙住脸道:“我睡了!”
*
碧落山,碎棠镇。
“呀……今天是个好天气。”老板娘推开窗,呼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粉罗裙。院里的垂丝海棠已经落尽了,青砖干净如洗。
“叮——”
花丛里的门铃被摇响了,老板娘抬眼望去,竟是之前那个蓝衣青年。
青年冲她颔首,老板娘也微笑着点了点头。蓝衣青年进来后还扶着门,侧首。老板娘目露一丝惊讶,只见之前被他抱在怀中的那白衣青年走了进来。
白衣青年长发用靛蓝的带子束起,相貌没变,但精气神却完全变了个样子。身上穿了雪色笔挺的圆领袍,蓝色游龙盘绕在肩上,箭袖长靴。
那种阴沉的死气离开了他的眉眼,露出了冰雪之下的明艳桃李。
“老板娘,麻烦来一碗豆花儿。”青年的声音也是跳跃的,他坐到石桌边,眼中带笑。
老板娘笑答:“哎!”
“客人是要离开了吗?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老板娘端上豆花,心中欢喜,随口道。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在过问客人的事了,看了白衣青年一眼。
白衣青年却并未觉得冒犯,笑道:“要处理的事比较多,我们也不知道何时能归。想来应该会用很久。”
这一刻,老板娘才真正确认了青年是“活”过来了,莫名有些欣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知客人怎么称呼?……待你回来,我请你再们吃豆花。”
“老板娘就叫我……钓龙客吧。”钓龙客停了停,偏头看向蓝衣青年,眼中闪过几分促狭,“这位就叫小蓝龙。”
钓龙客,小蓝龙,真是怪名字。老板娘失笑。
两位客人用完早餐道别离开,老板娘走到小院中,看着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她走回后屋,神龛中佛陀唇边的笑意淡远而宁静。
老板娘向着佛陀拜了一拜,默念:“愿客一路顺风……”
*
江水一路送舟东行。
虞长乐靠在窗边,撑着下巴看窗外。他手边有一把长剑,便是摧花剑,脚边还有一坛见夏酒。
水是碧绿色,两岸青山相对出,虞长乐忽而看见了什么,道:“我们到了?”敖宴本在闭眼小憩,闻言睁开了眼睛。
船舱外的船夫答道:“是嘞。”
此处水流浅而缓,清澈见底,两岸山木中渐渐出现了建筑。
建筑下端没入水中,由衫木建造,上盖黑瓦。正是典型的吊脚楼。
到这里可费了虞长乐他们好一番功夫,船夫也是他们好容易才找到的当地人,是苗汉混血,叫阿成。若不是阿成,他们根本不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船靠岸,虞长乐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忌讳?”
“这个,你不必担心。”阿成道,他皮肤黝黑,五官英俊,“我们寨里近年开了汉人的书院,是汉人来教的。也了解你们的东西嘞。”
“还有书院?”虞长乐奇道,“是世家开设的吗?”
阿成道:“不是吧。听先生们说,是外边世家召集的民间能人。”
敖宴对虞长乐道:“是沈厌。”
虞长乐一顿,忽然想起来这一出了。沈氏为第一世家,沈渊渟其实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比如之前在芥子城门口的灵玉狸猫太子,几年间在不少城邦都设置了,借此抓住了不少穷凶极恶的逃犯;再比如,广泛施教这件事。
不仅是诗书礼仪,还有灵修一道,沈渊渟都愿意在民间布施。但这个举动遭到了不少世家的抗拒,就如阿成所言,被派来“施教”的根本不是世家子弟,而是从民间找来的散修被指使到了湘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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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绿盲之旖
阿成告诉虞长乐, 这个苗寨叫作“玛瑙”。他向阿成打听过九万山苗寨和赤鬼城,阿成却摇摇头说听不懂这两个名字。
“这就有些麻烦了。”虞长乐低声道。
敖宴道:“这是译成官话后的名字, 去问寨中先生或许可解。”
虞长乐点点头, 看向了他们二人的前方,笑道:“这儿不就有一个?”
前头走着的是一个白衣女子, 中原相貌。阿成送到他们后,便把他们交给了这名女子带路,说她叫“素先生”。
此刻, 他们正由素先生引着去往晚上住宿的地方。
不知何时, 天下起了雨,素先生撑着一把油纸伞,脚下是苍苔遍布的石阶。
“客人是否也要伞?”素先生轻声问道。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 而是有几分沙哑, 身上缭绕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虞长乐道:“不用, 这雨也不大。”
素先生便轻轻地笑了一下。
在此期间, 虞长乐一直观察着这位素先生。她外表看不出年龄, 相貌柔和, 称之为少女也可以,称为女人也可以。
即便是生活在湘西, 她也只穿着一身素白道袍,脚踏木屐,走在绿色中像一副淡淡的水墨画。
但最引人注目的, 是她眼上围的一圈素色布条, 约两指宽, 绕到脑后系了一个结。除此之外,她长长的乌发间只有一根素银的簪。
她走得很慢,但若是没看到她的眼睛,几乎不会认为她是个盲女。
敖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撑伞?”
他眼神锐利,直直地落在素先生的身上。
素先生仿佛能看到敖宴的视线一般,回过头微微笑道:“是声音。”
声音?
细雨如雾,虞长乐侧耳听了下,即便是他,也只能听到极其微弱的雨打伞面的声音。而他看得很清楚,素先生身上灵气十分稀薄。
“上天收走了你一样东西,就会给你一样别的东西。总是公平的。”素先生语气平平,苍白的指尖虚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唇畔笑意未褪,“是不是?”
虞长乐哈哈一笑,道:“你说得对。”
他伸手一握,一把油纸伞便由化虚印凭空出现在他手中。敖宴不吭声,接过了伞替二人撑起。雨绵绵地落在伞面上。
素先生似乎并不惊讶,而是道:“客人为何会来此地呢?”
“我们想要打听一些事。”虞长乐道,“先生可知道‘赤鬼城’和‘九万山寨’?”
素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而后摇头道:“并无。”
不等虞长乐失望,她又道:“但,我来玛瑙寨已有十多年了,是我遗忘了也未可知。回去我可替你们查阅笔记。”
“你说……十多年?”虞长乐讶然道。
沈渊渟兴办施教是近年的事情,怎会追溯到十多年前?
“我曾是中原一个小世家的医女,偶入湘西,便长居于此了。”素先生解答了她的疑惑,“我与后来的先生不属同批。”
难怪,这个玛瑙寨对中原的风俗能接受良好,是早有人普及过了。虞长乐注意到素先生腰间悬着一只银质葫芦,药物的清苦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三人不再言语,拾级而上,逐渐到了屋舍聚集的地方。
“我住在一幢小楼中,二位客人便也随我暂居那里了。”素先生道,却走了与聚集地不同的方向,“小楼里还有我的一位小友……”
她话音未落,忽而有一道声音打断了她。
“素素!”寨子里窜出一位苗家少女来,她神情有些焦急,对着素先生说了几句当地话,好像是有什么事。素先生侧耳听了一会儿,神情渐渐凝重。
她转身对虞长乐和敖宴歉然道:“抱歉,只能请二位客人自行前往了。”
那位苗家少女眼中神色可称得上恐慌了,抓着素先生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原本轻松的气氛骤然被搅散。
“没事。”虞长乐心中生出些许不安来,但还是点头道别了。
山路上只剩下他两人,很快,一幢小楼出现在虞长乐和敖宴的眼前。小楼用了不少竹子材料,三层,独立于建筑群之外,上头依稀还提了个很中原的名字:雀绿楼。
就在这时,前方山路上飘来一阵乐声。
乐声悠扬,如凤凰清鸣。
虞长乐对乐声敏感,听出这是某种管乐的声音,不由好奇:“这是芦笙的声音吗?”
当地乐器最流行芦笙,虞长乐是知道的。这曲调十分悦耳开阔,让人想到月下山林。